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後面,桑虞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中。他在曲臺的時候就有些渾渾噩噩,連遇到同僚打招呼都沒有給出迴應。
桑虞出了宮城就是不斷地後怕再後怕,思考是肯定有思考了一些什麼,就是等回過神來再想,竟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舊長安也被拆除,新長安是以全新的面貌屹立而起。
一座城市別奢望沒有分出等級,比如宮城就是最爲高貴的區域,再來就是高官貴人、官宦、富人、平民、貧民這些分別。
偌大的長安城還需要專門劃出集市,按照傳統一般是城西以及城南。
一座城市的城西一般是大宗交易區域,按照現代的說法就是批發商集中地,以當前時代而言更缺不了牲口買賣,環境着實是好不到哪去。
城南則是日用品商店集中地,也就是所謂的零售市場。
長安人口超過百萬,每天僅是每家每戶的食物就是海量的買賣,別提還有其它商品。
城東一般會是達官貴人的住宅區,也會是環境最好的區域,最爲常見的就是某座府邸的圍牆,長度一般不會低於千米,甚至圍牆的長度超過三四千米也是平常事。
“家主回府!”
家老看到桑虞的馬車就是一聲大喊,站立在門前庭院兩側的僕人立刻行禮,一些被通知來迎接的族人也是執禮。
桑虞面無表情地走出車廂,一言不發地走進大門。
“都留神點!”家老必須學會察言觀色,哪能沒看出桑虞心情惡劣,警告僕衆道:“勿要喧譁!”
衆多僕人依然保持行禮的姿勢,只是面向的位置變成了家老。
劉彥極少插手民政,卻是對於官員有硬性要求,其中就包括必須將五服之內的直系親人接到長安。
所謂“五服之內”,便是從祖父一代算起直至玄孫,那將是非常龐大的人羣,要是足夠開枝散葉的話,一個家族的“五服之內”成員,嫡系和庶出一起算,多達數千人也不是不可能。
桑虞的祖父早就逝世,爺爺那一輩也沒有了人,父輩還在世的長輩不少,同輩的人則就更多,再算上子侄輩的話,整個桑氏一族的直系族人有五十七口人。
“子深,你這是……”桑陸剛纔沒出門迎接,那是小輩和一些不重要的家族成員才該有的禮節,他這麼一個對家族有極大貢獻的叔父並不需要:“因何如此魂不守舍?”
大戶人家的規矩是一點不少,桑虞進了坊門之後,僕人得到消息就回家通報,桑氏在家的小字輩除非是真走不開,不然都是來到正門進行迎接,長輩迎不迎接則是需要自己掂量。
桑虞好歹是三公之一,還是一名鄉侯,府宅佔地面積自然是小不到哪去,規格方面也是附合該有的待遇。
“四叔。”
桑虞是桑氏當代家主,桑陸雖然是長輩卻不是家族長老,桑虞就算尊重桑陸也是沒行禮的道理。這個是事關一個家族的次序。
“四叔是要出門嗎?”桑虞沒有再保持面無表情,笑容有些牽強:“四叔若是路過南市(城南),可否幫虞採購些許物品?”
