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田坐在沙發上,靜靜地望着對面閉目不語的中國男人,他的心情有些惴惴不安,可古井不波的臉上依然毫無表情,他不知道自己爲何會信賴這個久未謀面的異國人,就連“一億玉碎”的諸多高層幹部也都不曉得他在日本的居所究竟在何處,但在巴西分別時,他唯獨將家宅住址留給了顧鐵,那時顧鐵還是個年輕氣盛的新兵,而他也還是個與老婆、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處的丈夫和父親,而回首現在,顧鐵已經成長爲能夠獨當一面、具有領袖氣質的優秀男人,自己呢,只是個孤零零坐在空寂的屋裡、爲了離去的妻子和失蹤的女兒黯然神傷的老男人,
如果願意的話,他可以輕易找到妻子的行蹤,但那又有什麼意義呢,女人的心一旦改變,就再沒有復原的機會,再說自己連心愛的女兒都弄丟了,還有什麼面目面對那個曾經深愛的女人,
想到這裡,琉球人的眉頭深深皺起,抓起啤酒瓶將瓶中酒一飲而盡,這是今天的第十瓶啤酒,酒精沒能讓他的心情好轉,反而放大了深深的無力感,在戰場上他是生殺予奪的君王,生命在他手中就像稻草杆一樣脆弱易折,而現在的他除了喝酒之外,想不到任何一件可以做的事情,他已經做出一切嘗試,亂局下也無法調動“一億玉碎”的資源,自己唯一的希望就放在了對面這個神秘的中國男人身上,淺田雄山知道這個人身上埋藏着許多秘密,可那許多秘密中的某一個,會不會與自己心愛的女兒有關,
“視頻是假的。”正在這時,顧鐵猛地睜開眼睛,帶着“理應如此”的燦爛神采叫道,
“你說什麼。”希望之火在淺田心中燃起,這位父親雙腿一彈站了起來,頭頂差點撞到天花板的吊燈,“可我找東京大學電影學院的專家看過了,他們都說沒有修改的痕跡……”
“切,專家。”中國人鄙夷地哼了一聲,拿起便攜電腦,開始播放那段視頻:“看着,老淺,中間是沒用的,我只放幾個片段,早上7時30分,奈緒美從東京高等裁判所與中央合同廳舍夾縫的小巷中出現,穿過馬路走近警視廳大樓,她身上穿着白色系帶風衣、黑色長褲與半高跟皮鞋,揹着一個紅色的皮包,這段沒有問題。”
淺田湊到他身邊,緊張地盯着小小的屏幕:“是的,沒有問題。”
“然後,早上8時15分左右,奈緒美與幾位西裝革履的官員出現在警視廳一層大廳中,我通過面部匹配找出這幾人的身份,禿頂的那個是內閣情報調查室室長一寸木忠誠,矮胖的那個是電腦資料部部長七部良,看起來他們在等待什麼大人物到來,這時奈緒美換上了與這兩人同色系的深藍色套裝,扎着紅色領帶,這段也沒有問題。”顧鐵拖動播放進度條,向身邊的老男人解釋着,
“我知道這兩個人,陪同迎接官員是奈緒美的工作內容之一,這點她向我說明過的。”淺田點點頭,
“早上9時整,三輛黑色豐田皇冠轎車出現在警視廳大樓門口,轎車掛的是都廳拍照,但裡面坐的應該是國會議員級別的人物,注意,一分鐘後,當汽車開啓車門的時候,攝像頭遭到了強烈的電磁干擾,畫面出現了雪花點,伺候三分鐘內一直無法顯示清晰圖像。”顧鐵指點着屏幕,
淺田雄山道:“當時東大的專家說這是正常現象,對於這種型號的超廣角監控攝像頭來說,比較容易受到強電磁訊號的干擾,甚至太陽黑子的劇烈活動也會影響到畫面成像,鑑於與奈緒美的行蹤關係不大,我就沒有深究。”
“老淺啊老淺,你是不是最近沒打仗,警惕性下降了啊。”中國人嘆口氣,“這明顯不是正常現象,而是一種反偵察措施,就連我也時刻注意着無所不在的監控設備,一位來自兄弟會的大人物怎麼可能大搖大擺走進監控範圍,如果沒猜錯的話,現在走下車的就是跟我曾經交手一回合的赤梟兄弟會聖殿荊棘十字團的厲害人物,厲害到不像人類的那個傢伙,最新調製的‘神之子’,六年前的幽靈右手波蘭支部支隊長安傑伊·瓦茲諾沙華。”
琉球人當然沒聽懂這段話,但沒有開口詢問,他非常明白現在的重點不在這裡,顧鐵既然開口提起這些秘事,一定會找機會向他說明,“請繼續,你說視頻作假,指的是這裡嗎。”
“不。”顧鐵用食指拖動進度條,一直拉到最後面:“有問題的是最後這一段,我問你,視頻是從警視廳大樓的監控室搞出來的是嗎。”
“是的,動用了一些關係。”淺田回答道,
“但是隻搞出來這一天的,沒有前一天或再前一天的資料對吧。”中國人說道,
