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盾構機發出劇烈的震動猛然停下,“嘎吱吱吱吱……嗤嗤……”蒸汽輪機葉片旋轉排出炎熱白氣,噴射裝置停止工作,黑漆漆的泥漿立時落下灌滿隧道,若不是艙內的三人拆下櫥櫃鋁合金板用鉚釘槍固定在天花板上,數十噸的泥水已經從破碎天窗灌入室內,把顧鐵一行人變成琥珀中的蒼蠅,肖李平從顯示屏前擡起頭來,指着破碎屏幕角落上的柱狀圖說:“幸好核反應堆沒有問題,堆芯溫度正在下降,冷卻程序正常工作中,我們暫時安全了。”
“如果那個吵鬧的男人不追來的話。”顧鐵撇嘴道,
“就算神之子,也很難在黑暗中掘出上千米的隧道吧,他身邊的氧氣很快就會耗盡的。”老肖推一推眼鏡,遍佈裂紋的鏡片終於嘩啦一聲徹底粉碎,
“那可難說,這世界上奇怪的事情有的是,我們已經見過很多了,唯物主義已經不適合當今寰宇了啊肖書記。”顧鐵在阿齊薇攙扶下慢慢站了起來,咳嗽着走向艙門,
肖李平按下按鈕,盾構機的液壓門呻吟着開啓,泥巴大塊大塊落下,外面是一片漆黑,“我們用繩梯下去,很高,小心點。”他回頭囑咐一聲,從旁邊櫃子里拉出一卷BEAL牌的高強尼龍繩梯,將配重塊丟了下去,捲揚器嘩嘩作響,幾秒鐘後咔噠一聲自動鎖止,證明繩梯已到達地面,顧鐵花了半秒鐘心算得出結果:“一百五十米高,我們在那個怪房間的頂上啊,真是小氣,就算沒有電梯,修個樓梯之類的不難吧。”
肖李平道:“在施工時是有電梯的,施工完成後爲了安全起見將一切升降設備全部撤銷,這也是無奈之舉。”他取出兩套登山繩組遞過去,自己取一根尼龍繩綁在腰間打了個水手結,將環狀鎖釦卡在繩梯側面的滑索上,“滑下去也可以,阻尼是可以調節的,我知道以你的性子肯定不屑於慢騰騰爬梯子,沒想到你受了傷,看來要安分些了。”
“安分個鳥蛋啊。”顧鐵嚷道,“阿齊薇,咱們不用登山繩,拿個阻尼環扣上倆手一拽就行了,十秒鐘到達地面。”
“你的傷勢很重,笨蛋,別逞強了。”雨林之花柔聲道,
“快點快點。”中國人孩子氣地叫道,阿齊薇猶豫一會兒,還是無奈地點點頭,這時肖李平已經丟下去幾個包裹,然後開始向下攀爬,女人抓起繩子把顧鐵和自己緊緊綁在一處,握住環扣用力向前一躍,整個人已在虛空之中,
他們身處立方體房間頂部中央,盾構機打穿了房間的天花板,卡在岩層和屋頂之間,艙門外就是一百五十米高的黑暗空間,“唷呵,這樣纔對,……額……”顧鐵興奮地叫了一聲,緊接着聲音被憋了回去,阿齊薇如此用力地將他摟在懷裡,以至於豐滿胸部壓迫了受傷者的呼吸,讓顧鐵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由於阻尼調得很大,兩人下滑的速度沒比肖李平快多少,一分半鐘之後纔看到繩梯底端的熒光標識,又花了足足五分鐘纔到達地面,腳一觸地,顧鐵就使勁拍打阿齊薇讓她解開繩索,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大口喘氣,“搞什麼啊,哪有這麼拍動作片的,滑得這麼慢,電影院裡的觀衆全他孃的睡着了,呼呼……”
“哼。”阿齊薇解開鎖釦,打開登山繩組上的小射燈,發散狀燈光照亮二十米方圓的空間,正如肖李平所說,除了藍色樹脂地板之外看不到任何事物,濃稠的黑暗在遠方不懷好意地沉澱着,顧鐵做了兩個深呼吸,發覺這裡的空氣確實沒有任何怪味,並不像陰暗潮溼地下的封閉房間,
短暫休息後,肖李平也到達了地面,他打開剛纔放下來的背囊,取出替換的衣服、手槍、彈藥、藥品、食物、水,還有一副備用眼鏡,這副金絲邊的樹脂眼鏡讓肖書記顯得有點紈絝子弟的氣質,顧鐵嗤嗤指着他偷笑,老肖將一套裝備砸在他身上:“這裡很久沒人來過了,雖然不至於有什麼危險,但總得做點防備,在到達07區的控制室之前姑且用射燈照明吧,你能走路嗎。”
“直立行走是我的種族天賦。”顧鐵沒正形地回答道,他咬緊牙關撐起身體,腳下忽然一軟,阿齊薇立刻在旁邊纏住他的臂膀,“沒事沒事,小薇,一來到這個地方,我就覺得好多了,總覺得這裡很適合我呢。”他故作輕鬆地擺擺手道,
三個人換下破爛帶血的衣服,穿上舒適的棉質內衣和防水布外套,將頭燈和裝備袋整理好,在放鬆的外表下,顧鐵心中其實一片迷茫,強烈的即視感化爲無數散亂的記憶片段襲來,他明確地知道自己來過這個地方,可無法找回完整的記憶,也說不出那是何時發生的事情,人類總是本能地逃避即視感,試圖用怪異的行爲消除與即視現象的重合度,顧鐵這會兒不自覺地哼起歌來,哼着一首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老歌,卡倫·卡朋特演唱的Masquerade(假面舞會),他想不起來什麼時候聽過這首歌,在顧鐵的iPod裡面從來沒有這種懷舊的藍調流行歌曲,可偏偏旋律顯得如此熟悉,隨着輕聲哼唱,歌詞也慢慢浮現於腦海,
“Are we really happy here with this lonely game we play。
Looking for words to say.”
