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0

‘你要這樣站着到明天早上麼?’

衛覺夫聽不出溫度的聲音就在她的身後,平靜的語氣中帶着明顯的嘲諷。

印宿的身體猛地一震,她木然地看着前方,然後慢慢轉過身去,她面前兩米遠的地方,一個男子站着。

她艱難地對他擠出了一個微笑,‘這麼晚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昏暗中,衛覺夫將手中燒到一半的煙丟到腳邊,擡腳,狠狠地踩滅,姿態優雅而隱約地暴戾,他的表情又是如此的平靜。

‘拿回一些我的東西。’他說。

他的東西?印宿努力地眨了眨眼,有一些困惑,想了幾秒鐘都沒有反應過來。

他走到她面前,淡淡地提醒她,‘我的衣服還在這裡,不記得了?’

經過他的提醒印宿的表情終於有了一些瞭然,不過片刻之後,她又直覺地問了一句,‘那些衣服,昨天你不是讓我丟了它們的麼。’

他微眯起眼,似有不悅,‘你丟了?’

印宿倉促地搖頭,低聲囁嚅,‘我以爲你不要了,爲什麼突然改變主意……’

‘是我的東西,我一定要拿回來。’

即便是他不要的,別人也休想得到,這種霸氣,她還是能夠感覺到的。這種冷酷的習性註定了他對一些東西的輕慢態度,就譬如衣服,想仍就仍,想穿就再穿回去,即便是不要,也不會讓別人擁有。

印宿此刻忽然難堪起來,她莫名地起了一種意識中的類比,猛地覺得他意有所指。

‘我不是你的衣服。’ 她臉色蒼白地告訴他。

他神色一凜,譏誚地冷笑,‘你當然不是!’他平靜地看着她,‘我只是要衣服,可沒說要你。’

印宿的心猛然尖銳地疼了一下,像被什麼東西扎到了一樣,她飛快地避開他的眼睛,往後退了一步,沉默地轉身。

推門走進屋子,門也沒關,一直往裡走了過去,衛覺夫面無表情走進去,走到玄關口,一雙黑色的居家皮拖令他略微停住,站在原地向四周看了一下,目光最後落到不遠的的桌子上。

柔和的燈光下,兩個潔淨的青花瓷碗並排放置其上,從這個角度看,像極了一幅靜物圖,寧靜,詳和,仿若看到了兩個人對面坐着,埋頭,擡眼,目光膠着相視而笑……

多麼溫暖的景像!

他轉開視線,眼底冷冷地閃了一下。

幾分鐘後,印宿蹬蹬地從樓上走了下來,手上抱了一堆的衣服,還有幾條領帶,從衣服中垂了下來,像一條長長的尾巴拖在地上,走得太急了,糾結在一起差點絆到了她,她就這樣半走半跳地來到衛覺夫面前,將衣服捧給他,他卻冷淡地站着,一點也沒有伸手接過去的意思,看着她的目光漠然。

印宿等了一會兒,覺得手很酸,只好將它們放到身後的沙發上。

他似乎在不動聲色地打量她,表情依舊平靜,卻隱含着極陰冷的東西,印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她下意識地擡眼望進漆黑的眼底,高深莫測,看不出喜怒,卻也隱約令她感覺到不安。

不露痕跡地站遠了一些,她小心翼翼地問,‘覺夫,你還有什麼事麼?’

他忽然向前走動了一下,距離她僅僅一步之遙,印宿卻飛快地往後退了兩步,反應之大,差點原地跳了起來。

衛覺夫漠然的臉上閃過瞬間的陰沉,他自然能看出她的警戒,嘴角拉出一道微妙的弧度,有一些嘲諷。

下一秒,他已經迅速地逼近,像圍獵一般猛地將印宿抵到牆壁上,無比地貼近,幾乎碰到了她的臉,印宿被他突然的舉動嚇得不能動彈,只是儘量地將自己的身體靠着牆壁,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他緊緊盯着她的眼睛,清晰地感覺到手下的她的顫抖,嘴角忽然浮起一絲微笑,隱隱地惡意。

擡手,手指輕劃過她的臉,皮膚上滑行的那種熟悉的冰涼令印宿的身體猛地一僵,隨後便不受控制地戰慄得更加厲害,他沒有理會她,慢慢取下她的眼鏡。

印宿僵硬地站着,很馴服地並不違抗,肩頭卻瑟瑟地顫抖。‘覺夫,你——你還有什麼事嗎?’她站在他與牆壁之間,連聲音都細弱地戰慄着。

衛覺夫把黑色大邊膠眼鏡用手指勾着,漫不經心地把玩,並不說話,若有所思地看着瑟瑟發抖的女人。

‘他也看過你這個樣子?’好長時間後,他輕聲問了一句。

印宿嚥了嚥唾沫,困難地吐出一個字,‘誰?’