“是啊。”淺田雄山顯得有點疑惑,
“看吧,出問題的是這裡。”顧鐵眯起眼睛,“我們剛纔看到7時30分上班的時候,奈緒美臉上的妝容比平常上班族女性常畫的淡妝要濃郁不少,你這個老男人不懂得這些事情,但我明白對日本女性來說,分寸感是非常重要的,這不是日常上班的化妝方法,一定是爲了重要場合準備的,後面我們可以知道,是爲了迎接黑色皇冠轎車上的大人物,所以這是合理的,但是晚間19時11分,奈緒美結束工作走出警視廳大樓的時候,臉上換成了得體的淡妝,這就是不合理的地方。”
淺田迷惑道:“有什麼不合理。”
“哎呀老淺,你偶爾也關注一下女性的心理吧。”顧鐵嘆道,“化妝是女性的裝甲外殼,從踏出房門的時刻到迴歸自己房間,這段時間就是頂着裝甲的慘烈戰鬥,如果你花了一個小時塗上隔離霜、粉底、粉底液、遮瑕霜、定妝水,畫好眉毛、眼影、眼線、眼睫毛,抹上睫毛膏、脣膏、腮紅,使出渾身解數畫好妝,你會在下班時把這些全部洗掉然後再花一個小時重新畫上淡妝嗎,無論對誰來說,這都是神經病般的舉動吧。”
“……是這樣嗎。”淺田望着屏幕中的女兒,神態有點不自然,唯有在觀看女兒留下的影像時,這個威風八面的男人才顯得蒼老無助,
“沒錯,從這一點就可以判斷,最後一段視頻是從以前的視頻片段中截取信息拼接而成的,或許前一天奈緒美穿着同樣的服裝上下班,所以被用作素材,之所以你的那些專家沒看出破綻來,是因爲不同於普通的視頻剪輯技術,動手腳的地方是調動大量的‘創世紀’配時採取逐像素修正的方法重新生成的,每秒鐘三十幀高清畫面的每一個像素點都經過重新排列,可以說他們‘製造’了這段子虛烏有的畫面,能找到出修剪痕跡纔是有鬼咧。”顧鐵戳一戳屏幕,得出了結論,“我沒辦法還原這種改頭換面的視頻,但修改下班時的影像就是爲了欺騙你或警視廳的調查員,我可以肯定,奈緒美並沒有走出那棟警視廳大樓,,,也就是說,她現在可能還在那所大樓之內。”
淺田瞪大眼睛,嘴角兩道深深的法令紋浮現出來,顯示他在咬緊牙關:“……奈緒美一直在警視廳大樓內,我去過那裡多少次,都是與她擦身而過。”
“不要報太高希望,老淺。”顧鐵拉着身體僵硬的老男人坐下來,同情道:“統計數據表明,失蹤案件的黃金搜救期只有四十八個小時,超過這個期限,失蹤者的死亡率會升高到接近百分之九十,她可能已經……”
話沒說完,習武者的天然警覺讓顧鐵忽然雙腳一瞪側翻出去,滾到沙發後面,滿臉冷汗地穿着粗氣,坐在那兒的淺田雄山一動沒動,但不詳的殺氣籠罩了老男人的身體,就連燈光都像變暗了,空氣中充滿針尖般銳利的威懾氣息,這時只要有任何刺激,琉球人就會像受到挑釁的眼鏡蛇一樣發動致命攻擊,憤怒和絕望已經讓他失去了身爲人類的本心,老趙曾經說過,習武是修身養性,讓人不大容易急血攻心喪失理智,但反過來說,習武的人一旦暴怒,很容易走火入魔釀出大禍,“老淺,老淺。”試着叫了兩聲,顧鐵明白現在這個痛苦的父親根本聽不進別人說話,他左右看看,抓起一個空啤酒瓶用力丟了過去:“看着。”
淺田的眼皮都沒擡,但雙臂自然舉起,畫出渾然天成的兩個半圓,“鏘。”堅硬的啤酒瓶被他的一雙臂膀絞成粉碎,碎玻璃嘩啦啦墜地,本部御殿手最強的方面就是防禦,這種武術的出發點就是徒手面對衆多持械敵人的進攻,區區啤酒瓶自然不在話下,不過這一擊讓淺田暫時清醒了,他低下頭,瞧着自己手臂上的玻璃殘渣,“……我沒事,你說說吧,究竟是誰擄走了我的女兒。”
“赤梟兄弟會,這是一個非常龐大而隱秘的組織,日本內閣情報調查室已經被它控制,成爲兄弟會內部以網絡攻防和實驗項目爲出發點的七大部門之一,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老淺,我要找的女人也深陷警視廳大樓地下,或許,遭遇了同奈緒美一樣的命運,我們要面對的不是普通的敵人。”顧鐵慢慢站起身來說道,
“20世紀初,以太田朝敷、伊波普猷爲首的琉球人打起歸順日本的投降大旗,其名言是‘連打噴嚏的樣子也要學日本人’。”淺田雄山忽然說出毫不相干的言語,接着站了起來,向着天空昂起頭顱:“這些蠢貨如果如今還活着就能發現,誰纔是我琉球人的敵人。”
“喀嚓”一聲銳響,名劍北谷菜切譁然出鞘,“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