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八目先生站在剛纔V級房客小圈子中間位置,指着地上的一件物體,簡短地說。
這是一具巨大野獸的屍體,準確地說,是一具巨大的地行龍的屍體。軀體缺損嚴重,扎維帝國威名遠揚的王牌軍隊地行龍騎兵的醜陋坐騎像從噩夢中出現在眼前,讓約納狠狠地打了個寒顫。
這是個古怪的傢伙,長脖短頭,兩隻下牙彎刀一樣伸出口外,身上覆蓋着金色鱗片,後腿極其粗壯,與蜷曲在胸前的前腿不大成比例,背上有雙很大的肉翅,翅膀邊緣都生滿利齒,長尾巴更是遍生尖刺。
它的死因一望可知,頭顱正中大腦的位置有一個球形的深洞,像把巨大的勺子生生挖去了一塊。地行龍的右前腿、右後腿與部分軀幹被割去了,留下血液業已凝結的傷口。
一副精緻的皮鞍子扔在地上,鞍的側面刻有騎槍刺穿鐵盾的地行龍騎士團標誌,有乾涸的血跡凝結在上面。
A51房間的房客們圍攏在龍屍前。耶空戳在不遠處,紅髮隨風微微飄着,細長眼睛似乎看着這邊,又似乎什麼都沒看。“那個古怪的南方人還是不合羣嘛。”八目先生評論道。說的沒錯,——約納心裡讚了一句。
“這是地行龍喂。”託巴搓搓手。
“對,也不對。”埃利奧特抽出長劍,從獨角獸背上彎腰撥弄龍屍,雪亮的劍刃滑過金黃色鱗片,發出金鐵交鳴的清音。他還劍回匣,肅然道:“這是黃金地行龍。”
衆人沒說話,盯着他。乾草叉小隊已經習慣隨時隨地聽取無所不知的玫瑰騎士做簡報了。
“扎維帝國的軍力大約由十支軍團構成,戰鬥力最強的,除了重步兵與法兵混編的第一中央軍之外,就是三支獨立建制的地行龍騎兵團了,三支騎兵團由三位大騎士率領,其中人數最少但戰鬥力最強的一支,是“風暴騎士”以撒基歐斯麾下的騎兵團‘黃金鐵錘’。
黃金鐵錘的核心武力、風暴騎士以撒基歐斯的親衛隊是精英中的精英,他們全員配備這種身披極其堅固的金色鱗甲、長有一對不能飛的翅膀的黃金地行龍,雖然只有區區一百人,但在近百年的西大陸戰爭史上,攻城拔寨,從無敗績。”埃利奧特聲音平靜,聽不出是喜是悲。
“黃金鐵錘攻克城池後會砍下執政者的頭顱釘在城門上方,徹底屠城,搶掠金銀和藝術品,焚燒建築,在廢墟上建立戰爭與鐵匠之神拉齊的高大塑像。他們是扎維帝國魔鬼的利齒、地獄軍團的先頭兵、整個西大陸的噩夢。”
約納渾身一顫。燃燒的紅石堡在他腦海中浮現,城門上釘着騎槍,騎槍上用金黃色絲帶拴着溫格三世女王陛下的頭顱。
龍姬似乎察覺到他的異常,靠近他,拍拍約納的手臂。
“黃金地行龍出現在櫻桃渡,而且,掛了。”錫比說。
“怪不得V級房客們會出現。”龍姬說。
“俺沒聽太明白。”託巴說。
“看來大陸南端的最後抵抗力量巴澤拉爾王國徹底覆滅了,戰火已經燒到我們身邊。”埃利奧特說。
“……要逃嗎?”約納帶着顫音說,忽然如同一道霹靂擊中,他腦中浮現塞格萊斯的預言,“10月29日,火焰降落,河水遭到玷污,阿亞拉對夥伴說:‘吾將在別處等候’。”
預言的日期經過他演算是大陸歷4月26日,而今天,是4月7日。
“我明白了。”約納喃喃地自語道。20天后,一定是扎維帝國的軍隊將踏平櫻桃渡,縱火屠殺。想象老爹的頭顱孤零零飄蕩在木屋上,約納感到一陣無力的眩暈。
“怎麼了?”龍姬伸手攙住他,問。約納搖搖頭,看向八目先生:“是吧,我們會逃走,沒錯吧?”
