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熟的鴨子飛了,沒有男人能容忍這樣的屈辱,顧鐵化悲痛爲酒量,以和管家老趙對飲衡水老白乾練出來的驚人酒量將全船的水手一個接一個灌趴下,這些水手都是沒上過什麼學、直爽性子的老實人,哪懂得中國人喝酒時的諸多門道,是夜十一點,除了在前艙值班的輪機長之外,飯堂裡已經沒有一條能坐着不倒的漢子,地上橫七豎八躺滿了人,水手們打着鼾、吐着酒、吹着鼻涕泡、說着夢話睡得香甜,“哼哼哼……”顧鐵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把杯子一丟,搖搖晃晃走過屍橫遍野的戰場:“區區四十度的純米燒酒,喝得再多也不過是一泡尿而已,這下知道櫻井大爺我的厲害了吧……看來今天也不用準備夜宵了是不是。”
扶着牆穿過走廊,顧鐵在阿齊薇的屋外站了五分鐘,最後還是搖了搖頭,一步三晃地回到自己房間,躺在鐵棺材一樣的牀鋪上,打開平板看着無聊的日本電視劇,睡意遲遲沒有襲來,隨着酒意散去,顧鐵的眼珠越瞪越大,清醒得像一隻半夜出動的貓頭鷹,他爬下牀倒了一杯水喝,在屋裡轉了幾個圈兒,試着打了半套八極拳,這一用力,發現身體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動作比三歲小孩兒還要笨拙,
“啊,無聊啊無聊。”他撲通倒在地板上,望着污跡斑斑的天花板,船上的生活比他想象中容易適應,雖然腳下地面一刻不停地在左右搖曳,可他一次都沒有感覺暈船;這些大老粗水手性格直爽可愛,讓他對日本人的印象大大改觀,風平浪靜,日頭悠長,做做飯、喝喝酒,偶爾還有跟阿齊薇搞搞小情調的機會,這樣的日子豈不是神仙過的,
可顧鐵骨子裡有一種騷動升起,就像千萬只小螞蟻在骨髓裡排隊前進,渾身上下無有一處不癢,用陶謝醫生的話說,這是被蛋白質拉鍊黏合的傷口在進行自我修復,能感覺麻癢,說明神經正確連接了,是件值得慶幸的好事情,不過中國人自己明白這種騷動並非來自感官,而是來自靈魂,
在外面奔波、拼殺、出生入死的時候,他總是想着找到一處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地方,種種花,養養狗,和心愛的女人一起悠閒度日;但一旦閒了下來,空虛感就在內心作祟,無數個小小的聲音從四肢百骸響起,在腦中匯成一連串沒完沒了的催問: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然後怎樣,然後該做什麼,然後該去哪裡,然後該跟誰發生一段什麼樣的事情,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
“啊啊啊啊差不多點啦。”顧鐵抱着腦袋滾來滾去,“我跟阿齊薇呆在一起就夠了,爲什麼還總想着那些又危險又麻煩的事情啊……”
他忽然響起小時候的事情,那時他來到中國不久,剛剛跟管家老趙學會一口洋溢着河北滄州地方口音的半吊子普通話,有一天早上老趙把他叫到跟前說:“小少爺,咱學拳吧。”
“中國功夫。”小顧鐵眼睛亮了起來,“我知道從科學上來說飛檐走壁是不現實的,但起碼可以變得比大多數人厲害吧。”
老趙爲難地搓搓臉:“俺們祖師爺說練武是爲了修身養性,其實那都是瞎話,舊社會練武是爲了有口飯吃,新社會練武就是爲了你那句話,要比人強,我教你拳術,是想讓你以後有個傍身保命的依仗,你的面相是命有富貴、但一生勞碌,這輩子免不了有好勇鬥狠的時候,到了你死我活的時候,你小子就知道今天俺老趙所說不假了。”
“什麼面相,中國迷信。”智商超乎常人的少年對此嗤之以鼻,
“到時候你小子就知道了。”老趙仍是那句話,
如今回頭一想,老趙簡直就是河北滄州的諾查丹瑪斯,顧鐵的人生用一句話總結就是“自找麻煩”,冒着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險攀過一個又一個險峰,剛剛能減速欣賞一下湖光山色,七十二拐的山路又出現在眼前,,,然而又能怎麼樣呢,命運是由性格決定的,中國人唯有報之以一聲苦笑,
