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來, 林言之像是被幼稚鬼上了身,全神貫注地同展鋒玩起了捉迷藏。
兩人一個躲一個追,一個追一個藏, 一個藏一個找, 玩得不亦樂乎。
得益於林言之隨時隨地的出其不意, 展鋒硬是挖掘出幾個他自己原先都不知道的能力, 在《學好如何成爲一個怪物》這堂進修課上越走越遠。
林言之本想故技重施, 折騰折騰自己好逼着他出來,想法到位了行動還沒開展,就在桌上發現了一張字條。
紙上的字寫得歪歪扭扭, 但乍看過去又透着些“我盡力了”的工整。
滿滿一張紙上條條框框列得明明白白,把林言之能做的、不能做的給限制得死死的。
看着那熟悉的字跡, 林言之沉默了片刻後低笑出聲, 攥在心臟上的那隻手也徹底鬆開了。他收好紙條, 擡眸衝着無人的地方點了點頭。
“好了,都聽你的。”
帶着磁性的聲音彷彿過了電, 聽得人頭皮發酥。過分溫柔的語調裡滿是“拿你沒辦法就只好依着你了”的遷就。
藏在暗處的展鋒大大鬆了口氣。
只要小言不用苦肉計,他還是有把握打持久戰的。
不過他這把握沒過多久就動搖了。
臥室內,暖調的燈光斜斜地打在牀邊,雖不十分明亮卻也恰到好處,純白柔軟的浴袍鬆鬆垮垮地掛在他身上。
一道道漂亮的線條像是涓細的流水, 從高高揚起的脖頸出發, 繞過凸起的喉結, 一路沿着形狀分明的鎖骨緩緩向下。
在流經微微拱起的胸膛時, 它巧妙地轉過幾道彎, 留下薄薄一層陰影,隨後又在平坦的腹部上對稱地畫了幾筆。最後順着筆直修長的大腿滑落, 直至消失在繃緊的足尖。
林言之嘴脣微張,修長白皙的十指沒了平日的靈活,顯得有些亂無章法。
他像是要沒了耐心,聲音裡帶上了些許委屈。含着水汽的雙眸半睜半闔地看向門縫,赤躶的胸膛隨着支離破碎的呼吸聲一起一伏。
黑影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外,彷彿被人摁下了暫停鍵。明明不用呼吸,他的腦袋裡卻如同缺了氧,又蒙又脹。
“鋒哥……”
展鋒身形一顫,片刻後像是煮化了的糖漿,一點點軟了下去癱成一團。
那邊林言之還停留在不得其門這一步,怎麼都推進不下去。展鋒忍不住在心裡憋笑,別看小言那副樣子,其實在某些方面生澀到不可思議。
這也怪不到林言之頭上,兩人自幼一起長大,等到身心都足夠成熟健全了,還有展鋒這架早就快憋不住火的大炮虎視眈眈地等在一旁,根本就沒給過他學習如何“自得其樂”的機會。
見展鋒鐵了心不出來,林言之也沒了繼續下去的興趣,攏了攏浴袍直接出了臥室。
他拉開冰箱門剛拿瓶蘇打水出來,彎下腰取個杯子的功夫,桌上冒着冷氣的水瓶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展鋒!”
藏在櫥櫃裡的展鋒抱緊懷裡的小水瓶,慫慫地往裡面縮了縮。
渾身發燙的林言之這會兒對冷冰冰的蘇打水有着別樣的堅持。他打開冰箱正要再拿一瓶,眼前突然被一道黑影矇住。
【小言。】
展鋒無聲地低喃着他的姓名,懷裡的身體溫溫熱熱,是他熟悉的愛不釋手。
林言之放鬆身體向後靠去,皮膚被一團觸感柔軟的液體緊緊包裹。他擡起手覆在眼前,蒼白的十指與霧黑色的液體交織在一塊,對比鮮明到有些扎眼。
時針幾不可查地轉動着,一聲略帶沙啞的喟嘆後,磨蹭了半晌的作業終於交了卷。
那雙淺灰色的眸子裡少了幾分平日裡的漠然,多了點兒溼漉漉的迷濛。
展鋒又何嘗不是鬆不開手。
他想了這個懷抱太久,久到都快忘了抱住他是什麼滋味,久到他根本不捨得再撒手。
黑影突然僵了一下,展鋒順着本能把身體迅速拆解成無數塊,頃刻間分頭藏進了陰影中。
只見林言之瞬間轉過身,眼中哪裡還有方纔的迷濛。看着空空蕩蕩的身後,他心裡是又生氣又好笑,好不容易到手的哥哥又給放跑了。
展鋒長長舒了口氣,頗爲自得地暗道:這就叫做我預判了你的預判。默契這種東西養它多年,用它一時。
林言之倒也沒太生氣。
在他看來,展鋒現在的躲躲藏藏也就是在自欺欺人了。
展鋒何嘗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爲跟掩耳盜鈴沒什麼區別。無論是他的突然消失或是出現,還是同小言這幾日來的你找我藏,亦或是他那早被剁成碎末、找都找不全的屍體——
都在向林言之說明着同一件事:
現在的他已不是人了。
至少,不再是書本上、字典裡、人們眼中、生物學範疇內,所定義的人了。
即便林言之幾日來過分平靜的反應讓他越發大膽,但展鋒卻還是死死守着那最後一條防線不敢退縮。
彷彿只要不被林言之親眼看到,他就不是鏡子中那灘會行走的淤泥,只是個無法現身的愛人罷了。
林言之又怎會看不透展鋒的怯意。他低着頭沒有言語,攤開的手一張一合,安靜地回憶着方纔的觸感。
遺傳重組。
基因重組。
這八個字再一次從他腦裡劃過。
林言之快步回到臥室換好衣服,拿起手機打給了吳海。
“林院士?”