“……”桑陸不得不愣神,一家之主想要用什麼,就算家裡沒有也不是讓長輩幫忙,本來是真打算出門,卻是打消了念頭:“四叔只是活動活動。”
桑虞笑着點了點頭,拱手行禮才繼續向前邁步。
【子深應當是從宮中回來……】桑陸神情凝重地看着桑虞的背影:【出了什麼大事?】
在桑氏府邸前面,因爲桑虞不是武侯的關係,自然是沒法擺上帶刃的儀仗,但門前擺上一雄一雌的石獅子資格還是有的。
所謂帶刃的儀仗,講的就是刀槍劍戟的兵器,一般是使用戟爲杆又帶旗面和獸類皮草、尾巴、羽毛,款式方面與天子節杖略有區別。
包括桑虞在內的侯爵,以及三公九卿級別的官員,要是人沒有外出公幹,他們的府邸大門左右兩側肯定是會擺着儀仗,以示主人在家。
並不是隨便一個誰都能在門前擺上儀仗,看擺什麼類型的儀仗就能知道是什麼等級,也能區分出履歷。
桑氏府邸擺出的儀仗,其中就有幾面桑虞有親身參與過的戰役旗幟,旗面就是繪畫了爆發戰爭那個地方的山川概括地形。那些旗幟就是桑虞的履歷。
武侯特指的是在職的軍方將領,桑虞沒有資格擺出帶刃的儀仗只是與他現在的官職有關,不是說他沒有立過軍功。
桑陸現在並沒有官職,他在石羯趙國曾經官拜冀州長史,又有左將軍的武職。不過他的這個左將軍武職其實就是好看的,許許多多的人都有左將軍的名號,也真的只是名號,壓根就沒有一兵一卒。
冀州被漢軍光復時,桑氏出過大力氣,其中桑陸就在其中扮演着一些角色,只是由於他給石虎當官的時候倒是沒幹什麼天怒人怨的事,但是名聲也真的不太好,怎麼都該蟄伏一段時間。
走了一段距離的桑虞停下腳步定了定神。他知道今天真的是失態了,以至於心事隨隨便便就被從臉上看了出來。
宮城裡面發生了什麼事,又或者是與劉彥接觸時說了什麼,只有一些不知死活的傢伙纔會當成炫耀的談資,懂得分寸的人都知道什麼叫三緘其口。
今天桑虞遭遇的事情可以說是追隨劉彥以來最應該當啞巴的時刻,不說是叔父開口相問,便是生父也不該透露隻言片語。
由於着實苦悶,桑虞只能勉強笑着提醒桑陸能不出門就不要出門了。
桑陸立刻就懂了。他畢竟是有經歷過官場的人,很清楚一些事情問了沒答案就不能再問,就是本來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辦,不會牽扯到桑氏生死存亡,今天是決定留在府中。
停下腳步的桑虞站在前庭看向府宅,那是一處處的房舍和樓閣,又有花園遍處,沒有看着明顯的金碧輝煌,有的僅是彰顯國之重臣的低調內斂。
低調內斂這個詞用在桑氏府邸非常合適,正門的門板採用的是黑胡桃木,偷了那兩塊門板去賣就能有中戶之家的財富。
再看其餘建築用材,懂的辨認木材品種的人一看,處處能夠看到名貴木材的身影。
對於傳統的諸夏風格來講,辨認一座府邸究竟用了多少資金建成,看的不是面積,也不是看有多少棟建築物,而是看選用的木材,然後是看一看花園裡面都栽種了一些什麼。
像是阿三喜歡用黃金來彰顯自己的財富,但是阿三不會知道漢國一些高官家中就是隨便抽幾條房樑,不敢說輕輕鬆鬆抵得上阿三擺在明處的黃金總價值,可要說一棟建築物的木材價值遠超是足夠的。
“父親!”
桑承今天沒有值班,是與好友出郊外冬獵。他剛回家就看到自己的父親桑虞站定在前庭,走過去行禮並呼喚一聲。
“承兒啊?”
桑承今年二十一歲,穿着一身武士服顯示出英姿颯爽的一面。他現在是禁衛軍的一員軍侯。
漢國大多數的高官,不分武職和文職,他們對於子侄都有相同的要求,那便是能進入軍方就絕不走純文官的路子,得是身體着實應付不了武職纔會往純文官的路子培養。
那就有一個現象,誰家都有子侄輩在軍隊,還是那種進入軍隊從一名小卒開始爬模滾打的安排,可不是仗着自己的權柄明明傻鳥事都不會還給爭取個官職。
以劉彥對軍隊的重視程度,他們也不敢在軍方彰顯自己的權柄,倒是敢在文官系統裡面操作,不過也是僅限於安排任職的郡縣選擇。
桑承的軍侯職位不能說沒仗着桑虞的光,家世背景肯定是有一些作用,不過也要有實際的功勳。他沒趕上滅趙的國家,後面的草原之戰和東北之戰都沒落下,就是在滅燕之戰時晉升軍侯,兩三年過去了依然還是一個軍侯。
“與誰冬獵了?”
桑承就說了幾個名字,大多是三公九卿和有名號的將軍子侄輩。他提到冉智的時候多少擔心桑虞會不高興,桑虞與冉閔曾經鬧得很僵幾乎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沒收穫?”
