班會課後,輔導員讓班上所有申請助學金的同學到他辦公室去一趟。
鄭雯雯跟着過去,身邊只另一個穿粉嫩嫩羽絨服的女生跟着。
女生說她叫高枚,來自陝省的農村。她的衣服和故鄉都讓鄭雯雯莫名生出一絲親切感來。
輔導員帶着他們進了學工辦公室。屋裡還有兩個正在看報喝茶的女輔導員。他半掩上門,有點訝異地說:“今年需要助學金的就你們兩個?這屆經濟條件不錯啊。”
高枚嘴快,馬上接了一句:“給大家拖後腿了。”
輔導員一笑,“有困難就說嘛,這沒什麼拖不拖後腿的。學校設立這些資源,就是要給需要的同學用。”
輔導員在自己桌前的轉椅上坐下來,桌上散亂地堆着一些考公務員的書。他指了指那邊空閒的幾把椅子,“拉凳子坐着吧。”
“我先給你們介紹一下我們系這邊的助學金吧。黃杉助學金,是黃杉集團與我們復海大學合作設立的。它旨在幫助成績優秀、家庭條件又不是那麼好的大學生完成學業。目前,這個助學金已經有十五年曆史了,受益的學生多達千名。”
後面有個姐姐在偷笑,輔導員轉着椅子回身去望,“你笑毛線啊?”
“平時沒看出來,你還挺正兒八經的。”
輔導員一撇嘴,把身子轉回來,對兩個女生說:“甭理那個怪姐姐。”
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很成人模樣地把茶葉啐了回去。“黃杉助學金的主理人是管理學院金融系的唐奕老師。順便,他也是黃杉集團董事唐先生的兒子。五年前,唐老師從哈佛大學博士畢業回來任教,開設了黃杉社團,成員都是基金會的受益者。這個社團會爲大家提供實習和兼職的機會,幫助大家勤工儉學。等手續審批都結束後,會有人聯繫你們參加的。”
鄭雯雯不會做什麼誇張的表情,但她聽到這裡後,一雙眼睛晶晶亮。
輔導員拿起兩張表格遞過去,“回去填個申請表,藍底1寸的個人照片貼上去。後天之前,過來交給我。”
藍底一寸照片……
這是鄭雯雯第一次知道還有人要藍底照片的。她小聲問:“老師,紅底的可以嗎?”
輔導員笑笑,“藍色正式些,高級。最好還是藍色。去拍一版吧,將來用得到的時候也多。”
她點頭,“好。”
兩人離開的時候,聽見有個大剌剌的女聲說:“小劉,侯華苓那個留校的名額確定了麼?”
鄭雯雯輕輕掩上門要走,卻被高枚按住了手。高枚對她做了個“噓”的手勢,靠在門邊悄悄聽裡面的動靜。
她們的輔導員說:“定了,唐奕一發話,管院那邊馬上就讓出來一個名額,能不留嗎。”那語氣裡帶着一絲不屑。
女聲又問:“是編制內的不?”
“那肯定的。”
女聲“哇”了一聲,“我們仨當兩三年輔導員了吧,都還是朝不保夕的合同工,她一上來就拿編制鐵飯碗,真夠可以的啊。”
另一個女聲歡笑着說:“哎,唐老師對她還真是不錯呢。這馬上一畢業,戶口房子老公,什麼都有了。”
“怎麼,你也想找個唐老師那樣的?”
“沒人家好看,就別想這條路子了。”
聽語氣就能想到,那歡快的女人被屋裡剩下的一男一女先後甩了兩個白眼。
見沒了更多八卦可聽,高枚拉着鄭雯雯離開了。
鄭雯雯沒聽懂,出了辦公樓她皺了下眉,“他們在說什麼?”
“這都不懂呀?”高枚說:“你反應也太遲鈍了。師生戀修成正果了唄。”
這是鄭雯雯全然陌生的領域。她聽得懵懵懂懂。
她想到侯華苓,那個草莓一樣的學姐。那纔是真的像演員一樣的好看呢。
走在路上,鄭雯雯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是舒昌和陸小執。他們背對着她往前跑,速度飛快,彷彿競賽,完全不害怕腳下滑溜溜的冰,一路奔過去引起了許多人的注目。
“那是舒昌嗎?”高枚自言自語。
“對。”
沒想到鄭雯雯會回答,高枚疑惑地看向她。“你認識?”
鄭雯雯猶豫了一下,還是輕飄飄一句話帶過了。“見過一面而已。”
“我看了BBS的帖子,社科學部的開學典禮上,他是新生代表。好像,本來就是復海的高考狀元。很多人都說,可以評他做新任校草呢。”
“校草?有那麼誇張嗎?”鄭雯雯總覺得這是在誇大其詞。
“校草”是個有些高高在上的詞彙,但舒昌是一個那麼近的人啊。
“當然不誇張啊。你看看我們班級那些歪瓜裂棗,就算矬子裡拔大個,肯定也得把他這個級別的拔上去吧。”
倒也沒錯。
鄭雯雯循着他們奔去的方向望了過去,目光迢迢,神色如水。兩人恰巧在冰封的網球場前轉身,消失不見。
舒昌跑在前面,呼吸均勻。後面勉強跟着的陸小執呼吸已經逐漸急促了起來。“喂,這樣不公平啊,打小你爸整天早上帶你起來跑步,我怎麼跑得過你!”