八目先生帶着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看着他。約納左右環顧,乾草叉小隊的夥伴們竟然也是同樣訝異的神情。
在一個世紀那麼長的沉默過後,託巴笑了:“赫赫赫赫,占星術士大人,您是爲鼓氣跟俺們開的玩笑吧。俺花了這麼久才琢磨出來。”巴澤拉爾農民向約納一挑大拇指,擠了擠眼睛。
“沒有啊,我說真的……”約納急道。
“留着你的聖博倫混賬洋玩笑給以茲人說吧。”八目先生截斷了他的辯解,聲音中充滿寒氣,逐漸提高音量,“櫻桃渡是老爹一個人保護的城鎮,這麼多年來,在巴澤拉爾貴族、科倫坡人和魔獸的環伺下,櫻桃渡沒有讓一位房客的利益受到侵害,——雖然55條附加條款裡沒有提到,但我八目在此說明:對老爹的任何質疑都是不被允許的!心生疑慮的房客,我樂意效勞從住宿登記簿裡劃去你們的名字,立刻兌現!”
堅硬的聲音在石屋間隙中碰撞混響,久久纔在櫻桃渡的晨光中四散,一些偷偷觀看的黑影慢慢縮回牆角門洞。
“八目先生,他是新來的,還是個孩子。”龍姬扶着約納,低聲解釋。
遠處的耶空卻扭過頭來,像被八目的宣言吸引,穿鐵鏽色褲子的一雙長腿邁着有點僵硬的步伐,直直地走過來。
“喂,南方佬,別過來。”錫比衝他吼了一聲。
紅髮的南方人充耳不聞,徑直朝八目先生走去。
錫比揚起手,耶空微微睜開細長的眼睛,掃了她一眼,空氣中彷彿被割出一道帶着冰碴的裂縫,錫比猛地後空翻退出三步半跪在地,錚的一聲響,不知從何處取出那張銀光繚繞的長弓橫在胸前。
“媽的,又瘋了,新來的老哥,離他遠點!”綠衣女人咬牙切齒地喊道。
龍姬拉住約納的腰帶,退後幾步。
八目先生冷冷地揚起好看的眉毛:“唷?剛說完就有應徵的了?”
“哎呀,都是俺的錯,耶小哥昨晚沒睡好,今天還有點夢遊呢,俺這就帶他回去嘎,先生抱歉抱歉。”託巴一疊聲道歉,一錯身,橫在兩人之間。
約納聽到室長大人身上的骨骼和肌肉如同風車帶動的磨盤一樣發出機械裝置運轉的吱吱嘎嘎聲,巴澤拉爾巨漢深深吸一口氣,胸腔裡鼓盪着蓬勃的氣勁,手臂上露出猙獰的青筋,空氣的溫度似乎被他肉體的強大能量提升了,託巴頭上的小圓帽無風自動,飄落在地,露出青筋爬滿的碩大光頭。約納不由自主,又退兩步。
“咱們回家吧,小哥?”託巴眯縫着眼睛,露出一臉令人恐懼的笑容。
耶空停下腳步,迷惑地擡頭看看,伸出手鬆一鬆頸上的圍巾,修長的手指落在劍柄上。
“大叔,別饒了他!”錫比在一旁跺腳。
埃利奧特嘆一口氣。他卸下左臂的護甲,挽起衣袖,拔劍在自己手臂上劃了一道,血液馬上滲了出來。
“喂!這兒!”他揚起左手呼叫,或許是血液的氣味吸引了耶空,南方人眼神一亮,鬆開劍柄,邁着長腿走來。
“你又要失望了。我們不是你要找的。”埃利奧特安撫住因不安原地踏步的獨角獸,淡淡地說。
耶空站在騎獸旁,用手指沾了埃利奧特的血,借陽光看了,湊到鼻端聞一聞,又伸舌頭舔了一下,搖搖頭,嘆了口氣,失望地蹲了下來。
“切。”錫比收起長弓,啐了一口。
約納發覺自己渾身冷汗,龍姬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背,示意他站好,從腰間抽出一卷白紗布,過去給玫瑰騎士包紮。
託巴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繃緊的肌肉鬆弛下去,露出一臉農夫的憨厚笑容:“那個您看八目先生,他就是缺乏睡眠而已,沒事沒事,咱們開始討論任務的事吧?”