顧鐵決定登陸“世界”,他沒辦法到量子網絡上閒逛,因爲他的賬號被無數人虎視眈眈窺伺着,不過如果猜想沒錯的話,“世界”的數據接口、運行數據庫是獨立於民用網絡的,可以說是危機四伏的網絡中一個遺世獨立的桃花源,儘管如此,本着謹慎的心態,他原本打算過幾天到達公海海面之後再通過衛星天線登陸“世界”,以防陸地基站這條線路受到監聽,不過這時候百無聊賴,顧鐵計算一下潛在的風險,還是打算回去看看,
他現在管登陸世界叫“回去”,因爲無論在做什麼,總是記掛着那個世界裡的17歲少年,莊周夢蝶是美麗的傳說,顧鐵不會搞混兩個世界孰輕孰重,可坐在一葉孤舟裡的他,無比懷念着在那個星光照耀的世界中被夥伴圍繞的感覺,他躺在牀上,連接網絡,湛藍的歡迎界面在眼前鋪展,“唔,兩件事,第一,試一試我對芯片的改造有沒有效果,看能不能把約納老兄叫出來玩;第二,告訴他‘世界’客戶端發售的消息,……不對,應該說是兩千萬個降臨者即將到來的可怕消息……”
“我回來啦。”男人閉上眼睛,自言自語道,
再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處蒼茫大地中央,身旁沒有一名夥伴,遊戲中的少年,比現實裡的男人更加孤獨,淺灰色天幕低垂四野,陽光在雲幕後投射出晦暗的天光,天際線上有一座燃燒的城市,屍橫遍野的大地在火焰中呈現扭曲光影,風吹起17歲少年的衣袂,將燒灼腐屍的焦臭帶往遠方,
“魔鬼。”約納的靈魂波動平靜地響起,“我猜想你差不多該出現了。”
“發生了什麼事情。”顧鐵震驚道,
“你自己可以看,那是你擅長的,不是嗎。”約納的聲音微弱下去:“我很累了,讓我休息一下,休息一下……這身體,就暫時借給你吧……”
“喂,等一下。”顧鐵喊叫着,可少年的靈魂已經悄無聲息,再不做出一點回應,
旁邊有鏘然之聲響起,顧鐵轉頭望去,一名傷痕累累的士兵正拖着沾血的戰戈慢慢走來,士兵的雙眼流着黑色的血,眼眶空空沒有眼珠,嘴角卻掛着奇異的笑容,他喃喃唸叨着聽不懂的言語,舉戈劈來,那雙手被燒得皮開肉綻只剩骨頭,居然還握得住沉重的戰戈,
顧鐵沉腰轉馬,法杖從腰眼後面如電刺出,噗地擊中士兵的胸膛,這是八極槍術中的一招,八極拳以槍術爲基礎,抖大杆子是練拳者基礎中的基礎,那士兵飛出去五步遠,仰面朝天躺倒,胸口破了一個大洞,黑血和臟器噗嚕噗嚕流出,可掙扎着還想站起來,
“搞什麼啊。”中國人驚詫道,“他根本就是個死人啊……難道這裡也有喪屍這一說。”
他腳尖一挑,一柄斷矛飛進手中,“噗嚓。”斷矛狠狠刺入地面,穿過眼窩,將士兵的頭顱牢牢釘在地上,顧鐵喘了一口氣,活動一下手腳,這具少年的身體正在飛速成長,能夠使用出的力量令人吃驚,由於有了月光精靈契約的體力加成,以這具身體使出的拳術已經大大超過了現實世界中的威力,他感覺與身體的協調性也越來越好,有一種“這就是我的身體”的驚人錯覺,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戰爭,顧鐵舉目四望,平原上堆積着累累屍骸,烽煙四起,遙遠的喊殺聲響徹天際,他看不清戰場的局勢,也分不出交戰的雙方,因爲死者摟抱着、糾纏着扭成一團,血與泥模糊了旗幟上的紋章,
“等一下……”他忽然眯起眼睛,遠方燃燒的城市讓他心生熟悉的感覺,佔地龐大的重重屋宇,那高聳的太極圖形城牆、灰色與黑色的石質建築,再加上在陰霾中刺破天際的殘破高塔,從中間斷掉的通天塔如同一柄銳利的斷劍指向天空,,,毫無疑問,那就是被刺客之王折斷高塔“天璇”,而坐落在天璇腳下的,正是那在東方大陸的歷史上輝煌了千百年的神秘之地,東方十七家精神的祖墳,龍姬、刺客之王和龍慎鱗共同的故鄉,
龍家大宅,
龍家大宅正在燃燒,
顧鐵愕然回首,果然,在另一個方向的天際線上坐落着一座極高大的黑色城市,呈現圓錐形昂然向上的玄武岩宮殿代表着皇權的威嚴,那就是涼隋國的都城“黑城”平陰,平陰城默默地注視着這場戰爭,如同一個事不關己的局外人,
“嗡嗡……”忽然有幾道白色光芒在戰場亮起,顧鐵再次轉身,看到白袍的牧師行走在屍體堆中,手捧《聖經》,在空中畫出正十字聖痕的輪廓,每次光芒閃過,都有幾具屍體緩緩蠕動起來,睜開渾濁的雙眼,將殘肢拔出鮮血的泥潭,
“老天。”顧鐵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