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豔陽高照。
吃過簡單的午飯,鄭雯雯獨自趴在窗口看外面的石子路。小區裡當真寂寥,她看了十多分鐘, 只見到兩個人。有個金髮碧眼的老外推着嬰兒車慢慢地晃悠了好幾圈;還有個年輕男孩踩着滑板, 一手牽了一條大狗, 瀟灑而過, 那樣子威風凜凜, 恍如出巡。
她正覺得無聊的時候,腳步聲在後面傳過來,又定住:“出去走走吧。”
她依言, 回屋穿了件薄外套,跟着。
“阿姨, 我們出去一趟, 要什麼東西麼?”
“沒事, 出去玩吧,不用你們買。”阿姨連連擺手。
舒昌拿了兩瓶礦泉水, 揣了鑰匙在口袋裡。想了一想,又帶了筆和紙,就領她出門了。他沒走直通小區大門的路,而是去往了一個陌生的方向。
“復海絕大多數的地方都沒什麼人氣。”舒昌說,一隻手拎着袋子, 一隻手揣在兜裡。“我帶你去正福大道, ”
他們走到圍欄前。這個圍欄要比天台上那個高很多。舒昌手長腳長, 扒拉着三兩下就躥到了最頂上。他晃晃腿說:“上來吧。從這裡抄近道要快很多。”
鄭雯雯揚起頭, 清澈的眸子疑惑地看看他。然後她伸手扳着圍欄的中間部分, 往上慢慢爬了幾步。這裡的圍欄很細,很涼, 緊緊握住的時候她覺得掌心有點疼。
一隻手從上面垂下來。少年安靜地看她,嘴角微微上揚。
鄭雯雯突然想到他們第一天相遇的時候,少年站在她身前,向她伸出手的場景。
她思忖片刻,伸出手,被少年拉着爬到了最頂上。少年指了指遠處,女孩在灼目的日光下不由得輕輕眯起眼睛,“從那條巷子穿過去,就是正福大道。”
鄭雯雯很少走過這樣長的巷子。彎曲、綿延,每次在她以爲的終點拐過去就又能走上一陣,彷彿沒有盡頭。這不像巷子,像個大迷宮。
巷子兩邊都是老舊的居民樓,四五層高,電線盤錯,晾衣繩上是各種花花綠綠的被單和衣服。偶爾有幾桌早就退休的人在外頭坐着,打麻將或者嘮嗑。還有坐輪椅的奶奶,估計得有□□十歲年紀,披着一條被子,癡癡地望着過往的每個人笑。
她凝視着那個奶奶,不由得出了神。少年顧自在前面走了許久,女孩纔回過神來,快步跑着追了上去。
前面的路上橫掛着許多繩子,有人晾曬有陽□□味的被子。少年熟稔地穿過被子的間隙,實在沒有間隙就自己動手撥開被子或被單來,輕輕巧巧地穿過去。他拈起被子的時候總會用點力,往後輕輕甩一下或者停個一兩秒,等到後面的女孩循着他而來,穿過去的時候被子落下,時間剛好。
他們終於到了正福大道。這裡像個菜市場,兩邊停了些裝蔬菜水果的卡車,地上坐着面前攤開布放着籃子的人。這倒是和復海平日路邊的水果超市完全不同的景象。像舒昌所說的,這裡有點人氣。
少年蹲下身來看看,問:“草莓多少錢一斤?”
“十五。”
“稱一斤吧。”他說。
兩個人站到公用的水龍頭下面把草莓洗乾淨,分兩隻袋子一人裝了一半,走在路上吃。草莓新上市,甜絲絲的很好吃,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有的裡面是半個空心。
不知道爲什麼,女孩覺得自己背後有一雙眼睛。似乎,有什麼人在看着她一樣。
她回過頭去看,卻沒發現什麼特別的地方。
女孩停下腳步,把草莓交到少年手裡,指了下旁邊的公共衛生間,便慢慢過去了。
她找到一間帶着窗的,進去,嘩地一下打開窗戶,踮起朝外面張望。
沒有風吹進來。
女孩出來的時候,正拿紙巾擦手上的水。她把用過的紙團成一團,精準地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裡,接過少年手裡的草莓,微微躬身表示感謝。
“明天,你還去上課嗎?”少年問。好像預感到他的回答,他補充:“其實,不去也沒關係,找同學要一下筆記,最後也不耽誤期末複習。大學的考試,基本都是有重點的,和平時上課關係沒那麼大。”
女孩搖搖頭。
“不去了?”少年微微鬆了口氣。
女孩搖頭。
“還去?”少年探尋。
女孩點點頭。
少年訝異地看過去,對上女孩堅定的眼神。沒有任何的猶疑和彷徨,好像這個答案就是理所應當的那樣。他覺得女孩在某些方面有了不同——和最開始那個遇到什麼事都難免有些畏縮的樣子相比。她好像突然地不再去害怕一些事情,即使少年好意暗示給她旁觀者的打算。
“我陪你?”
