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貞和蘇嵐之間隔着一張老式方桌,這種桌子在八十年代很常見,向外的一面有兩個抽屜,還是帶鎖的。
這間拱洞的火把不見了,或許是之前大亂時,被倉皇逃竄的人帶走了。桌面擺着一個凝着蠟油的燭臺,一塊錢一根的白色蠟燭已經燒了大半,豆苗燭火不時擺動兩下,發出細微的爆響。
兩個女人停下了話頭,臉上都掛着一副難以言喻的表情。
“所以,你根本沒收到我發送的信息?”蘇嵐打破了沉默,端起桌上的茶缸潤了潤嗓子。地下溼氣重,空氣裡瀰漫着若有如無的血腥氣,很不舒服。
安貞輕輕搖了搖頭,蔥白的手指敲打着桌面,喟然長嘆:“我回到營地才發現有聯絡信號,當時營地被水淹沒,根本沒法查看。這麼說來,我剛把信息返送回醫院你就收到了?”
“沒錯,當時胡主任和牛教授已經被控制了,追蹤你的任務開始是我負責的。”蘇嵐將披散的髮絲挽到耳後,笑容裡滿是苦澀:“你一定很恨我吧?”
“恨你?”安貞舒展了眉頭,輕嘆道:“恨你什麼?恨你是rca內線?恨你一直在監視醫院實驗進度?還是恨你帶回了我的孩子?”
蘇嵐不可置否的笑了笑,道:“小孩子是無辜的,他能碰到我,也是運氣。”
“我那時聽到俊偉那他們碰到了你,當時就猜測醫院那裡出了狀況,只是沒想到居然是這麼回事。我還以爲研究中心沒有捲進當權派和rca的鬥爭。”安貞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感覺,蘇嵐驗證了她的猜測,市中心醫院這個研究點已經廢了,在自己離開以後,蘇嵐帶來了rca的人,控制了實驗人員,帶走所有遺留研究資料,留下了一座空蕩蕩的實驗中心。
胡主任和牛教授以及幾個青年研究助理被一同送往kenny所負責的某處研究機構協助rca的實驗。胡主任屬於當權派系統的分區負責人,而牛教授則是純粹的研究者,不屬於任何派別。當牛教授知曉rca的研究方向和實驗目的時,他嚴詞拒絕了kenny的命令。這個禿頂的老頭子是個有氣節的人,他拒絕提供一切與實驗相關的信息,並且拒不透露安貞的去向。胡主任主要負責的是行政後勤方面的事務,對於實驗覈心內容不是非常瞭解,也沒有牛教授的硬骨頭,審訊持續了兩天,當kenny威脅要給他注射半成品試劑時,胡主任崩潰了。
胡主任告知kenny核心數據資料在安貞手上,而安貞已經帶着資料北上。
他供述的內容和蘇嵐當時在門外偷聽到的一樣,蘇嵐將這些信息反饋給kenny,表示資料盤有定位追蹤裝置,希望kenny可以放過兩個老傢伙。kenny答應了,派caroline將老胡和老牛秘密送往一個地方。在送離之前,蘇嵐從kenny處看到一些關於實驗立項的表格,當時覺得有些奇怪,於是趁夜見了胡主任一面。
當時的老胡還不知道蘇嵐就是rca的內鬼,他和老牛屬於實驗小組的領導人物,而其他青年研究人員並對所謂機密內容根本無從知曉,於是都被分散到kenny的研究中心繼續工作。所以老胡乍見蘇嵐沒有起疑,還感慨這個年輕漂亮的小助理有良心,知道來探望自己。
