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海接近華國的最北端,入了冬就是零下的嚴寒。大雪整日價紛紛地下,若沒人掃,一腳踩進去就沒腳踝。假如褲腳薄,待到雪被體溫暖成水,涼慢慢就會浸進去,讓人跺着腳打一個寒戰。
從火車站走到公交站臺的路上,鄭雯雯就經歷了這一切。還好公交車上人擠人,空氣污濁,溫度卻升上去不少。她慢慢緩過勁來,從手套裡抽出一雙被凍的發紅的手,用呵氣輕輕地吹。
待到下車的時候,她發現雪停了。
拖着行李箱走了幾十米,眼前就是一個十分陡峭的下坡,讓人懷疑自己此刻身處山上。鄭雯雯朝着坡底下望過去,只見基座上覆了厚厚的一層雪,上面平地拔起白玉石砌成的校園西門,上面是“復海大學”四個自左而右排列的遒勁大字。
她記得課本上說過,這是一個大人物寫的。
鄭雯雯一手拉住行李箱,另一隻手掏出手機來,扯下手套忍着刺骨的凍,用像素不甚清晰的鏡頭拍下校門的樣子。回來,是要給爸爸看的。
她又想起來,自己拿到這所top5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爸爸特地放下手裡的活兒,回老家來陪了她兩天。爸爸喝了幾小瓶白酒,滿臉通紅,一個勁兒地誇她有出息。
哆嗦着套上針織的紅手套,她臉上露出幸福的笑意來。
鄭雯雯拉着行李箱往坡下走。她起初的步伐是迅疾的,但很快就慢了下來——她意識到路不好走,腳踏下去的地方基本都結了冰,幾次差點打個趔趄。
她默唸着不要摔,身上穿的還是過年買的新衣服,手裡又拉着自己的全部家當。可是墨菲定律在冥冥中起了效力,擔心的情況終於發生。她只顧着自己的腳底下,準備邁出一步,卻沒顧上箱子在冰上一滑,身體登時失去了一個支點,沒了平衡,啪嘰一屁股摔在了冰雪上。行李也脫了手,朝下面翻着跟頭滑走了。
好丟人。
尾椎骨好痛。
鄭雯雯右手撐着地,努力要忍着疼站起來,眼前恰好伸過來一隻帶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
她遲疑了下,感激地拉着那人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雪,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對不起,太麻煩您了。”
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套回答太過標準,以至於實在太像小學課本教的對話,還是“您”這個字用在眼前這個人身上讓他覺得新奇,對方竟然善意地笑了起來。他很有經驗地說:“從下到上活動一下關節,看看有事兒沒。應該沒傷到哪裡吧?”
普通話裡透露着淡淡的京城人語調。
她聽話地動了動身子,覺得雖說疼,但沒傷筋動骨,於是搖了搖頭。
鄭雯雯終於擡起頭來直視過去。相對於自己帽子、圍巾、脖套這種過分嚴實的全副武裝,對面那人裝束很是簡潔。他只戴一頂灰色的毛線帽,穿黑色的羽絨服和牛仔褲。他的皮膚呈健康的小麥色,還有電視劇裡俠客式的劍眉星目。
真的是個很好看的男孩子,看着自己笑起來的樣子格外可愛。
過去她跟男孩子接觸不多,現在只覺得臉有些發燙,還好隔着裹得厚厚的圍巾他看不出什麼。她連連地道了謝,要去取自己跌到下面的箱子,卻看到一個男生已經把箱子扶正,靠着它望過來,眼裡笑盈盈。
對面的男生朝他指了指,“我同學。慢點下去拿你的箱子吧。你是新生?”
鄭雯雯點點頭。“嗯,中文系。”
“這一聽就有情懷。我也是新生,學法律的,”男生聳聳肩,“相比之下是蠻無聊的一個專業。”
“沒有啦……”
鄭雯雯想着要說些什麼話,來表明學法是一件挺好的事情。但她一貫一心撲在學習上,很是口拙,和異性一打交道更是露怯,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還好兩人已經慢慢走到陡坡下面,迎上了那個幫她拉住行李的、單眼皮小眼睛的笑模樣男生。
“女生的東西就是多,”單眼皮把沉重的箱子往前遞了下,爽朗地說:“需要我們送上宿舍樓的話,樂意幫忙。順便說下,我叫陸小執,跟他一樣也學法。”
俠客男剛想起來自我介紹,連忙不甘示弱地補了上去,“我叫舒昌。”
“我是鄭雯雯,中文系的。”
陸小執問:“外地來的?南方人?”
鄭雯雯點點頭。
“剛剛摔那跟頭,一看就是南面的人,”見着女孩略微低下了頭,陸小執很機靈地話鋒一轉,“不過沒事兒,我們北方人也是從小到大摔過來的,這種道多摔幾次都會走了,還能打出溜滑玩兒呢。”
她猶疑地說:“你的口音,好像跟舒昌一樣是京城人?”
