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樓下的客廳裡,覺品坐在客廳的紅木圈椅上,覺夫則站在他背後不遠的地方,漠然地看着窗外,兩個人隔得很遠,各行其事,也沒有看向對方,但印宿卻隱約感覺到他們在說着什麼。

從她現在站的位置看過去,覺品的臉色有些微的凝重。

他們……在說什麼?

印宿一邊想這個問題,一邊緩步從樓梯走下,見到她下來,覺品站起來,優雅地斂了一下衣角,笑容溫文。

印宿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輕聲地問,‘媽媽呢,她怎麼樣?’

‘受了一點驚,現在在偏廳休息。’

‘真是不好意思,讓你掃興了。’印宿歉然地說。

衛覺品若無其事地聳聳肩,‘說實話,一開始還真是被嚇到了,第一次看到池喬發這麼大的脾氣。’

他想了一下,偏過頭,‘大哥,如果你也跟我一,那我還是好意地建議你,若是可以,後天的婚禮還是不要出現這種悚然場面,終究是不太吉利,恩……在那麼多賓客面前,也會失了你的面子。’

他的態度有些張狂,又有一些嘲諷,不知道是由於兄弟的原因而口不遮攔,還是……故意地出言挑釁。

衛覺夫沒有理會,他站在原地,背影站在客廳光亮之外的陰影裡,一如平常的冷淡。

‘謝謝你的提醒。’半晌後,他冷冷說了一句。

母親半躺在偏廳的木塌上,保養良好的臉上顯出些微的憔悴,血色盡失。

印宿走過去,站到她面前,關切地問,‘媽媽,你怎麼樣?’

她擡眼看了一眼印宿,虛弱地擺了擺手,‘沒事,沒事……’

‘阿喬最近怕是累到了,再加上血暈,你也知道的,她不是有意那樣對你的。’

‘不用你說,我知道。’母親的視線越過印宿,落到她身後,聲音中微微地悲涼,‘雖然知道,但終究是有點傷心,這個孩子太任性太嬌縱,讓人寒心,不像你……’說到這裡,她忽然頓住了,咬了咬下脣,不安地看向印宿,神情複雜。

印宿垂着頭聽着,頭髮覆蓋住她的眼睛,她身上依然是穿着樸素的黑衣黑裙,很是柔順安靜。

母親遲疑了一下,向她伸過手來,‘今天晚上,就留下來吧!’她說,語氣,忽然多了一層溫情的東西。

印宿退後一步,避開她的手,姿勢中隱約透出幾分的疏離,母親的手僵在半空,有點尷尬。

‘不用了,媽媽,我還是住回西郊吧。’她訥訥地說。

好半晌,母親的手收了回去,她迷惘地看向印宿,嘴脣微弱地動了幾下,幾次欲開口說話,卻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

印宿擡手緩緩扶了一下眼鏡,‘媽媽,我要走了,您早點休息。’說完,轉過身走出偏廳,腳步起落的一瞬間,依然不緩不急。

身後隱約浮起的一聲輕嘆,她自然也聽到了,是母親的。

母親的嘆氣,還有她神情中的複雜,她並不想去深究,池喬剛剛的舉動,讓她隱約地失落,過一陣,或者就是明天,或者,一個小時之後,待池喬又變成原先的池喬,母親也就會變成原來的母親。

她的情緒由池喬操縱着,於是也妄圖操縱印宿的情緒,來回往復,同樣的任性她們母女二人收斂自如,印宿卻做不到,這樣,它們心中的失落平息了,她的失落卻沒有,這樣一次次地愈積愈深,變成一口深井,就在心口的地方,水位一直上升,上升,那些陰冷的水,都快要淹沒她了。

所以,也只有不動聲色地,裝做一切沒有看見,也什麼都沒有聽見,以前她不會,現在,開始學,也不會晚。

走到燈光明亮的客廳中央,印宿仰着頭看着面前的男子,‘覺品,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客廳裡亮着大燈,卻明暗交錯,也異常地沉默,她斂下眼,沒有勇氣看向另一個方向的男子。

覺品笑眯了眼,手驀地伸到她面前,誇張地作了一個邀舞動作,‘我的榮幸!’印宿卻被他的熱情嚇得倒退了一步。

哦,如此的不解風情。

覺品笑意濃重的眼底是這樣說的。

‘大哥,我先送印宿回去了。’ 覺品回頭,大聲地說。

印宿慢吞吞地往衛覺夫站着的地方望去,那一怵的陰影裡他似乎轉過身來,似乎在審視,也似乎隱約地點了下頭,依然看不出什麼表情,那是一定的。

‘不請我上去麼?’

西郊社區門口,覺品忽然偏過頭來,笑眯眯地地問了印宿一句。

印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外面漆黑的夜空,‘這個時候,恐怕不太方便吧。’

看出了印宿的一些遲疑,覺品眼底的笑意更重了,在黑暗中異樣地明亮。

‘真是,我勞心勞力地送你回來,你倒是省心,連一杯茶也不請我。’

印宿尷尬地坐着,臉色微紅,‘不好意思,我這裡只有白開水。’茶葉倒是有的,不過是一年前的,不知道就這樣沖泡着喝下去身體會不會有什麼大礙……

覺品黑着臉走下車去,‘白開水也可以,我不介意。’

‘請進!’印宿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面,走進玄關轉身對着身後的覺品,他站在門口,低着頭找着什麼。

印宿看着他奇怪的舉動,‘你找什麼?’

他頭也不擡,乾淨利落地一個字,‘鞋。’

印宿貌似明白地點點頭,好長時間才慢半拍地迴應了一聲‘哦’。

‘哦……’他故意學她木訥的語氣,驀地沉下臉,‘哦哦哦哦什麼啊,還不給我找一雙過來。’完全的頤指氣使!