蘇嵐從老胡口中瞭解到許多事情,包括很多kenny刻意向她隱瞞的關鍵信息,這讓蘇嵐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同時也明白了自己被kenny所利用。蘇嵐沒有告訴老胡自己的真實身份,而是問起她聽到的所謂“備用方案”。老胡被kenny手下折騰了兩天,一時也沒了警覺,只以爲蘇嵐是想逃離這裡,於是也沒有隱瞞,將酒泉發射基地的事情全盤告知,並將自己的通行代碼告訴了蘇嵐,希望蘇嵐抵達以後可以將研究中心發生的事情告知對方。假使對方是當權派,或許自己還有一線生機。
蘇嵐當時對此持懷疑態度,就和明俊偉第一次聽安貞提起時一樣,連對方是什麼人都不知道,如何信任?怎麼確定真假?所以蘇嵐並沒當回事,正當她準備離開的時候,老胡神神秘秘叫住了她,對她說:“安貞攜帶的資料設備不光可以定位,還能接收訊息,找個機會告訴她這裡發生的事情,讓她快跑,必要時刻毀掉資料。”並且告訴了她通訊方式。
之後,蘇嵐以檢查遺漏文件爲由,獨自去了一趟中心醫院,在老胡辦公室發現了安貞傳送回來的信息。安貞在信息中稱自己到達一處軍方觀測站,得到駐軍協助,表示先觀察一段時日,如果沒問題的話,希望老胡帶着醫院裡的人一起來這裡躲避城市裡的行屍。蘇嵐當時左右搖擺不定,對於kenny的欺騙,她還有些接受無能,所以簡單回覆了“危險,離開”兩句話,希望可以給她一些準備和反應的時間。再後來,kenny通過胡主任提供的信息,組織了一批人手準備追捕安貞,蘇嵐爲此和他有過多次爭執,包括後來兩人在高速路上的爭吵,以及最後徹底一拍兩散。
“水深超過你的想象。”說了許多話,蘇嵐感到有些疲憊,按了按太陽穴,詢問道:“你有什麼打算?還要進京去找當權派嗎?”
安貞笑了,攤了攤手,道:“資料設備都被搶走了,我去有什麼用?”
“哦?”蘇嵐驚訝的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在山裡被rca搶走了?”
“我們開始從山頂電站逃掉了,死了許多人。”安貞疊起雙腿,單手撐着下巴,回想道:“距離電站不遠的地方,那個人……我也說不清他是哪一方,第一次搶了我們的物資,第二次殺了我們一個同伴,第三次搶走了資料。”頓了頓,苦笑道:“陰魂不散,好像是特別針對我們的一樣。”
蘇嵐聽得瞠目結舌,嫩紅的嘴脣張成了“o”型,久久沒能說出話來。
“嗯?”安貞見她神色有異,疑惑道:“你們的人?”
“是叫做周槐嗎?”蘇嵐喃喃道。
安貞眼中精光一閃,震驚的看住了她,道:“瘦高的男人,眼睛很長……”
“天吶。”蘇嵐艱難的吞了吞口水,感覺一陣眩暈:“我們在去往你們停車地點的路上碰到了他,他那時候中槍了,車翻在路上擋住了我們。kenny派人清理路面,他爬出來求救的……”
“你們救了他?”安貞眉頭顫了顫,不由自主的看了眼洞外,生怕晁逸帆突然衝進來一刀劈了蘇嵐。
“算是吧。”蘇嵐噝噝倒抽着冷氣,突然疑惑道:“不對啊,他搶走……難道只有他一個人嗎?”
蘇嵐有些暈了,當時kenny根本沒有心思搞半路救援,要不是周槐無意中提及女醫生這茬,只怕早已被kenny扔到了高速路上。因爲定位範圍和周槐所說的位置重合,所以kenny留心多問了幾句,這才確認了他口中的女醫生就是安貞。當時通訊線路大面積癱瘓,kenny手上沒有安貞的照片,蘇嵐的畫像不慎準確,而且kenny又不同意蘇嵐隨同外勤小組一起進山搜索。這個周槐的出現,怎麼看都想老天送來的帶路黨,所以kenny大發慈悲救了他一命,並且在第二次進山搜索時帶上了他。
如安貞所言,周槐搶走了資料,這不就意味着kenny獲得了資料嗎?
