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穴像是個喝多了的醉漢,上躥下跳地蹦着迪,沒完沒了的頭痛硬是把林言之給疼醒了。
睜開眼,純白色天花板,還有那古早風格的吊頂映入眼簾,地板上來蘇水的味道即刺鼻又熟悉。
林言之扶着牀緩緩坐起身。
手背上扎着的針頭有些回血,那縷殷紅色看得他越發煩躁,便索性直接把針管給拔了下來。
天剛矇矇亮,熬了一夜的吳海耐不住睏意,稍有放鬆就在沙發上迷糊着了。
聽到病牀那邊的動靜後,他“唰”地一下躥了起來,下意識就先來了套稍息立正加敬禮,和林言之小眼瞪大眼對視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
“林院士,您醒啦!”
“嗯,你也醒了?”
吳海臉上一紅,有點兒尷尬地伸手撓了撓腦袋。作爲一位前任偵察兵,看着目標能把自己給看睡着了,講出去也確實丟臉。
林言之掀開被子想要起身,那搖搖晃晃的樣子看得吳海心裡一顛一顛的,生怕他再摔上一跤弄出個腦震盪來。
他趕緊快步走到牀邊,想壓着他躺回去又不太敢上手,只好一臉苦色道:“林院士,您可躺好吧,別瞎動彈了。”
“小吳說得沒錯。”
身穿白大褂的高大男人一邊說着話,一邊毫不客氣地一把就給林言之摁回了牀上,那手法別提有多利索了。
看得平日裡束手束腳的吳海心裡一陣痛快,就差在旁拍手叫絕。林言之格外好推倒的樣子讓他也有些手癢,恨不能跟着上去推他一把過過癮。
“柳秦宵,起開。”
“小言弟弟,請叫我柳大哥。”
柳秦宵按住林言之的動作太過嫺熟,一看就不是初犯了。
林言之自己是不知道他現在的臉色有多難看,本就偏白的膚色,這會兒跟剛從包裝袋裡取出來的打印紙似的,沒有一絲血色,額頭上還浸着薄薄一層冷汗。
就憑他現在這副樣子,怕是跑到走廊裡隨便找個擔架往上面一躺,下一秒就有人把他往停屍間裡推。
都搞成這德行了,還敢一醒來就開始作妖,自顧自地把針頭拔掉不說,整個人都在發抖還一秒都不消停。
柳秦宵自詡涵養佳、脾氣好,這會兒都有點兒壓不住火氣。
在醫生眼裡有兩種病人最爲棘手:
一是關係戶;
二是不遵守醫囑任性妄爲的。
林言之倒好,兩點都佔了個全乎。
“林言之,我這兒最不缺的就是鎮定劑。你再動一下,我敢保證接下來的一個月裡,我讓你除了這張病牀外哪兒都去不了。”
柳秦宵笑得滿面春風的時候看起來就不像什麼好人,冷下臉後更是一張標準的壞人臉。
站在一旁的吳海悄悄退到角落裡把自己藏藏好,免得被戰火殃及。
“威脅的話可不是隻有你會說。”
林言之不知什麼時候把拔掉的針頭握在了掌心裡,他手上剛一用力,鮮血便順着指縫擠了出來。
他手上越是用力,臉上就笑得越發好看,“柳大哥,你推你的鎮定劑,我割我的大動脈,倒不如我們比比看誰的手速更快?”
柳秦宵每見林言之一次,臉上的皺紋都得多上一條。
對於林言之能瘋到什麼程度,他可以說是深有體會。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柳秦宵也不敢真跟他擰巴着來,但心頭亂竄的火氣也沒那麼容易平息。
他擡頭撇了眼站在角落裡的吳海,“小吳!你去把秦護士長叫來!我今天怎麼着都得給他來上一針!”
“啊?真打啊?!”
