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結束得非常突然,“醜臉”利切沒來得及清點俱俄尖兵屍體的數量,整個戰場就被轟得面目全非,就連裝滿頭顱的平板車也炸成了碎片,七名車伕和風乾的頭顱變成一堆分不清彼此的醬紅色肉糜,整個村鎮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幸好象車遠遠停在路上沒有被波及,龍形威力波及不到的邊緣地帶,三曼陀的腦袋從草叢裡冒了出來,車伕驚魂未定地喃喃唸佛,是扎的一個分身見機行事將他拖出了小村藏在草叢裡,避過了形神皆滅的災禍,
一個身影漸漸凝結在空氣裡,阿賽彎腰拔出“饕餮”,喀鏘一聲還劍入鞘,笑嘻嘻地向約納走來,“唷,約納兄,雖然沒讓我打得過癮,不過算是一段愉快的時光呢。”
占星術士畏縮地瞧着東方人,感覺眼前這個梳着辮子、笑容明朗的男人變得非常陌生,“阿賽,那、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東方人還沒來得及答話,“醜臉”利切帶着祖塔和摘星者走到他們身邊,“上車吧,我們日夜兼程趕往瞿維什提,幹掉檀那婆給我們惹了大麻煩,很快其他的魔神就會向這邊聚集過來。”大劍士衝正在誦經的高烏遮尊者點點頭,示意他帶着約納上車,
一行人陸續回到車廂,巨象低着頭顯得萎靡不振,應該是被剛纔毀滅性的一擊嚇破了膽子,由三曼陀用盡力氣安撫半天才勉強邁出腳步,車輪緩緩從焦裂的黑土上碾過,約納從窗戶向外望去,驚恐地發現檀那婆的屍塊正在改變形狀,一個又一個球形的東西在碎肉堆中隆起,
“半部《地藏經》沒能超度所有的怨靈,願它們食盡血肉、莫害他人吧。”高烏遮尊者闔上眼皮,吐出含混不清的嘆息,
蒼白的雙手和臉孔一個接一個浮現,無數怨靈淒厲地嚎叫着,開始張嘴啃噬檀那婆的屍體,約納連忙扭回頭,不敢再看這噩夢般的場景,
祖塔還是那副大馬金刀端坐、誰都不理的模樣,摘星者轉動靈巧的眼睛偷偷瞧着阿賽,與東方人的目光一觸,又連忙移開,阿賽卻顯得心情很好,伸手揪一揪約納的衣袖:“喂喂,約納兄,這下我不算吃白飯的了,也爲你們出了一點力氣了是不是。”
17歲少年觸電般的收回手臂,像車廂邊靠了靠:“是、是啊……你很厲害……”
東方人愣了愣,露出雪白的牙齒微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怪我隱瞞秘密對不對,放心,既然我在你們面前召喚真身,就代表我把你們當成了可以推心置腹的夥伴,你問什麼我都會告訴你的。”
“……真身。”約納咂摸着這個字眼,
“說來話長。”阿賽挪動一下屁股,擺出一副長篇大論的姿勢,“在我們那個古老到家譜有三寸厚、墳地大得無邊無際的家族裡,宗系的男孩女孩會在幼年時經過一種儀式,得到一種挺奇怪的能力,這種儀式需要消耗大量的資源,花許多年的時間準備,所以只針對宗族後代舉行,旁系的孩子得不到這種待遇,,,你猜到了,我就是旁系一個微不足道的分支的孩子,,家族會用另一種方法給旁支後代提供機會,如果孩子母親同意的話,他們會在孩子四十九天大的時候開啓‘萬骨坑’,你知道萬骨坑是什麼嗎。”
占星術士迷茫地搖搖頭,
“你當然不知道。”東方人笑着拍拍夥伴的肩膀,“那是一個很深很深、很大很大的洞穴,掘在祖墳所在的那座深山裡,用鐵門封閉、掛銅鎖鎖牢,四十九天大的旁系後代會由宗族長老帶到這裡,開啓銅鎖、鐵門,丟進洞穴,閉上鐵門、銅鎖,三天以後再開啓洞穴將孩子取出,既然叫做‘萬骨坑’,裡面裝的當然就不是白菜和番薯,而是屍骨,孩子的屍骨,出生不滿四十九天就夭折的孩子屍骨,家族從各處蒐集這些幼童的屍骨丟進‘萬骨坑’,加上未能完成儀式死在裡面的旁系之子,長年累月,裡面定有不止一萬個孩童的屍骸。”
儘管阿賽是笑着講出這段故事的,約納卻感到一陣寒冷的戰慄,他的眼前浮現出冰冷的畫面,嚶嚶哭泣的幼童被丟進白骨累累的洞穴,陽光在頭頂關閉,照亮黑暗的只有星星點點的磷火,白胖的小手觸到的,是骷髏深陷的眼窩,他沒想到樂觀活潑的阿賽竟有過這樣的經歷,一時間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
“然後呢,這些孩子會有三種結局,第一,運氣非常不好的,會因寒冷或者飢餓或者蟲噬鼠咬而死在裡面;第二,運氣一般的,會在三天後平安返回,從此在家族中變成一個毫無地位的廢物,終生不能走進供奉着祖先牌位的主宅一步,依靠微薄的供奉度日,就連家奴也會鄙視這些無能的主人;第三,運氣好的,會在‘萬骨坑’裡得到一種奇異的能力,這種能力因人而異,沒人知道能力會以什麼樣的形態出現,又具有多大的威力,,,用你們西陸人的話說,這叫做血脈繼承者的能力突變,就像那個叫做圖什麼瓦什麼的玩火老兄一樣。”東方人表情輕鬆地講着殘酷的往事,就連古井不波的高烏遮尊者都微微睜開眼皮,用混濁的眼睛看了阿賽一眼,