‘不要裝傻。’他冷冷地瞥她,‘你也讓覺品也見過你這個樣子?’

印宿沒有回答,她不知道他什麼意思,也不關他的事,不是麼?

他的臉驀地沉下去,幾秒鐘後,又驀然地語出警告,‘少點碰覺品,即便是很缺男人,也請你離覺品遠一點。’

印宿木然地斂下眼,一言不發。

他審視了她半晌,冷冷地退開,手也在同時鬆開,指間勾着的那隻眼鏡於是便掉到地板上,印宿慌忙地彎身撿起地上的眼鏡,擦都沒擦都急急地戴上。

‘你把自己弄成這個醜模樣究竟想做什麼,是要人同情你嗎?’他看着她,忽然說了一句很刻薄的話。

印宿疲憊地閉上眼,她已經無力去辯駁。

‘你若是那樣認爲也可以。’

‘用這個手段吊男人是不是太蹩腳了。’

‘當然不高明,很少有男人會上鉤。’印宿半天才擡起頭,微弱地對他笑了一下,‘你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

她是他不要的,他已經說得很清楚。

衛覺夫仔細地看了她半晌,忽然甩手,重重地打了她一個耳光,清亮的啪地一聲,把印宿的臉都打偏了過去。

印宿感覺到嘴角一股粘稠的液體緩緩往下溢,回頭,見他低下頭,優雅地用手帕擦了擦手。

‘記住我的警告,離覺品遠一點,你是聰明人,應該清楚違揹我的下場是什麼。’他淡淡地說完,然後在印宿面前蹲身下來,捏着印宿的下巴,‘還有今天在白家的事,你是不是應該跟我解釋一下。’

印宿只是緘默,目光有點冷,兩人一動不動,維持着對峙的姿勢。客廳不遠地方的電話驀地響起來,驚魂一般,他們誰也不去理會那匆促的響聲。

鈴聲停下來,隨後的兩分鐘,再度響起。

印宿撥開他的手,緩緩站起來,走過去接起電話。

小蘭驚慌失措的聲音從彼端傳過來,帶着破碎的啼哭以及尖叫的聲音,在她耳邊急遽地爆炸開來,一陣嗡嗡的聲音之後,話筒砰地從手上掉下去,重重砸在印宿腳邊。

耳邊立即安靜下來。

印宿的臉在燈光下驀地變得慘淡,幾秒鐘後,她轉身,沉默地看向不遠地方的衛覺夫。

‘家裡出事了。’

她輕輕地說,眼底一片荒蕪。

十一點零五分,衛覺夫的車載着印宿回到白家,小蘭驚慌失措地等在門口,印宿走進家門徑自往二樓走了過去,書房裡紋絲不亂,母親躺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緊閉着眼昏迷不醒,表情中還依稀有昏迷前個瞬間的震驚與驚恐。

大書架後面的茶室虛掩着門,她走到門口,把隔扇拉開了一些,指甲掐進木雕的花裡去,。

茶室裡依然亮着她離開時候的那個白紙吊燈,光線昏暗,父親俯臥在地板上,身下是大攤暗紅色的血跡,小木幾翻倒在一邊,黑白棋散落了滿地,再往右不到一米的地上,安靜地躺着一個通體華貴的黑色刀鞘,看上去很是熟悉,她的目光淺淡地落到一邊的櫃子上,上面的刀架是空的,再度往下看去,父親後背那柄十多公分的刀把在眼前清晰地閃着寒光。

她安靜地看了半晌,扶着隔扇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報警!’

印宿轉身,對着小蘭只說了兩個字。

小蘭的表情一片驚恐,她高聲叫起來,‘不可以!不能報警,是……’

印宿語氣一沉,‘按照我說的去做,報警!’