“是啊,他一個人,差點害死了我們十幾個人。”安貞想起那個鬼魅般出現的男人,脊背不由的陣陣發涼,見她表情越來越精彩,忍不住問道:“有什麼問題?可以說說嗎?”
蘇嵐秀眉微蹙,斟酌一番,道:“我之前在南塘那邊可以接觸到一批軍方設備,調試的時候查詢了一下我關於我個人的事情……我離開之前kenny要取消我的權限,我想看看rca有沒有對我發佈通緝,結果發現我的權限沒有註銷,而且kenny還在晉中地區活躍。”
“什麼意思?”安貞不瞭解rca系統,所以沒聽明白。
“意思就是,kenny目前仍然在晉中地區有行動。可是,如果他獲得了資料,那就沒必要留在這裡了啊。”蘇嵐摁了摁眉心的美人痣,一萬個不明白。
“算了,現在這些事和我沒關係,不想了。”沉默半晌,蘇嵐突然釋懷的舒了口氣,笑道:“我現在不是rca的人,也不是當權派的人,安醫生你呢?既然不去找當權派……是打算去發射基地嗎?”
洞外忽然一陣騷亂,有許多人匆匆跑了過去。
晁逸帆撩開了門簾,將鋥亮的光頭探了進來:“聊完了嗎?放哨的說外邊來人了。”
兩女對視一眼,止住了話頭。
“姜河和路茜?”安貞問道。
“不知道,說是一輛車,我去看看。”晁逸帆說完便跑了出去,沒兩步又折返回來,看向蘇嵐道:“你朋友找你,你們那個朋友要去了。”
蘇嵐臉色一黯,輕輕點了點頭。
安貞陪同她走出拱道,看着晁逸帆快步跑走的背影,安貞低聲道:“他的女友,就是被周槐殺的,很可愛的姑娘,我們都喜歡她。”
蘇嵐動了動嘴脣,終究沒能說出什麼,一聲嘆息,走進了谷巖所在的拱洞。
晁逸帆和錦忠帶着三四個小夥子趕到通往地面的坑道,守在坑道里的青年年紀不大,有些膽怯。
“什麼人?”錦忠拿着火把走到盡頭爬梯前問道。
“沒看到,開的是咱們的車,不過……應該不是咱們的人。”小青年舔了舔乾裂的嘴脣,道:“車轉悠好幾圈了,一直沒停下,看樣子不知道下洞的位置。”
“哦?”錦忠臉色嚴肅了起來,看向晁逸帆。
晁逸帆知道他在想什麼,道:“姜河知道洞口。”
“那應該不是你們的人,也不是我們的。”錦忠反手抽出了腰後的柴刀,聽着頭頂汽車駛過的聲音,眯起了眼:“南塘的人?想引我們出去?”
“你們不是還有其他通道嗎?不能溜出去截停?”晁逸帆問道。
“不行,其他通道都在廢洞裡,現在廢洞裡到處都是行屍,走不了。”錦忠搖搖頭,躊躇道:“別管了,讓他慢慢兜圈子吧。你們幾個在這裡守着,如果洞口被發現,立馬解決掉。”
幾個青年應了一聲,留下一個火把插在坑道中間。
晁逸帆和錦忠並肩走回拱道,不約而同的嘆了口氣。
倆人互相看看,同時露出了一個苦笑。
“看樣子是回不來了。”錦忠掏出煙盒,遞給晁逸帆一根。
晁逸帆嘴裡一陣苦澀,蹲在拱道邊點燃了香菸,吐出一串菸圈。
沉默,良久的沉默。
“哥們兒,幫我個忙。”晁逸帆兩口嘬完香菸,踩滅在腳底。
“怎麼?”
“給我指一條道兒,我要上去截住那輛車。”
錦忠表示不理解,疑惑的看住了他。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總得有個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