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沒有雪。大道邊上堆積的雪還是乾淨的白色,地上的卻已經被踩得不像樣子,變成了或黑或灰的冰混污水。
鄭雯雯在校園裡轉了一圈。她看到了許多正在修築的工地,拆了一半的房子,搞明白了該在哪兒買水果在哪兒修鞋,卻沒發現一個拍照的地方。
問過幾個路人,他們都說不知道。初來乍到,鄭雯雯實在不知道該找誰詢問。擺弄着手機時,她看到那個昨天給自己發來短信的名字。
於是鄭雯雯試探着發去了求助的消息:“請問,學校裡有拍一寸照片的地方嗎?”
收到短信的時候,舒昌剛把自己的大包拆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條讓他足以禦寒的毯子。深綠色,表面毛絨絨的。
他馬上回復:“東門見,我帶你去。”然後拿起鑰匙說:“陸小執,我走了啊。”
陸小執從不急着拆包,他正在優哉遊哉地翻昨天新借的《洪武劍俠圖》。聽了話他擡起頭,“你不會又去找那個——那個叫什麼來着,鄭雯雯?”
聽了被着重強調的“又”字,舒昌無辜地說:“對啊,就是要去找她。”
陸小執兩條腿擡起來,架在桌子上,慢悠悠地說:“這麼快,你對人家一見鍾情了啊?該不會,就淺薄地因爲她長得像你女神?你的審美真的一直是那種足夠激起你保護欲的類型。”
舒昌聳聳肩,“你該不會覺得我有一雙透視眼,一眼就看到內涵吧。”
隨即他說:“我覺得她挺真誠的,這就很好。”
陸小執敏感地聯想到舒昌經常形容自己的詞彙:“油嘴滑舌。”他隱隱預感到對方接下來要說出些什麼別的話,緊張地盯着他看。
果然,舒昌拍拍手說:“而且,說到內涵,人家借的書都是託妮·莫里森《最藍的眼睛》。你聽都沒聽說過吧。”
陸小執:“你滾吧。老子看的是單田芳老師講過的話本,傳承中國文化,不和你們那套西方小資情調爲伍。”
陸小執咬牙切齒。
舒昌逃之夭夭。
復海大學總共有東南西北四個門。如果說對待南門是親媽心,各種白玉石做得精緻漂亮,那麼對待東門就連後媽都不如——連面子功夫都不做了。沒牌匾,就一個生了鐵鏽的小側門,門口小屋子裡坐着一個常年除了盯着路人看無事可做的看門大爺,外頭站着一個倆手往對面袖子裡一揣,凍的直哆嗦的保安。
準確地說,大爺還有一件事,就是把每個“可疑路人”都當成意圖以消滅復海大學爲起點顛覆全人類的小惡魔。
鄭雯雯在松柏下站着的時候,就收穫了大爺無數個“你站這兒幹嘛”、“是不是居心叵測”、“到底有沒有危險”的正義眼神。
還好站了沒一會兒,舒昌就過來了,他一路小跑,手上還轉着鑰匙,也不怕一不留神就甩路上了。“走吧,兩站地外有個照相館還不錯。”
“啊……要出校門嗎?”
舒昌攤攤手,“你應該也看到了,校園整改,很多原先的小店鋪都拆了。去年這邊還有照相的,全被趕走了。現在是越改越不方便了。”
似乎怕她不放心那個地方,他拍拍胸脯說:“你放心,我不是什麼都不懂的直男審美。那家照相館是小衆連鎖,在京城的時候,我媽媽也去那裡照相的。她是大美人,你聽我的準沒錯。”
少年說的很是歡快。
鄭雯雯哭笑不得。她一貫穿衣服只是簡潔的黑白灰,偶爾出現的大紅都是過年時爸爸喜歡纔買的。她覺得自己恐怕連直男審美都夠不上,怎麼會擔憂對方的品位呢。
兩人上了18路公汽,她扶着欄杆,他擡下手輕鬆地抓着吊環,晃晃悠悠地過了兩站地。路上舒昌給鄭雯雯介紹,這邊是蘇國當年在的時候留下的建築,有一百多年曆史。那邊是酒吧區,夏天有人來喝酒蹦迪,四季都有爵士樂隊演出。車上沒什麼人,有時候司機還會插句嘴,講講百年前蘇國入侵時的奇聞異事。
“到啦,晚林巷。”
跳下車來,少年指了指路兩邊的楓樹,“秋天的時候一大片紅色,好像要把整條街燒起來那樣,特別好看。”似乎覺得這些還不足夠形容,他補充了一句:“特別暴力的那種好看。”
鄭雯雯:“……這個形容詞,你是變態吧。”
舒昌有些吃驚地看了她一眼,“可以啊,你都敢開玩笑了,我總算邁出成功第一步了。”他很真誠地感嘆:“你這麼慢熱的人,我真不容易。”
鄭雯雯不好意思地低了頭,輕聲說:“我是挺慢熱的,之前在老家的時候,地方很小,身邊都是熟悉的人。所以,不太習慣跟陌生人打交道。”
舒昌毫不介懷鄭雯雯眼裡這些城市間的差別,“沒關係啊。其實在京城或者復海也都是一樣。跟身邊的人聊幾句,總會碰上一個之前的老同學。”
舒昌帶着鄭雯雯拐進一條巷子,然後歡快地跳上了臺階,像服務生歡迎光臨那樣雙手恭恭敬敬地爲她朝裡面一指。“歡迎來到‘拾光照相館’。”
鄭雯雯擡起頭,看到木刻的牌匾和毛筆字。
真是個有詩情畫意的地方呢。
“老闆,來照相啦。”
“只要一寸照片?紅底,白底還是藍底?”
