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鐵這次登陸“世界”時感到的那種墜落感與抽離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烈,視野中的世界漸漸清晰,他慢慢擡起左手,觀察着自己熟悉又陌生的軀體,面前站着幾個男人,身後站着幾個男人,一個穿着與長相頗有中國古風的黑髮男子投來疑惑的目光,“約納兄,怎麼了,你的精神好像不太穩定。”
“我……”顧鐵張開嘴巴,花了幾秒鐘適應舌頭的觸感和聲帶的振動頻率,“我沒事,……阿賽。”
東方男子的姓名浮現在腦海,顧鐵擠出一個微笑,“哦,有一瞬間我覺得你好像丟了魂一樣,你知道什麼叫丟了魂麼,在我的家鄉,小孩子經常出去玩一圈兒回來就變得木木呆呆的,那就是丟了魂啦,要懂得道術的老太太做法給召回來呢……”阿賽嘮嘮叨叨地說着,一邊望着大使胖乎乎的身體趴在小窗戶上跟對面的粉帽矮人對話,
“惡魔。”十七歲少年的聲音清晰地響起在腦海,
“約納。”顧鐵發覺這個本該消失無蹤的人格正在日益變得強大,不僅沒有被自己趕出軀體,反而能夠冷靜地同自己對話,中國人覺得這聽奇怪,也挺有趣,“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約納停了一會兒,“我很好,自從光明之井的降臨之後,你很久沒有出現了,爲什麼又來打擾我的生活,惡魔。”
顧鐵苦笑道:“別叫我惡魔,我的名字是顧鐵,你知道,命運是沒辦法選擇的,我們倆綁在一塊沒辦法分開,學着好好接受吧,我不會傷害你的。”
占星術士這次顯得出奇得平靜:“是的,我已經學會接受你的存在,慢慢磨練自己的靈魂,總有一天,我會徹底把你趕出我的身體,總有一天。”
“不不,我的意思是,好好地共處,我不會頻繁出現,但當我出現的時候,你就暫且休息一下,讓我借用你的身份好好享受這個世界的樂趣行嗎。”顧鐵解釋道,他從未想到自己會跟一個遊戲中的代理人格討價還價,而且似乎還有點理虧,畢竟是自個兒從天而降搶走人家身體的,
“你的目的是什麼。”約納問,
“目的。”
“你降臨世間的目的,惡魔不會毫無理由地離開地獄的,這裡沒有你們喜歡的毒氣與烈焰。”
“……我說過我不是惡魔啦,我叫顧鐵,要非找一個目的嘛,可能是在我的世界過得比較鬱悶,想來散散心吧……等一下……”
顧鐵一邊同另一個靈魂對話,一邊翻閱着約納的記憶,熟悉的名詞浮現在眼前,像閃電一樣劈開了中國人的意志,讓他慢慢張開嘴巴,發出無意義的咯咯怪聲,赤梟兄弟會,紅色雙頭鳥,聖殿荊棘十字團,神秘的被選者與幽靈的保護者,聆聽者,幽靈的左手,,,如果沒記錯的話,現實中的光榮馬戲團應該屬於“幽靈的右手”,而“世界”中的保護者名叫“幽靈的左手。”
……這是怎麼回事,
幾個月來,顧鐵一再被奇詭的命運所捉弄,他逐漸認識到這個龐大的星球背面有一個隱秘的組織在操縱一切,將蛛絲一樣的觸角灑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赤梟兄弟會的組織形式、綱領和目標都隱藏在深深的陰影裡面,但可以確定的一點,他們在尋找一羣人,一羣可能在未來的某個時間節點做出某件不確定的事情的被選中者,赤梟兄弟會在一個接一個消滅這種在某個時間做出某件事情的可能性,與此同時,一羣名叫幽靈的人在保護這些特殊的被選者,竭盡所能保護他們的安全,但決不干涉他們做出決定的自由,
作爲被選者之一,顧鐵完全不知道自己將在什麼時候做出什麼事情,也不明白這兩個神秘的組織憑藉什麼方式計算出自己身具這種可能性,他正試圖搞清楚這些錯綜複雜的線索,
但這時,在GTC推出的實驗性遊戲“世界”中,在顧鐵唯一對應的遊戲人格身上,在那個虛擬的異界,一切居然重演了,同樣的龐大組織,同樣幽靈般的保護者,同樣懵懂無知的被選者,槍械變成刀劍,量子網絡攻防換爲魔法大戰,拋去形式上的不同,簡直就是兩個同樣的故事在平行上演,唯一的區別,是“世界”中的約納得到了幽靈左手聆聽者的指示,變爲聆聽者的羅斯·羅斯會指引他前進的方向,而現實中幽靈右手不肯跟他分享聆聽者的訓示,聽憑他去往任何地方,
“停止這種無禮的行爲,惡魔。”約納憤怒地喊道,他的靈魂能感覺到記憶在被降臨者快速翻找,像小偷在搜索一棟裝滿私人物品的屋子,被冒犯的感覺非常不好,
