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水,轉眼便已入夜。
今日因爲鹿少大駕光臨的原因,攬金坊清空了所有賭客,賭客皆掃興的去了其他賭坊,以至於此時此刻,攬金賭坊內依舊冷冷清清,不似往常喧鬧。
雅室內的襄林憑窗而坐,單手支着下巴,望着不遠處的淮河畔出神——若是沒有遇到謝世容,沒有淪陷成囚犯,她應該會像同齡的女孩子一樣,普普通通的過着愜意平淡的日子。若是想嫁人了,就找一個普通老實的夫君;若是不想嫁人,就在這攬金坊的賭桌上逍遙自在。
夜風吹過,清涼如水,拂過她耳際的頭髮。
窗外河流中有零星的畫舫,船隻上掛着五彩的燈籠,在漆黑靜謐的夜中,幾乎晃得人睜不開眼。
這繁華如錦的洛城,似乎終於難得的安靜了。
收回思緒,襄林不再多想,她緩緩閉上眼,感受着夜裡帶着潮氣的冷風,肺裡清清涼涼的觸感讓她疲倦的精神漸漸舒暢。
然而,這份久違的舒暢並沒有保持太久。
驀地,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此刻的寧靜。
襄林睜開眼,聞聲轉過頭。
隨着開門的聲響,一個身着灰色勁衣的男子走進雅室內。
她瞧着推門而入的那人,只覺得頗爲眼熟,然後忽然記起,他正是傍晚時分,伴着鹿洵來賭坊的貼身侍衛。
襄林靠着窗邊的木椅坐下來,輕鬆的伸展了下身體,然後向他眨眨眼,問道:“鹿少有什麼事?”
侍衛微微頜首,口氣和善有禮道:“襄林姑娘,打擾了,鹿少差我來傳話,明日城北碧芙樓將舉辦曲水流觴詩畫會,屆時,請襄林姑娘赴約。如果可以,那天我會在申時左右來接襄林姑娘。”
“詩畫會?”襄林詫異看他一眼,有點不解道:“我記得鹿少是要我和人賭博的,怎麼會去那般文縐縐的地方?”
侍衛回道:“明日的詩畫會中,有個喜歡穿白衣的司學士,他年歲較長,大約五十,好賭,也畫得一手好畫,卻從不相贈和外賣。我只知曉,我家主子想得他的一幅畫。”
聽到侍衛這樣說,襄林便瞬間領悟,她也曾聽說過,一般造詣較爲高的文人,往往都是隨心而行,從不拘泥於世俗。所謂威武不屈、貧賤不移,指的便是此類有個性文人。也正因如此,他們的作品才千金難求,算得上是值得收藏的佳作。
原來,鹿洵花樣百出的與她約賭,爲的便是那司學士的一副畫作。
襄林瞭然的點點頭,應承下來:“好的,勞煩幫我轉告鹿少,我一定去。”
“告辭。”灰衣侍衛朝她拱了拱手,便不再說其他,轉身離去。
目送灰衣侍衛離開後,襄林也沒心情繼續感受洛城入夜的寧靜了。她不緊不慢的將桌面賭具收拾規整,起身推開雅室的門,朝攬金坊的後院走去。
攬金坊分前後兩個部分,前部分供賭客使用,後院則又分爲東西南三個小苑,掌櫃住東苑,護院住南苑,夥計下人住在西苑。
她左右看看,此時月朗星稀,四下無人,便徑自來到南苑,繞過一棵蒼天榕樹,停在一處房門前。
襄林輕輕叩門,低低的道了一句:“楚風,在麼?是我。”
語落,片刻後,房門“吱呀”一聲由內打開。
朦朧的月光傾灑進屋,一個身材欣長健壯,穿着藍色勁衣的男子出現在眼前。
他正是攬金坊內的護院領首,楚風。
楚風出身武館,在洛城也算小有名氣。他功夫了得,卻也好賭,之前那些年裡,襄林在明處暗處都沒少幫他贏錢,如此一來二去,他與襄林也算有了幾分交情。
如今襄林出獄,最心心念唸的事情,便是報復謝世容。
鑫娘身爲攬金坊的掌櫃,雖是與襄林關係尚爲不錯,可身爲商人,鑫娘只想日進斗金,經營好自己的賭坊,並不願招惹是非,尤其還是跟當今權貴有關的仇事。
襄林深知鑫娘秉性,也不想爲難鑫娘,所以報仇之事,她對鑫娘隻字未提。
只是私下找了楚風,他也十分講義氣,當襄林第一次提出要復仇殺了謝世容的時候,便毫不猶豫的同意幫忙了。
進入屋後,襄林心中惦念關於謝世容的消息,也顧不得寒暄,直接開口問道:“怎麼樣,楚風,有消息了麼?”