老闆安安穩穩地坐在櫃檯後面,舒昌倒像是個導購員。要不是他提過爸爸是警察,鄭雯雯幾乎要懷疑那老闆就是他父親了。
她答:“一寸,藍底。”
老闆推了推眼鏡,在紙上認真地寫下要求。舒昌貼心地補充說:“要往最好看的那個方向照啊。”
“頭髮其實可以剪一下,不要前面的劉海更好看。”老闆從厚厚的鏡片後端詳了鄭雯雯一陣子,走過來把她的劉海整個掀上去。“你臉小,額頭也飽滿,要這劉海沒多大作用。”隨後他拿過幾個最簡單的黑色髮卡,熟練地幫她把劉海夾住。“這樣就好看多了,下次去理髮店照着我拍的照片剪,準沒錯。”
鄭雯雯看向鏡子裡那個顯得陌生的女孩。習慣了的厚重劉海消失不見,露出一張眉眼清淺、下巴尖尖的小臉。
老闆朝裡屋喊:“阿林,來幫這姑娘化個妝。”
一頭棕色捲髮的老闆娘打裡屋出來,跟着飄出來一股茶香的香水味。她拿着一隻盒子,臉上掛着讓人看了就想多親近的笑容。她手輕輕把着鄭雯雯的肩,“來,姑娘,坐。”
拍了化妝水,上了薄薄一層粉底,打上些高光鼻影,再刷了眉粉和睫毛膏,塗了梅子色的口紅。鄭雯雯始終按着吩咐閉上眼睛,而老闆娘似乎很滿意自己妙手變出白天鵝的過程,輕輕拍下她,“喏,好啦。”
鄭雯雯睜開眼,淡妝化在臉上,眉目從《圍城》裡“一把毛巾就能擰掉”的淺淡變得清晰起來。
一直到拍完照,拿到照片,鄭雯雯都還處在一種“我是誰”,“我在哪裡”,“我爲什麼變樣子了”的懵懂狀態。她習慣了拉一塊布、閃光燈一閃就結束的狀態,從沒這麼正式地照一打一寸照。
她臉上難得帶着妝,以至於她自己的行動都變得彆扭了一些。
舒昌本來想幫她交那二十五塊錢,被她擋住拿錢包的手堅決地拒絕了。他也沒堅持,手重新插回兜裡,在一旁安靜地看她。
“謝謝你帶我過來。”
“好啦,不用老說謝謝。”舒昌瀟灑地一擺手,“想要問什麼物美價廉的好地方,隨時來找我。還有,你該知道我沒騙你了吧,你真的像那個演員一樣好看。”
看過鏡子裡新的自己,女孩多了些信心,走路的時候頭慢慢揚起來,不像曾經那樣總是垂頭看着腳尖,把自己包進一隻小小的殼子裡。
那天夜裡,鄭雯雯站在窗前,抱着手臂給爸爸打電話。玻璃窗映照出她的面容,她微微擡起下巴,感覺對自己相貌的自卑少了一些。
其實也未必是自卑,只是過去鄭雯雯從不知道,從來都冷着眼、下垂着嘴角的自己還可以是“拾光照相館”鏡頭裡的那個樣子。
——“爸爸,我這裡都很好。”
——“嗯,我知道,您放心。”
那頭忽然問:“閨女,昨天到學校後給我發了短信,給沒給你媽媽也發一條?”
鄭雯雯不語。
揣測着她的小心思,爸爸絮叨着說:“我知道,她對不起我們,但那畢竟是你媽媽啊。去上好學校,這麼大的事情,咱得告訴一聲。對吧?”
“我發了,她沒有回我。”
深吸了一口氣,鄭雯雯輕聲說。
兩邊都沉默了。
“也是,你媽媽那邊有新家了,可能忙活不過來,顧不上你。沒事,閨女……”
鄭雯雯聽到有喊“開工了”的聲音。“爸,晚上還要施工?”
“對,幹到晚上九點鐘,工錢多一些。雯雯,我掛啦,回來再給你打。大城市開銷多,錢不夠花就說一聲,爸爸給你打。好不好?”
窸窸窣窣的聲音多了起來。還有咳嗽的聲音。
鄭雯雯吸了吸鼻子。“爸,你好好的,注意身體。”
爽朗的聲音傳過來,“知道了。剛剛嗆了一下,沒事,你放心,我抗折騰,頂作縮着呢。我掛了,啊。”
電話裡傳來“嘟——嘟——”的聲音。
眼淚一下子涌進眼眶裡。鄭雯雯仰起頭,看着天花板,嘗試着把突如其來的淚水倒灌回去。
孟楠還沒回來。
外面冰天雪地的,不知道她去了哪裡。鄭雯雯隱隱地有些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