“這、這太殘忍了……”約納先是感覺悲哀,其後又感覺到憤怒,“爲什麼要這樣對孩子,四十九天,他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東方人搖搖頭:“不不,你不懂,這不是殘忍,而是家族的仁慈,在戰火不斷的國度,唯有實力纔是家族的立身之本,東方大陸也有國家、種族之分,但家族這個詞語具有崇高的地位,先家,後國,再天下,每個人都需要在家族中扮演一個角色,這種家族地位,是每一名頂着古老姓氏的後人畢生追求的東西,血統是最重要的因素,宗系的後代擁有強大的先天優勢,而‘萬骨坑’給旁系的後人以微渺的希望,即使死在白骨堆中,也比終生過着卑微的日子強得多。”
占星術士對這種社會形式感到非常陌生,他對“家族”的概念僅限於遺留自祖先的姓氏,在他的全名D·約納二世中,D是家族姓氏的縮寫,“二世”指的是他和父親共用一個名字,“約納”是“約書亞”的簡稱,“仁慈嗎,可他們並沒有給嬰兒選擇的權利,或許許多孩子根本就不想爭奪位置,只想平靜地過完一生呢。”他想了想,說,
阿賽愣了一下,“你說的倒也對,不過千百年來家族就是這樣傳承的,旁系的孩子也能出人頭地,這是生活的最大希望,……總之,我就是這樣獲得了奇怪的能力,簡短來說,我在‘萬骨坑’裡遇到了一個剛死不久的孩子,在無意識中,我血脈中沉睡的東西發動了,我與這個孩子達成了某種交換契約,從此再也無法分離,我把自己的能力叫做‘甲軀’。”
“是說那個穿着生鏽鎧甲的戰士麼。”約納眼前立刻浮現纏滿繃帶、鐵甲破爛的戰士形象,
“不不不。”東方人搖晃着手指頭,“‘甲軀’指的是這個身體。”他指着自己的鼻尖,眨巴着眼睛:“這個身體喔。”
約納糊塗了:“你說什麼,你不是活生生地坐在我旁邊嗎。”
阿賽咧嘴一笑:“正解,我是活生生地坐在你身邊,但坐在你身邊的這具身體並不屬於我,而是屬於多年前死在‘萬骨坑’裡的那個孩子。”
此話一出,高烏遮尊者、祖塔、摘星者和約納的目光都齊刷刷集中在阿賽臉上,寒意再次從脊背升起,約納揉揉眼睛,怎麼也無法相信這個皮膚富有彈性、喘着氣、能吃能喝的傢伙是一具夭折的童屍,他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阿賽,你真會開玩笑……”
“誰開玩笑啦。”東方人愁眉苦臉地擠擠眉毛:“騙你對我有啥好處,血脈能力這個東西沒法解釋太清楚,總之,現在你們看到的我,是借用不知名的孩子的身體行走在世間的我,這具身體會長大、能呼吸,吃喝拉撒與常人沒有差別,而且我這位共生的朋友天賦驚人,很容易就習得了一手好劍術,感謝這具身體,大部分場合有了它和這把‘饕餮’就足夠了。”
約納喉頭髮出艱澀的咯咯聲,“你、你是說從土裡面浮出來的那個、那個……”
“那個灰頭土臉的老兄就是真正的我沒錯。”阿賽點頭承認,“我的身體一直存放在異界,大部分時間在睡大覺,,,當然也有修煉的時候,每個懶蟲都有勤快的時候嘛,我也說不清我是活着,還是死了,反正我頂着這副身體走來走去的時候,我自己的身體還是能在那個世界走來走去,不過那個世界就沒這麼美好了,當我還小的時候整天遇到危險,受了不少傷,長大以後渾身還是破破爛爛的沒法癒合,就這麼湊合着吧,對了,那把黑劍叫做‘睚眥’,是我發現唯一能帶到異界去的武器,與‘饕餮’同樣是東方九把名劍之一,它排行第七,是個小心眼、急脾氣、非常暴躁的傢伙呢。”
車廂裡沉默着,沒人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奇詭的真相,
“喏,因爲頂着別人的身體走來走去,像穿着鎧甲一樣,所以就叫做‘甲軀’,我的召喚術其實也不能叫召喚術,只是把自己從遙遠的地方叫來而已,,,對了,‘饕餮’可以溝通兩界,節省很多打破空間界限的力氣,,由於那個世界比這個世界殘酷一點點,所以那個世界的我的實力就比這個世界的大多數人高一點點,……這麼說,你們明白了嗎。”說了一句很拗口的話,東方人吐吐舌頭,顯得有點不好意思,
還是沒人說話,
這種沉默一直持續了幾個小時,直到車子緩緩停下,三曼陀興奮地喊道:“瞿維什提到了。”
約納這才艱難地說出一句話:“……阿賽,我能戳一戳你的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