“閉嘴。”顧鐵在心中發出震耳欲聾的大喝,他此時可無暇顧及十七歲少年的委屈,快速思考着無數條彼此糾纏的線索,從最初進入“世界”以來,這個遊戲角色就揹負着背叛者賽格萊斯的預言蹣跚前進,現在看來,無名書的預言是帶領約納去往一個又一個地方、經歷一場又一場事件、認識一個又一個夥伴的導引綱領,那麼新近出現的聆聽者指示與預言又有何種聯繫,是否可以理解爲預言較爲明朗化的解釋和分佈指引,也就是說,跟隨聆聽者訓示會更容易找到預言發生的地點,那麼無名書究竟要將約納指向何方,是否有一個終極目的地存在,這所有一切經歷是否都是在某個時刻做出某件事的預先鋪墊,
如果說自己在現實中接受到任何提示的話,那就是冷冰冰的三個字:活下去,
而“世界”中的人格不僅要活下去,還要在指定的時間和地點活下去,
那自己的降臨又起到什麼作用,如果這個虛擬世界裡針對約納的一切命運糾結只是程序設定,那麼爲何又要選擇自己降臨在這個關鍵角色身上,給他帶來無數不可知的變數,難道自己登陸“世界”時所作出的一切也是賽格萊斯預言的一部分,那又怎麼可能,遊戲中的先知怎可能預言現實中人類的自由意志,
冷靜,要冷靜……
顧鐵做了兩個深呼吸,阿賽又回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約納兄,是不是這裡太熱了,有點不舒服,好像是要比城裡高個三五度的樣子呢。”
“是有點熱。”顧鐵點點頭,擦去額頭的冷汗,“等會兒我脫件衣服就好。”
“脫衣服。”東方人啞然失笑,“自從認識你以來,你從沒穿過占星術士長袍之外的任何服裝呢,真會開玩笑。”
“恩恩,是個玩笑,呵呵……”顧鐵心煩意亂地搭着腔,他此時心中想的是,如果這個十七歲的約納同自己確實是被賦予一種命運的人格,那麼定有某種特質是相同的,他悄悄在心中發問:“約納,你有沒有某種特殊的能力,怎麼說呢,就是別人不具備、但你與生俱來的力量。”
“沒有。”占星術士冷冷地回答,
“……你的童年是怎樣的,你的父母,家人。”中國人問,
“……他們去世了,我記不清。”約納回答,
顧鐵睜大眼睛,他自己的過去自不必說,小丑特里的身世也存在疑問,難道這是被選者的某種共性,
正在這時,高聳在峽谷之間的鋼鐵大門後發出蒸汽閥門的嗤嗤響聲,隨着門縫裡噴出的灼熱蒸汽,齒輪開始嘎嘎轉動,兩扇沉重的大門緩緩開啓,六名粉帽矮人衛兵站在門後一齊鞠躬,用非常純正的西大陸通用語齊聲道:“救世主後裔的光臨是整個埃克巴塔納的榮幸,長老會在熔爐之心等待您的到來,請跟着我們前進。”
這些佛洛勒斯人身高大約跟6、7歲小孩差不多,穿着及腳踝的黑色外袍,戴着粉色尖頂帽,,,據說他們用帽子上彩帶的數量來區分階層,這些僅繫着一條綵帶的衛兵應該屬於最低級的粉帽矮人,
“我猜他們是因爲思念吉爾伯託·吉爾伯奈翁才學習得西陸語,你說是吧。”阿賽咧嘴露出微笑,白白的牙齒在谷地的陽光中閃耀,
顧鐵只能暫且拋下複雜的思緒,邁步踏入埃克巴塔納的東側大門,東方人、吐火羅大使、莫瑞爾中尉與第十三飛行騎兵隊的騎兵們跟着他魚貫而入,卻被粉帽衛兵攔下了,四名衛兵轉過身,用小孩玩具一樣的長矛指着占星術士身後的人,用佛洛勒斯語、西陸語與南陸語分別重複:“你們不被邀請,請立即止步。”
“開什麼玩笑,我是陪着約納兄來的,幹嘛不讓我進去。”阿賽着急地指着前面的人,“難道讓他一個人跑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嗎,萬一出點啥事怎麼辦。”
比他更着急的人是莫瑞爾中尉,臨行前東南指揮所少校叮囑一萬遍要寸步不離地保護主官安全,此時怎能甘心看年輕的中校孤身走近黑暗的盆地,他把大使推到前面,“吐火羅帝國有義務保護一位貴族的安全,中校是宗室紋章的持有者,高貴的埃克巴塔納男爵,你們沒有權利讓他置身危險之中。”
佛洛勒斯人不爲所動地驅趕着吐火羅士兵,騎兵們憤怒地抽出佩劍,格擋小小的長矛,人羣開始喧鬧推搡,兩名粉帽衛兵沒有回頭,帶領顧鐵沿着小路向前走去,“我沒事的。”降臨者轉過身向自己的同行者們露出笑容,“我沒事,暫且等我一下。”
沒人在十七歲少年臉上見到過那樣令人安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