提到收穫桑承就有些尷尬了。
他們一衆人忙活了幾個小時,連鹿都沒獵到一頭,就更別說獵到什麼猛獸。
長安建設了兩三年,爲了施工安全周邊早就被犁田似得被犁了一遍又一遍,兇猛的動物不是被殺就是被捕、被驅離,連帶一些無害的食草動物也是基本上消聲滅跡。
現在畢竟是冬季,食物匱乏之下能冬眠的都選擇了冬眠,就是沒冬眠習慣的動物也會本能地往深山老林遷徙。
長安當前還有一些工程沒有建設完畢,許許多多的建築資源都是放置在郊外,他們的冬獵行爲以其說是盯着獵物而去,不如說是年輕人的一次結伴而遊。
桑虞讓桑承跟着走走,一路上問了不少的事情。
桑承不是什麼公子哥,有一再上陣搏殺的經歷,很快就從自己父親的問話裡察覺到一些關鍵,着重講了冉智。
冉智是隨同桓溫回國。他父親是當朝的驃騎將軍,自己卻沒混出個什麼名堂,要不也不會去桓溫那裡當個執戟郎。
這一次回國,冉智的履歷上又加了一筆,沒可能直接成爲什麼高官,等待回到阿三大陸去當個屯長卻是沒有問題。不過他也沒覺得有什麼好驕傲,甚至是覺得有些羞愧。
“兒子自元朔十一年便入了禁衛軍……”桑承舊事重提道:“聽從父親教導未敢申請外調,只是眼看同輩奮發向上,着實……不甘於人後。”
父子已經散步到後花園,停在一處亭子裡,旁邊就是人工挖掘的大池塘。
桑虞眼睛看着結冰的池塘,視線再往上移一些看到的是遠處宮城的一些高聳建築物。
“是應該出去建功立業了。”桑虞將視線收回來,含笑看着桑承說道:“打算去阿三大陸?”
桑承之前一再請求,一次又一次是被自己的老子訓。他也明白那是爲什麼,不就是老子覺得自己留在中樞能讓天子放心?他一直沒明白的是,大多數的家族根本沒這麼回事,子侄輩該去哪就去哪,也沒見天子對誰不放心,自家老子是不是太小心翼翼了。
“兒子想去西域。”桑承纔不願意去那片即將被分封的大陸,去了也是欺負那些軟腳蝦,不是有沒有成就感的問題,是太尉署對功勞有自己的劃定,阿三大陸那邊的功勞是被算作次等:“聽聞那邊有北匈奴餘孽,兒子想要與之較量一番。”
“爲父能幫你。”桑虞用着考量的眼神注視桑承:“可要爲父幫忙?”
“謝父親。”桑承卻是說:“兒子正常申請便可以了。”
說是不利用權柄,指的是不干涉功勳評定,難道桑虞和徐正提一提自己嫡長子想去西域,徐正還能不幫這個忙?
徐正能做到的也就是通過桑承的申請,但他絕對不會去插手一個軍侯應該被安排在哪一個編制,會顯得他這個太尉很掉份。
目的達到了,桑承顯得非常高興以及振奮,他早就不想在絕不會爆發交戰的長安待了,覺得是在浪費大好光陰。
這人一興奮,又是面對自己的父親,一些不該提的事情不免就收不住嘴,提到了三公九卿制度終結,要改爲三省六部的事情,又問軍方會不會有什麼變動。
“承兒是知曉爲父將要掌尚書省?”桑虞根本就控制不住,目光變得無比銳利:“別瞞着爲父。”
桑承直接傻了,他並不知道自己老子官職調動的事,僅是知道制度要改而已。
“承兒自去。”桑虞可不想把自己的接班人嚇成傻子,收斂氣勢,平淡地說:“要去西域,沒動身之前多與子女好好處處。”
感受到了極大壓力的桑承恭敬地行禮離去。
桑承十四歲就成婚,二十一歲已經有了四男二女。
劉彥的嫡長子劉慎今年才八歲,衆多大佬的兒子是很難與之有什麼友情,看的還是孫子輩有沒有那個運氣。
桑虞看着桑承離去的背影,再看看偌大的府邸,很突然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