女孩輕輕笑了下,晃晃腦袋,把一顆草莓放到嘴裡,咬嚼着,輕快地往前走了。
夜裡,舒浩鵬打來電話。先問了問女孩的情況,然後在舒昌的追問下,不透露關鍵信息地簡單說了說案情的進展。
鄭成明自打從校園裡逃出來後,就彷彿人間蒸發。現在各個派出所都下了通緝令,暫時還是一無所獲。沒辦法,抓這種人平日裡給住戶做人口普查。這些人往往逃竄到那些魚龍混雜的地方,城鄉結合部裡、孔洞橋下、廢品回收站旁……最隱秘也最難徹底找尋的角落。
舒昌還想再問的詳細一些,看看案子進行到了什麼程度,卻被父親很快擋了回去。
父親特地說:“如果女孩的狀態可以接受筆錄了,問一問她,一定要來儘快告訴我。這很重要,明白麼?”
“知道了……真的很囉嗦啊。”舒昌忍不住吐槽。“好,我知道了。”
少年打電話時,女孩悄悄在走廊上聽了一陣子,就來到書櫃前徘徊。
之前少年有跟她說,喜歡什麼拿去看就好。
女孩躊躇了一下,從裡面拿出了一本紅皮的《華夏刑法》,在目錄裡略加搜尋,就開始翻找着涉及故意殺人罪的部分。
她讀到這樣的話,在第二百三十二條:故意殺人者,處死刑、無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節較輕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符合正當防衛條件的,免以刑罰。
她往下看過去。情節較輕的包括了一些情況:義憤殺人,激情殺人,受囑託殺人,幫助他人自殺,生母溺嬰,防衛過當和避險過當這七種情況。
女孩仔仔細細地把這些相關的部分都讀了一遍,手指在“義憤殺人”這一條上劃過,指甲留下來淡淡的一條痕跡:
“義憤殺人,即被害人惡貫滿盈,其行爲已達到讓人難以忍受的程度而其私自處死,比如父母對於不義的兒女實施這種行爲。”
她默默想了一會兒,把書放回原處,合上書櫃,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樣。
少年來到書房的時候,女孩坐在桌子前。她拿過一張紙來寫:“你信因果麼?”
少年想起來,上次女孩提到這件事,還是要不要撿錢的這個問題。那一次大家都說的輕巧,但他明白,這一次這句話很鄭重,並不是可以草草帶過的那一種。
他搖搖頭。
女孩寫:“我之前信。我覺得做好事,便有好報。但是現在,我和爸爸做錯了什麼?”
爲什麼我們會走到現在這一步。
女孩沒再寫下去。她的筆在紙上停頓了許久。最後她在沉默中把紙撕碎了。不是泄憤的那種撕法,而是平靜地把紙對摺,撕成兩半。疊在一起再對摺,變成四半。
然後她蹲在垃圾桶前面,把紙撕成細小的碎屑,一點一點,直到垃圾桶底蓋上了一層細碎的紙屑。她站起來,平靜地回到椅子上,輕輕擺弄起來手指上新生頭的倒刺。
“我也信過。”少年輕聲說。“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好像是每個人從小都會接受到的道理。”
他輕輕吸了下鼻子,兩隻手握在一起。
“但是我媽媽走了以後,我就沒再信過。她什麼都沒做錯,她是那麼好的一個人,老天爺還是要讓她走。太突然了,本來什麼都好好的。”
“當時,我爸還不信呢……沒有電視裡保大人還是保小孩的那一套,直接出來就告訴我們,小孩在,大人不行了。如果選擇的話,我們一定會選媽媽的啊。可是,連選擇都沒有。”
他認真地看着女孩說:“我只能信命。相信,上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給我們。要麼,人一走了之。捨不得走,命裡給的東西,咱們就只能受着。”
女孩的眼底泛起水光來。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去,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的難過。
世界一片寂靜,好像剩下的只有兩個人的呼吸和心跳聲。
女孩又拿過一張紙,寫了字,輕輕推給他。
“我想見你爸爸。我有話想寫。”
少年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