小蘭猶豫了幾秒,求救地看向一邊的男子,衛覺夫的視線從茶室內收回來,冷淡地點點頭,她這才顫抖着手飛快地拿起一邊的電話,撥通警局。

印宿木然地站着,她嗅到空氣裡緩緩流動的血的味道,濃膩鹹腥而又冰冷,是死屍散發出來的,而那具屍體是她的父親。

這一切幾乎令她吐了出來,她飛快地推開書房的門,走到洗手間。

顫抖着手摘下眼鏡,用手掬着水拍到臉上。

水嘩啦啦地從手上流過去,冰冷的水,涼到沁入骨頭裡去,刺刺地痛麻。

擡眼,看到鏡子裡的自己,她的頭髮散亂地粘在眼睛上,滴着水,從眼角往下溼漉漉的一片,她的臉色,蒼白得像一張薄弱的白紙,被揉搓過的支離破碎。

衛覺夫站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緩緩審視着她,目光銳利,研究中帶着冷厲。

她邊走邊戴回眼鏡,神情木然地越過他,走了出去。

十分鐘後,警察迅速地趕到白家,幾名偵查員進入現場着手勘察,有條不紊地拍照,勘查,取指紋,檢驗屍體。

父親的致命創口位於背部,是他自身所不能達到的部位,法醫的初步鑑定,排除自殺可能。

白家所有的人,印宿,小蘭,母親,還有衛覺夫,全部聚齊在客廳,小蘭給母親塗了一些百花油,她終於悠悠地緩過一口氣來,之後就一直神情恍惚地靠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一夜之間她迅速老去,原本富態圓潤的臉變得異常憔悴,眼角細細淺淺的皺紋猛地深刻了許多。

‘印宿!’

一道聲音在打破客廳裡的死寂,印宿木然地擡頭,看向大門方向,衛覺品迅速向她走過來,表情焦灼。他站到她面前,抓着她的胳膊表情嚴肅地問她,‘怎麼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一連問了幾個問題。

印宿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輕輕地說了一句,‘爸爸,死了……’

尚未說完,她整個人便虛軟下去,衛覺品收緊雙臂緊緊地抱住她,她的身體卻還是不受控制地一點點地往下沉,最後幾乎要癱到地上去了。

衛覺夫始終站在一邊,漠然地看她。

袖手旁觀。

一個精瘦的中年男人站在樓梯口,他穿着很隨意的便裝,個子不高,眼睛很小,身上都是廉價菸草的味道,腰上佩着槍,他向客廳走了過來,揚了揚手上的證件,表明身份。

‘衛律師,不好意思打擾你,我需要做一個例行詢問,可能會耽誤你一些時間。’他語氣恭敬,似乎是認識衛覺夫。

衛覺夫並沒有說話,只是隱約點了點頭。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袖珍錄音機到一邊的桌子上,清清嗓子只問了一聲,‘是誰第一個發現死者的?’

死者?

這兩個冰冷的字令印宿眼皮驀地一跳,她立即擡頭,這個陳警長,當‘死者’兩個令人沉痛的字從他口中跳出來的時候,他熟稔極了,幾乎沒有表情。

這種事情,事不關己,何況他作爲警察見得更多,本就不應該有太大的反應。

她似乎是苛責了。

客廳中一片沉默,好長時間後小蘭終於抖着脣說了一句,‘是師母。’

印宿看向母親,她半低着頭不說話,沒有任何反應,陳警長繼續問下去,‘白夫人,你能不能告訴我當時詳細的情形?’

母親依然一動不動,像是沒有聽到他在對她說話。

陳警長皺了皺眉,想必是起了一些憐憫終究沒有逼問下去,他轉問小蘭,‘你說。’

小蘭面色煞白,心有餘悸,‘師母來書房找教授,然後我聽見她尖叫了一聲,我跑過來一看,師母暈在茶室門口,我趕緊走過去想扶它起來,往裡一看,就是……現在這個樣子,我就給白小姐打了電話……’

‘今天晚上都有那些人見過死者?’

客廳一片死寂,這個陳警長環顧了一眼四周,視線最終落到印宿身上,‘白印宿小姐?’他問,‘案發之前你有你父親有過接觸麼?’

印宿木然地點點頭。

他在隨身的小冊子上寫了一句,復擡頭問,‘能不能告訴我,你最後一次見到死者的具體情形?’

印宿眼神空洞地安靜了幾秒,‘昨天吃完晚飯,我在茶室跟爸爸下了一盤棋,然後我就走了。’

‘你還記得離開是什麼時候?’

她木然地搖頭,一直緩緩地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準確的時間。’

‘離開後你去了哪裡?’

‘回西郊別墅。’

坐在她身邊的覺品插了一句,‘當時是我送她回去的,我們在這裡吃完飯後,從九點到十點,我跟她一直在別墅。’

陳警長懷疑地看了他們幾眼,又追問印宿,‘那10點之後呢?你又去了哪裡?’

‘我——我還在別墅。’

‘那,有人可以證明麼?’他的語氣有些咄咄逼人。

覺品猛地站了起來,神情冷然,‘陳警長,你這是在懷疑印宿了?’