舒昌依舊步伐輕快,甚至還頗有閒情逸致地轉過頭去,“不準確,不是帶,是逼!”
“你說,你爸爸會不會忘記帶我的東西了啊?”
“大不了你就再過一天沒有熱水壺的日子。”
“受不了了啊……大冬天的,開水房就是我的命!”
兩人一路跑到西門口,一輛華晨金盃已經停在那裡。
駕駛座的車窗搖下來。裡面的中年男子披着深藍色羽絨服,還露出一點裡面的黑色夾克。他指了指後面,“開了。”舒昌馬上會意,過去開後備箱,把順路捎來的兩個大包一手一個拎出來。
陸小執:“舒叔叔好!”
他刻意把三個字都咬成一聲,形成了一個奇怪的“叔叔叔”語調。後座上兩個人不由得笑,遭到了舒叔叔的橫眉冷對。舒叔叔無奈地看着陸小執,“你啊,跟以前一樣,還那麼皮。但總比小昌好,見了我幾分鐘了,連爸都不叫一聲。”
舒昌無辜中槍:“爸,做人不能這樣。陸小執什麼都不來拿,往那兒一站,嘴甜兩句就能被誇,我勤勤懇懇搬行李,最後還被罵了。他這叫啥,‘巧言令色鮮矣仁’。這讓我們人民羣衆怎麼放心把復海的安全交給你。”
他爹一擺手,“得,說不過你,拿着東西趕緊回去吧。”
車窗緩緩關上,車再度啓動。
副駕駛座上,鄭連笑得不行。“舒隊,他倆咋還那麼逗。”
舒隊嘆口氣,“長大了,管不動嘍。”
後座的高臨探出頭來,把話題岔開,“對了,這次到底什麼情況。上午錢局的意思是,咱們三年前只是被暫時調到復海,等再過個一兩年還會回京城?”
鄭連激動起來,“法醫大師,我早就想回京城了。復海的炸醬麪是真他媽難吃。上回道邊上有個招牌,‘京城正宗炸醬麪’。我進去一嘗,居然是甜的。甜的……真長見識啊。”
舒隊看着前面的路況,淡淡地說:“三年前咱們過來,本來就是因爲張天易的事情。上次打老虎,張天易被從復海公安局長的位子上打下去了,可是他在復海這二十多年來扶持的勢力——就像咱們上次查過的‘夢裡花開’——一時半會兒下不去。等再過兩年,這兒的惡勢力被一股腦兒擼乾淨,咱們說不定就能回京城了。”
兩人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
搗毀“夢裡花開”後,鄭連經常被隔壁的阿姨誇獎。“那地方封的好,省着有點頭臉的男人總沒事往那兒跑。”
鄭連敏銳地捕捉到了,舒隊剛剛用的詞是“查過”,而不是“查完”。
“舒隊,你是覺得‘夢裡花開’那事還沒結束麼?”
“那個地方算是搗毀了,但後面的財團沒浮出水面,還沒確定那些女人具體的篩選機制,這案子就不算徹底查完。”前面遇了紅燈,舒隊停下車來,坐着的姿勢鬆弛了很多。“他們做的很隱秘,把比特幣換成zcash和zcoin進行交易,連你都追蹤不到來源。怕的就是我們封的不過是空殼子,毒芯兒全放跑了。”
鄭連靠着車窗,憂傷地嘆了口氣。“可在程序和技術上,那個案子已經沒有再查下去的可能了。”
“那就等。”
舒隊神情篤定。
他問:“你們聽說過斯特爾永動機嗎?”
兩位曾經的理科大神齊齊點頭。
鄭連一臉“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的表情,“舒隊,我之前可不知道你對這個還有研究。”
“將近二十年前了吧,查一個特別棘手的案子時,我也擔心過這一點。當時,我愛人曾經對我說過一段話。”那一字一句早已在他的腦海裡深深銘刻,此刻自然而然地從他口中講出來,“真相,不過就是早一刻或晚一刻到來的區別。邁入深淵的第一步就像斯特爾永動機裡的水流——物理空間內實現不了,可社會空間裡可以——它從水槽上留下來,帶動水磨,帶動螺旋汲水器,水重新進入水槽,然後周而復始。”
舒隊的聲音變得更低沉了起來:“我一直記着這段話。”
車裡陷入了肅穆的靜默。愛玩笑的鄭連也不再說話了。
綠燈亮了,舒隊輕輕踩下油門。
車平穩地行駛着,車裡三個人的心卻一直在波瀾不定地晃啊晃。
曾經被什麼戳中的時候,舒隊是會哭的。
不會像事情發生的那一刻一樣出聲,但總會轉過身去掉點男兒不輕彈的淚。
現在舒隊已經可以主動提起這種相關的事情。甚至,眼睛已經不會溼了。
可是心裡還是一跳一跳地痛。痛在最隱秘的,無藥可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