“你,和你,你們兩個進屋。託巴,帶南方人回去,把他看好。女人,屋外等着。”八目語氣不善地伸手點指約納與埃利奧特,轉身回房。
約納與埃利奧特對視一眼,玫瑰騎士苦笑着接過龍姬手中的紗布,草草纏了幾圈,策動獨角獸,俯身進入八目先生的石屋。
這棟屋子與A51房間結構相同,從唯一一扇狹窄窗子投射進來的陽光顯得比較昏暗,屋子裡堆滿了文件資料、瓶瓶罐罐、書櫃、衣櫃和不知名的奇怪擺設,以一個單身女子的房間來說,稍嫌凌亂。
八目先生在一張鋪着兩層軟墊的雕花木椅上坐下,對兩人說:“你,找張椅子坐。你,隨意吧。”
“感謝您的理解。”埃利奧特說,石屋屋頂很高,他得以端坐在馬上,向八目的座位微微身體,以示禮貌。
約納聽話地挑了個地方坐下。“我剛纔不是要冒犯……”他還想開口辯解,八目煩躁地揮揮手:“說正事。”
她取出一張寫滿字的紙,“先看看,這是老爹指明給你們的M級任務,作爲木屋損壞的賠償。當然,與外面那坨醜陋的肉是有關的。”
泛黃的紙張寫滿了字。顯眼的大寫“M”下面,是任務的簡要說明、目標、判定、退出方式、獎勵和懲罰,一目瞭然。
在乾草叉的兩位代表研究任務單的同時,八目大致講了這半頭黃金地龍的來歷:昨天下午日落前兩個小時,由兩名黃金地龍騎兵組成的小分隊襲擊了櫻桃渡外圍的無權者聚集地,摧毀十數個地穴與窩棚,從數百名無權者的包圍中從容逃脫。
但實力強悍的龍騎兵的好運在偶遇外出遛彎歸來的老爹爲止,老爹對鎮子周圍出現的不安定因素向來只有一種解決辦法:消滅之。
在激烈但極其短暫的接觸戰之後,老爹丟下屍體負着手去另一個方向巡視,等八目先生派出的隊伍找到屍體護送回鎮的時候,兩具人屍已經被憤怒的無權者撕成碎片,龍的屍體也僅剩這半具殘軀。
“聽說龍肉被割下流進黑市,有人認爲這種亞龍的肉是最好的補品。”八目先生補充一句。
埃利奧特看完了任務說明,將紙放在馬鞍上,問:“我們有沒有拒絕這個任務的權利?“
“沒有。”
“好的。抱歉。”玫瑰騎士用連鞘長劍靈巧地挑起書桌上插在墨水瓶中的鵝毛筆,左手凌空接住筆,在任務單上籤下自己的名字,遞給約納,示意他簽字,約納腦筋有點混亂地簽了,交還給八目先生。
紅髮少婦接過來看看,點點頭:“根據附加條款40-3,兩人承接任務視爲隊伍承接任務,現在生效。”她站起身,帶着A51房間的兩個男青年走出石屋,做了個送客的姿勢:“希望你們完整地回來。”
錫比俏生生地站在陽光裡,好奇地問:“接了?做什麼的任務?”
“有點頭疼,我們回去再說,另外,需要問一問室長大人昨晚我們吃的那些肉的來源問題。”埃利奧特皺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