“嗨,我倆家裡原先都是京城的,後來也都是爸媽工作調動,纔來的復海。”陸小執想了下,“那詞怎麼說的來着?發小,就是我倆。對不?”
舒昌故作不以爲意地說:“我又沒有很情願啊。”
“你……”
一同走進校門的時候,他倆人還拌着嘴。
鄭雯雯忍不住轉頭回望。陸續有人踏着新結的冰魚貫而下,空中又開始飄起了雪。一陣風颳過,那些細碎的雪馬上被裹挾着揚了滿天,落上了她纖長的睫毛,也揚進了她的眼睛。
她半眯着眼看過去,被風捲起來的雪花好像織起了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
宿舍在校園北面,他們要走上一段距離不短的道路。
他們路過了第二教學樓。有老師洪亮的聲音從教室裡傳過來。舒昌輕車熟路地介紹:“研究生開學早,已經上了一禮拜課。”
陸小執一咧嘴,“這大嗓門兒,津港話,講相聲出身的吧?大禮堂裡講話估計都得起來回音,用不着喇叭。”
鄭雯雯被陸小執不加掩飾的、濃重的京城語調逗的一笑。她聽到那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說:
“在《最藍的眼睛》中我們可以看到,在充斥文化霸權的西方社會中,主流社會通過政治、經濟、文化等權力機制的運作對黑人羣體進行全方位的壓迫,使他們一步步失去生存空間,走向社會的邊緣地帶……”
走了好遠,這聲音才漸漸幾不可聞了。
鄭雯雯覺得自己還有許多需要學習的地方。在老家讀高中的時候,她已經把學校圖書館那幾十本書都讀了很多遍,可相比起復海大學的要求,這恐怕是遠遠不夠的。
比如,剛剛那位老師提到的書,她完全沒聽過。
《最藍的眼睛》。她把書名默默地記在心裡。
宿舍樓下。復海大學的宿舍樓都是六層,奶白色與磚紅色的色塊相間,整潔好看。
“你住哪一棟?”舒昌問。
“19樓。”鄭雯雯指了一指,做好了要拎着沉重的箱子上去的準備。
“幫你送上去吧。”舒昌主動把箱子提起來。他把手裡的帆布包順手掛在陸小執身上,輕巧地擺了擺手,“反正一個宿舍的,你順手幫我扔桌子上,行不?”
陸小執瞪他一眼,“我給你扔垃圾桶裡。”但還是背了兩隻包遠去了。
舒昌幫鄭雯雯把行李送到五樓的宿舍裡。兩人間的宿舍,另一名來客還沒有出現。鄭雯雯慌忙道謝,幾乎呈現了一種連連躬身的狀態。屋子裡有暖氣,還算暖和,她脫去全副武裝,舒昌第一次看到她的短髮和麪容:蒼白,瘦削,眉清目秀。
“你這麼瘦啊,在下面沒看出來。”他衝她笑笑,“不用謝,走啦,回見。”
舒昌一往外走,恰好有人往宿舍裡進,兩人撞個正着。他主動一側身把路讓開,還把門大開了讓那人進來,才轉身離開。
來人有着在鄭雯雯的老家被稱作“問題少女”的打扮。挑染成灰黃色的短髮,誇張的金色耳環,漫不經心地含着一根棒棒糖。這個大冷天,她居然還可以從容地露出手踝和腳踝,不過顏色已經凍的略微發紅。
她瞟了鄭雯雯一眼,把行李推到桌子底下,雙肩包直接甩到牀上。她拉開拉鍊,把書包頭朝下一倒,裡面的東西嘩啦啦掉出來。有筆,有本子,有零碎的化妝品,還有一大包剪開口的棒棒糖。棒棒糖的包裝上都是英文字母,看得出應該價格不菲。
“你好,我叫鄭雯雯。”
“問題少女”直起腰來,比鄭雯雯高出一個頭,目測起碼有一米七五。
“我是孟楠。叫我名字,叫我孟子都行。”
這是鄭雯雯第一次知道,孟子可以作爲一個活人的代號存在。
孟楠拿了一隻棒棒糖晃了下,“吃麼?”
鄭雯雯其實是沒吃過的,但她總覺得吃別人的東西有那麼一點點不適應。她還是違心地擺擺手,“不了,謝謝你。”
孟楠沒強求,把棒棒糖隨手往牀上一扔,然後饒有興趣地問她:“剛剛那位,男朋友?”
鄭雯雯連忙搖頭。“不是的,我們剛認識。”
孟楠若有所思地彎起嘴角笑笑,蹲下身來開始收拾行李。
鄭雯雯朝窗外看了過去。
天將黑了,黑色像孩子的瞳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