楚風將門合上,在桌前坐下,嘆口氣答道:“謝世容可不是當年無權的空頭侯爺了,如今他是位高權重的駙馬,消息沒那麼容易弄到手,且再等等吧。”
想謝世容今非昔比,已是皇家的東牀良婿,行蹤難尋也算情理之中。
襄林點點頭,表示自己可以理解。
她垂着眸,神情晦暗不明道:“是我太心急,恨不得現在就殺了他。”
楚風知道襄林的急性子,如果她想做什麼,就必然會風風火火的去做,如今,卻沒有一點兒關於謝世容的新消息,他只好安慰她,拍着胸脯承諾道:“襄林,你放心,遲早的事兒,一有他的蹤跡,我立刻派人動手。”
“多謝你,楚風。報復謝世容,是我出獄以來唯一的心願,你這般幫我,我很感激你。”襄林真摯道。
“呃……”倒是沒料到她會向自己道謝,楚風一愣,瞬間有些尷尬,他伸手抓抓頭,道:“我說你,這麼多年的交情了,客氣什麼……那個,天不早了,你回房好好休息吧。”
襄林點頭,笑道:“好,你也早些休息。”
從楚風的房中出來,襄林原本是要回雅室休息的。雅室中有專供休息的軟榻,起居用品更是一應俱全,除了多些賭具,並不比臥房差多少。
然而,路走到一半,襄林又鬼使神差般的,折轉了腳下的方向,朝着東苑之中的僻靜客房走去。
那裡是她一年前的臨時居所。
曾經,她陪賭客在雅室玩得時辰晚了,鑫娘便會留她在攬金坊過夜,自然而然,後院也就有了一間專屬於她的小臥房。只是自從回來之後,她都刻意迴避着過往的一切,包括那間曾住過的臥房。
伴着清涼的月光,靜謐的青石路,只有腳步聲輕緩響起。
停在舊居前,襄林猶豫片刻,推開臥房的門。
月光照進房內,在地上透出白色的微光。
她站在門廊下,看着房裡的擺設,那般久違的熟悉的景象。
一張素淨軟牀,掛着輕飄的帷幔。窗前,是梨花木的梳妝檯,銅鏡中的她,是模糊的,扭曲的。銅鏡前面擺着胭脂,依舊是謝世容最喜歡的顏色。
一切,都和一年前離去時一模一樣,襄林看着銅鏡前的胭脂,忽然自嘲的笑起來。
明月依舊,物是人非。
唯一改變的,就是她對謝世容的那份情意。
她襄林終究不是什麼心胸寬大的溫婉女子,從他慫恿她偷兵符,到他率領兵抓她,再到地牢中折磨生活,欺騙,陷害,漠然,再深的情愛也已經被消磨殆盡了。如今剩的,怕是隻有恨意和不甘心。
襄林斂了脣邊的嘲笑,眼中十分平靜,沒有半點的情緒,她毫不留戀的轉身,反手將門重重的重新關上。
月光被阻隔,灑落在房門上。
沒了光線,房中的一切,又重新變得寂靜而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