(孤獨的遊戲令人快樂嗎,
不知該說些什麼,)
阿齊薇扭頭看了他一眼,“你在唱什麼。”
“一首老歌。”顧鐵抓抓亂糟糟的頭髮,隨口回答道,
“很好聽。”雨林之花輕聲說,
肖李平回頭看了一眼,說:“走吧,跟着我,別走丟了,另外在這種黑漆漆的地方唱歌有點可怕,不是嗎。”他背上行囊,點亮頭燈向前走去,在手持黑光燈的照射下,藍色地板上出現一根熒光的箭頭,指向主通道的方向,
顧鐵拒絕了阿齊薇的攙扶,拄着一根摺疊手杖慢慢走在肖李平身後,他無意識地繼續哼唱:
“Searching but not finding,understanding anyway.
We′re lost in a masquerade”
(遍尋不到,只有接受吧
迷失的假面舞者,)
虛弱的、低沉的男聲低低響着,聲音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顯得如此微弱,像湛藍天空中的一隻小鳥飛遠,此時此刻,在英國皇家阿爾伯特港口的廢棄辦公樓中,隨着吳天嵐的手指滑過感應按鍵,終端機音箱中傳出了卡朋特柔滑如絲的聲音,同一首“Masquerade”,近一個世紀前的鋼琴聲在空氣中靜靜流淌,
“啊,你最喜歡這首歌了,天嵐,總是一遍一遍放個不停。”電話聽筒裡巴塞洛繆博士說,
“聽多少次都不夠呢。”吳天嵐嘆息似的說道,她伸出手,將桌上的相框輕輕釦倒,小顧鐵陽光般的燦爛笑容消失在眼前,“布蘭登,你是基督教徒嗎。”
“雖然不去教堂,但我內心深處還是相信上帝的。”老人回答道,
“絕大部分的科學家都是有神論者,這並不奇怪,你對自殺這個行爲怎麼看。”
“聖經說生命屬於上帝,《使徒行傳》說他(上帝)從一本造出萬族的人,住在全地上,並且預先定準他們的年限和所住的疆界,人是上帝造的,生命神聖和尊貴;人的生命年限在上帝手中,故除了上帝,誰都沒有權利終止自己的生命,‘十誡’明言不可殺人,殺他人是罪,殺自己也是罪,你知道基督教歷來反對自殺,拒絕爲自殺的人舉行喪葬禮拜,企圖自殺者或自殺未遂者會被逐出教會。”
“我是問,你自己的觀點,不是梵蒂岡的觀點。”
“說實話在黑暗期我曾動過自殺的念頭,天嵐,坦誠地說,我認爲自殺是懦弱的,但當一個人失去所有的選擇權、除了走向煉獄之外第二條路的時候,我想即使造物主也會原諒這小小的自私吧。”
“是的,如果上帝存在的話,那麼計算機的自殺,你又怎麼看呢。”
“計算機,如果你是說結束進程、釋放資源用的自殺代碼的話,那是編程時經常會採用到的,若說得寬泛一些,在傳統PC時代通過BIN命令結束系統進程運行,強制關閉運行中的操作系統,也可以說是一種自殺行爲,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病毒會替計算機完成這一工作……”
“不不,布蘭登,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吳天嵐打斷了對方的話,“我要說的是……”
這時薩爾茨堡郊外GTC總部地下洞穴中的龐然大物悄然甦醒,它只用很小一部分資源就足以應付全球併發的所有請求,好整以暇地吞吐着量子網絡的海量數據,大部分的資源在沉睡,在沉睡中等待着什麼,當一個進程傳來不詳的數據包,那片捉摸不定的量子云產生了神經脈衝般的激烈波動,1微妙的時間指針跳躍,醒來的人工智慧做出了一個決定,
“你要說什麼。”布蘭登·巴塞洛繆的聲音傳來,但通過電話聽筒傳出的聲音已不再是阿斯頓·馬丁跑車內老人的話語,而是通過語音合成器製造出的虛假之音,吳天嵐沒有發覺異樣,,,這世上沒有任何人類能夠發覺異樣,因爲本質上“創世紀”擁有巴塞洛繆的所有知識、經驗、記憶,它所扮演的,是存在於量子網絡中的巴塞洛繆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