陳警長一愣,‘對不起,衛先生,我們必須先做一個排查,這些盤問都是必要的,請您諒解。’他轉過頭,‘白小姐,十點到十點四十,有人能證明你還在別墅麼?’

印宿沒有說話,她的頭腦裡一片空白,表情也是,片刻之後,衛覺夫忽然淡淡地說了一句,‘她跟我在一起。’

母親微微擡頭,木然地看着印宿,隨後無力地垂下頭去,氣氛隱隱有一些詭異。

覺品握着印宿的手也猛地一震,他狐疑地輕問,‘你們——’ 他不可思議地看着印宿,然後又看了看衛覺夫,視線在二者身上來回掃視了幾次,最終一句話也沒有說。

衛覺夫緩緩說下去,‘差不多十點四十五的時候我們接到了小蘭的電話,大約十一點,我們回到白家,這中間我們都在一起。’

陳警長點了點頭,這時候有一個調查員從二樓走下來,他們到客廳另一邊,低聲說了幾句話之後又重新回到客廳,‘在白印宿小姐之後,還有什麼人見過死者?’

小蘭顫抖着站起來,‘白小姐走的時候,我就在外面的書房,幾分鐘後,我送茶進去,白教授在下棋,他還跟我說了幾句話,然後我就出去了。’

‘你去了哪裡?’

‘一直在外面的書房裡整理教授的書,一直到大約九點二十的時候……’

陳警長立即警覺地問,‘你爲什麼記得這麼清楚?’

‘平常教授差不多九點半就會從從茶室裡出來寫一些東西,我以爲時間到了,所以下意識地看了一下牆壁上的鐘。’

‘後來發生了什麼?’

‘我聽見教授在茶室裡面叫我,他讓我去叫二小姐過來一趟,我就到了二小姐的臥室去叫她,說教授想見她……’小蘭頓了一下,沒有繼續說下去。

陳警長追問,‘後來呢?’

‘二小姐進去了之後,教授讓我先出去,說是有一些話要囑咐二小姐,所以我就出去了。’

‘你去了哪裡?’

‘沒有走遠,就在書房門口的。’

他眉頭一揚,‘你在門口乾什麼?’

小蘭結結巴巴地辯解,‘我只是在擦地板。’

‘那你有聽到或者看到什麼異常嗎?’

她躊躇了一下,最終還是如實地說出來,‘我聽見裡面有聲音傳出來,池喬小姐說話的聲音很大,我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

母親終於有了一些反應,很微妙地,肩頭輕輕戰慄了一下,今晚她的沉默頗顯得意味深長,陳警長眼底一亮,似乎有了一些頭緒,他緩緩踱了幾步,走到小蘭面前。

‘也就是說,你覺得他們之間有過爭吵?’

小蘭還在思索,衛覺夫已經犀利地插進來,‘陳警長,這已經是誘導性的提問了,恐怕不太適合回答。’

陳警長微怔,‘哦,對不起,衛律師,我會注意不再在問題中加入個人傾向的。’他轉了個角度繼續問,‘緊接着你又留意到什麼異常嗎?’

‘裡面過了幾分鐘後安靜了下來,然後我看見池喬小姐走了出來,她臉色很難看,我也不敢上去跟她說話,她只看了我一眼就匆匆地離開了,我——’

陳警長環顧了一眼客廳,‘白池喬小姐好象並不在這裡,她去哪裡了?’

所有人都沉默着,客廳的氣氛一片死沉。

池喬很突然地就無影無蹤,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據我所知,一年前死者曾經宣稱與白池喬小姐斷絕父女關係,平時她與死者關係如何?’他是在詢問小蘭。

‘池喬小姐今天晚上脾氣不太好,吃飯的時候忽然砸了很多的東西,差點讓師母也受傷了,教授也很生氣的——’

‘她爲什麼發脾氣?’

‘都是我不小心,拿錯了草莓汁,小姐不喜歡那個。’

陳警長先是一楞,然後微微冷笑,‘就這樣?’他緊皺的眉關放鬆了些須,表情中也多了一層明朗的東西,似乎已經篤定了池喬的嬌縱。

又一個調查員走了下來,陳警長與他說了幾句話,然後偏過頭大聲問了一聲,‘請問白池喬小姐的臥室在哪裡?我們需要看看。’

母親聞言,驀地又暈了過去,小蘭又驚又慌,手足無措,覺品也很驚詫,眼神中盡是匪夷所思,‘池喬?不可能……’

衛覺夫站在客廳外圍,還是不動聲色,看不出情緒。

印宿緩緩從椅子上坐起來,對着小蘭輕聲吩咐了一句,‘你照顧一下媽媽,我帶他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