吳海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跟我去趟研究院。”
“啊?現在?”
吳海瞅了眼窗外月明星稀的夜空。
“現在。”
吳海努力掙扎了一下,“都這麼晚了,研究院應該已經關門了吧。”
“有值班的。”
吳海不甘心地再次掙扎,“那您實驗室的門應該也鎖了吧。”
“我有鑰匙。”
“那您……”
不等他把話說完,就聽林言之“好言好語”地建議道:“吳海,我勸你不要把這句話說完。”
吳海很沒骨氣地放棄掙扎,有氣無力地點頭應是,“好的,那您準備準備,我在門口等您。”
話音剛落,就聽到“咚、咚、咚”三聲,吳海轉過頭看向車窗外,險些沒被嚇出聲國罵。
“林院士,您準備的速度還挺快的哈。”
他乾笑着打開車門安頓着這位祖宗坐好,一邊發了條消息把情況告訴聯絡員李輝知道,一邊生無可戀地當起了沒有感情的司機。
光線昏暗的實驗室內,藍熒色的燈光看起來冷冰冰的,活體實驗品時不時發出淅淅索索的動靜。
吳海一邊暗罵自己好慫,一邊不着痕跡地往林言之身邊靠了靠。
林言之手裡翻着實驗數據,時不時俯下身細細觀察兩組對照實驗體的性狀特徵。就這麼簡簡單單兩個動作,他硬是來來回回重複了兩個多小時。
等他放下資料時,站在一旁的吳海已經困到眼睛都不會眨了。他目光呆滯地看向林言之。
“林院士,您忙完了?”
“呵。”
林言之輕笑了一聲。
晦暗的燈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聲音不冷不淡地問道:“從單細胞生物到如今的人類,你認爲我們是在進化,還是在退化。”
雖然大腦已停止轉動,但吳海自認這個問題他還是答得上來的,“當然是進化了,達爾文進化論嘛。”
林言之既沒否認也沒肯定,反倒有些答非所問地回道:“無序代表着無限的可能性,有序則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束縛與扼殺,極致的秩序便是終結。”
這句話就明顯超出了吳海的能力範圍,他眨了眨眼,自認十分捧場地回了句:“哦!原來這樣啊!”
林言之沒有理會他太過做作的抑揚頓挫,收好資料後隔着玻璃,動作溫柔地摸了摸活蹦亂跳地實驗體。
他眉眼帶笑的模樣,再配上那冷冰冰的藍色熒光,看得吳海頭皮陣陣發麻,那點兒瞌睡都給看沒了。
“走吧。”
“哦,好。”
吳海一臉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來,現在又一臉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直到把林言之安安全全地送進家門,他都還是一腦袋的懵圈。
屋內,林言之褪去身上的衣物,赤腳進到浴室。
看着那滿滿一缸提前放好的溫水,他神情愉悅地笑了笑,低聲道:“哥,既然我狠不下心逼你出來,那就由我來把你的顧慮一一打破。”
直到你,再無後顧之憂爲止。
*****
偏僻的出租屋裡,林昭緊緊握着手機一刻都不敢放下,每隔一會兒就要查看好幾次。
見還沒有回覆後,他神色頹然地靠在椅背上,不大的屋內只能聽到質量堪憂的椅子在吱吱作響。
加密的信息三天前就發給了林言之,裡面的內容只有簡短一行字。
然而幾天過去,別說是回覆了,空蕩蕩的對話框裡只見那條消息孤零零地懸在那兒,至今顯示未讀。
加密信息與普通信息有所不同,在收到時不會有任何消息提醒,只能由收件人主動打開特定應用程序查看。
林昭同武介說得話半真半假。
假在他並非不認識林言之,真在他倆也確實算不上是認識。
但他和展鋒確是實打實的熟。
入伍後不到四年,展鋒就開始陸續參加大大小小的外派任務。林昭作爲通訊技術兵種,在展鋒出任務期間和他搭檔過幾次。
後來等展鋒開始獨立帶隊後,林昭又作爲隊員跟了他快兩年,最後由於身體原因纔不得已退了下來。
退伍後,揣着一大筆傷兵補助,再加上這麼多年來攢下來的積蓄,林昭就索性買下一家規模不錯的手機店作爲掩護,私下裡接一些信息技術相關的活兒,順道研究點兒小物件什麼的,倒也做得有聲有色。
但凡在展鋒身邊呆久了,都會知道林言之的存在。展鋒的生活彷彿只有兩部分:一是任務,二就是林言之。
林昭好歹也跟了展鋒幾年時間,自然對林言之這個名字不陌生。前幾天收到那條國際預付電話卡發來的信息時,他還盯着最後的署名愣了好一會兒,一度以爲自己受騙上當。
後來想想騙子大概率是沒那本事的,他也就索性信以爲真,按着短信所說把林言之要的東西提前準備好。
在科貿電子城那日,是林昭第一次見到這位活在展鋒嘴裡的林言之。
他怎麼也想不到就是這次見面,徹底打破了他原本還算平靜的生活。
“咔嗒——咔嗒——”
不斷跳動的秒針像是在倒數計時。
無論是睜眼還是閉眼,他腦海裡的血色都揮之不去,那一聲聲的慘叫還盤旋在耳蝸裡久久不散。
林昭用力攥着手機,彷彿在握緊最後一根稻草。
片刻後他苦笑着長嘆了一口氣。
“哎……”
說他懦弱也好,貪生怕死也罷,他此刻多希望自己沒有收到那條短信,或是當做沒看見也好。
“媽的。”
然而現在說這些,早就爲時已晚。
林昭手指緊緊扣在手機上,指尖泛白。他必須要儘快聯繫到林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