“打不到他身上就打你身上。我看你這段時間也累得夠嗆,正好讓你好好休息休息。”
柳秦宵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看得吳海一激靈,見他不像是在開玩笑,只好磨磨蹭蹭地出去找護士長。那“戀戀不捨”、一步三回頭的模樣搞得跟要訣別似的,柳秦宵好險沒笑出聲。
病房內,柳秦宵神色一正。
“小言,你胳膊上的抓痕是怎麼回事?”
他一邊說着話,一邊動作強硬地從林言之手裡拿走針頭,又去取來酒精棉籤給傷口清理消毒。
“吳海看到了嗎?”
“放心,沒讓他瞧見。”
林言之由着他幫自己處理傷口,一言不發靠在牀頭的樣子看起來甚至有幾分乖巧,絲毫不見方纔的不馴。
光是看他這副樣子,柳秦宵就知道林言之是不打算回答自己方纔的問話了。他倒也沒有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意思,轉而沉聲道:“小言,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林言之看着染血的掌心沒有回話。
柳秦宵嘆了口氣,“小言,小鋒他從小到大即便是身無分文,哪怕靠偷靠騙、靠搶靠砸都要把你照顧好。你要知道他做這些不是爲了讓你如今這麼糟踐自己身體的。”
見林言之不爲所動,柳秦宵眉頭一皺心頭有些冒火,伸手拿起一旁放着的檢查報告。
“好,你說你不清楚,那我就清清楚楚地告訴你知道。中度貧血、低血壓、嚴重脫水、營養不良、勞累過度、睡眠不足、神經性頭痛、胃潰瘍、竇性心律不齊。”
念着念着柳秦宵自己都覺得好笑,“就你這病例,不知道的怕是以爲華國還沒解放呢!這都什麼年代了,你一個院士是缺吃了還是少穿了,能把自己搞出個嚴重脫水外加營養不良?你是水龍頭不會開還是飯不會買?!”
“會開,懶得買。”
林言之神色平靜,方纔那一長串危言聳聽的病症,在他聽來和報菜名也沒什麼區別,還沒人報菜名的來得押韻熱鬧。
“林言之!你他媽以爲我是在跟你開玩笑嗎?!你差點就胃穿孔了你知不知道?!”
柳秦宵這下是真的動了怒,足足有指尖厚的檢查報告被狠狠摔在牀上。寫滿黑字的白紙跟大片雪花似的,飄得到處都是。
“你也是真能幹!小鋒他走了還不到半年,醫院裡印有你名字的病例都他媽能訂成上中下三冊了!”
柳秦宵重重地喘了口粗氣,看着面前蒼白清瘦的男人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他頓了頓,緩下聲音繼續道:“小言,你想沒想過,要是讓展鋒看到你現在這樣子,他得心疼成什麼樣?”
林言之雙手十指緊緊摳在牀邊的鐵架上,指尖泛着不健康的白,聲音有些沙啞,“如果他真會心疼,那就讓他回來,回來繼續把我照顧好。”
“小言……”
柳秦宵終究還是不忍心再說下去。
“展鋒死了。”
“展鋒他屍骨無存。”
“鋒哥他已經不在了。”
“展鋒他不會再回來了。”
類似的話被無數人,以不同方式反反覆覆地告訴林言之知道。其中有的人是真心希望他能看開,有的卻是故意刺激他發瘋好看他笑話,也有的只是在陳述事實罷了。
就是這麼個大家都漸漸接受了的事實,林言之卻以自己的方式抗拒着。
無論是誰同他講,又或是以什麼樣的方式去說,甚至把展鋒能找到的屍體碎末連同基因檢測結果都擺到了林言之眼皮子底下,他都能當作看不見、聽不到,也懂不了。
一個明明比所有人都要聰明的人,偏偏在這件事上當起了傻子、瞎子、聾子。
“我要出院。”
“嘭——!”
柳秦宵彷彿聽到自己血管炸裂開的聲音,感情他方纔那番口舌就是對牛談情,屁用不頂。
“不行!”
“三天,三天後我就出院。”
不等柳秦宵開口,林言之繼續道:“我的病假只批到了下週一。秦國昌這次爲了能讓我提前復崗欠下不少人情,我再不回去做點兒成績出來,恐怕就得讓他來替我背鍋了。”
林言之難得這般有理有據地解釋給他聽,倒弄得柳秦宵不好再一口回絕。
“好了好了,三天後再說吧。你要是真想早點回去工作,就先給我踏踏實實地好好養着。”
柳秦宵這邊話剛說完,就看林言之又從牀上爬了起來。
“林言之!你他媽是愛露頭的地鼠嗎?怎麼還沒完沒了了?!”
林言之有些無語地看向柳秦宵,“這位柳大哥,你管天管地還能管病人拉屎撒尿?”
“你躺好等着,我給你拿個尿壺過來。”
“滾!”
柳秦宵被林言之一把推開。他倒也不生氣,微笑着目送他去上廁所,那眼神跟慈母送遊子上路似的,硬是把林言之看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要說柳秦宵、林言之還有展鋒三人的關係,發小二字應該還算比較準確。
不過他們三人倒也不是打小認識。
因爲一件事,展鋒不得不在十三歲的時候就帶着當時只有九歲的林言之離開了孤兒院。
好在展鋒自小生得壯實、個子又高、力氣也大,再加上那時候管得還不算嚴,就一直混在建築工地裡幹活。
俗話說得好,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即便他平日裡揣着十二萬分的小心,也難保沒有受傷的時候,好在遇到的工頭還算靠譜,每次有點什麼事都給負責。
這麼個大小孩兒帶着小小孩兒的組合在醫院裡出現的次數多了,也就吸引了當時在醫院裡實習的柳秦宵的注意。
柳秦宵的爸媽都是無國界醫生,他從小到大跟着父母走南闖北,也算是半個□□湖,一眼就看出展鋒年齡造假。
不過彼時他正是年少意氣、愛當英雄的年紀,不僅沒當面拆穿展鋒,還單方面地認下他當弟弟,年紀輕輕就帶起了孩子。
比起展鋒,柳秦宵對林言之的印象並不怎麼好。明明是兩個要家沒家、要錢沒錢的小孩兒,林言之卻被展鋒給養成了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模樣。
而且林言之給他的感覺很糟糕。
偶爾展鋒脫不開身時,會把林言之帶到醫院裡託他幫忙看顧。
十歲不到的小屁孩卻安靜地像個啞巴,常常一整天下來一言不發。
不過林言之也是真的長得好。
醫院裡的小護士們一開始時還老愛逗他,但只要展鋒不在,他就彷彿是個被拆掉了電池的玩偶,要不是還知道自己去吃飯上廁所,跟個假人也沒什麼兩樣了。
這也搞得柳秦宵一度以爲他自閉。
後來等熟了以後才知道他那哪裡是自我封閉,根本就是在用沉默的方式表達着對所有無關人等的不屑。
話又說回來,林言之在生物科學上的天賦還是柳秦宵發現的。
平日裡見他往角落裡一坐,之後一整天都悶不吭聲,卻不知怎麼就能記住醫生們討論時說的所有話,還記得一字不差,甚至還會主動去讀那些厚到讓柳秦宵看都看不進去的書。
柳秦宵將這事兒告訴了展鋒後,展鋒便想也不想地把所有攢下來的錢都拿了出來,隨後在柳父柳母的幫助下,硬是把林言之塞進了京華市裡還算有名的私人院校。
林言之被展鋒照顧得太好,在一堆少爺小姐的學校里居然也不顯突兀。
他在生物科學上的天賦也是高得可怕,一路又是跳級又是獎學金,那速度跟坐了火箭似的。
年僅二十一歲就從京華大學,這所華國頂流學府博士生畢業,創下了辦校以來最年輕的博士學位獲得者記錄。
想到這兒,柳秦宵忍不住嘆了口氣。如果展鋒沒死,想必他們三人依舊會維持着不多也不少的聯繫,過着還算安穩平靜的生活。
展鋒做他的特種部隊隊長,林言之當他的生物科學院士,柳秦宵也會繼續做他的主任醫生。
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