印宿倒也聽話,蹲下去,在玄關內嵌式的鞋櫃裡一陣仔細地找,很快找出一雙男式的皮拖,‘你就穿這雙吧。’她彎身把鞋子放到他腳前的地面上。

覺品看了一眼,隨後擡眼看着印宿,眉毛微揚,‘是大哥的?’

不然咧?

他又低下頭去,皺眉看着那拖鞋半晌,終於脫了鞋換上。

他四處望了一下,隨即不可思議地指着一扇隱蔽的木門,‘你睡客房?’他手指指着的那扇門大開着,隱約可以看見裡面散落在牀上的牀單和被子衣服什麼的,總歸是亂糟糟的一團世界。

印宿楞了一下,走過去,將那扇門關緊,走回來的時候簡單解釋了一句,‘客房在一樓,方便一些。’

‘方便?’覺品撇撇嘴角,並不以爲然,卻也沒有追問下去,‘我餓了!’

他一邊說,一邊往一邊的沙發靠過去。

‘今天晚上你沒吃飽?’

‘是啊,那條煙鯧魚我不過剛動了一筷子,就被可愛的池喬大嫂整個兒打翻到地上了。’他窩到客廳中央的沙發裡,表情有一些哀怨。

大嫂……

印宿聽到這個詞,臉色微微變了一下,她慌亂地轉過臉,燈光在鏡片上滑過一道破碎的光芒,迅速地閃了一下,‘我這裡有吃的,你要不要?’她微微背對着衛覺品,依然是那種訥訥的聲音。

覺品安靜地看着她微弱的背影,眼底的深邃微妙地,暗沉下去幾分,但很快地,他優雅地翹起腿,笑嘻嘻地揶揄她,‘真是令人心碎的驚喜,不是隻肯招呼我白開水的麼?’

印宿不好意思地笑,‘也沒有什麼,只是泡麪而已。’

他嘴角的笑立即僵住,俊逸的臉上表情抽動着,好長時間後,騰地跳起來,怪叫一聲,‘泡麪?’他瞪大眼睛看着印宿。

‘恩。’印宿胡亂地點點頭,心中也知道他嫌棄,‘你不想吃嗎?那就算——’

‘哎——’他急急出聲打斷印宿,斜睨一眼,‘就算請我吃泡麪也拜託你有點誠意好不好。’

印宿看了他半晌,認命地低下頭去,用最卑微的語氣告訴他,‘那覺品您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讓我請您吃一餐泡麪呢?’

他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舒適地坐回沙發上去,‘嘖嘖,孺子可教嘛。’

五分鐘的時間,水開了,尖銳地鳴叫着,水氣漸漸從廚房門口溢出去,印宿卻始終站在一旁,發着呆,客廳裡的衛覺品走進來,‘你想把水燒乾麼?’

印宿一楞,沉默地撕開手邊的泡麪,將麪餅放進去煮,麪餅在水中一點點地膨脹,好象就在一瞬之間就變成了麪條,水氣凝在鏡片上,眼前霧煞煞地一片,她擡手,用衣袖飛快地抹了一下鏡片,清晰了一些,又變得模糊了,她再度擡起胳臂擦了一下,四五秒就如此循環一次,不緩不急地。

‘有時候你真是讓我很好奇,我不明白你爲什麼總是在發呆,能不能告訴我,你發呆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

覺品倚着廚房的門框看着她,忽然問道,表情裡帶着一些深思。

印宿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說話,伸手把火關小了一些,將放在一邊的調味包一包包撕開,悉數倒了進去,手法並不嫺熟,好長時間都不說話。

‘你的面要不要加麻辣包?’ 她忽然問他。

覺品一楞,朗聲笑了起來。

‘印宿,真不知道你是故意轉移話題還是真的神經粗線,如果是前者還好,若是後者,那你也果真真的算得上是一個百年難遇的可愛之人了……’

印宿拿着辣醬包,慢吞吞地轉身再問了他一次,‘要加麼?’

衛覺品淡淡聳了聳肩,‘跟大哥一樣。’

印宿一怔,跟覺夫一樣?覺夫……她想了一想,表情認真地對衛覺品說,‘我不知道覺夫什麼口味,而且覺夫他也不吃泡麪。’

他皺着眉,‘你還真不是一個賢良的女人,兩年時間連大哥的飲食習慣都不清楚,難怪……’

印宿斂下眼,表情一黯,覺品頓了頓,忽然浮起一個怪異的笑,‘算了,放一點,不要太多,以後記住可別忘了。’

爲什麼要有以後?印宿剛想問他,他卻已經走出去了,懶洋洋地坐回沙發,優雅地翹着腿。然後她不小心又發了一次呆,等回神的時候,鍋裡的麪條已經變成一團泡了水的腫脹麪餅了,看上去,似乎並不容易激起人的食慾。

印宿呆呆地看了半晌,最終還是硬着頭皮用鍋鏟將它用從中間分開,分別盛在兩個大盤子中,端了出去。

只看了一眼,覺品的表情更是嫌惡了,他輕蔑地看着印宿,‘你讓我吃這個?’

印宿一低頭就看到桌子上那兩砣形狀怪異的東西,飛快地轉過視線,低聲解釋,‘可能——不太好看……’

‘這叫不太好看?’他冷嗤一聲,‘拜託,明明是很不好看,難看到極點,即便是豬食也比它要好看許多。’

印宿難堪地站着,聽着覺品惡毒的評價,表情有一些委屈。

‘算了。’覺品重重嘆息一聲,無奈地站了起來,‘家裡還有面條嗎?’

她點頭。

他走進廚房,幾分鐘後,兩碗熱騰騰的麪條端了出來,印宿傻傻地看着,心中不得不承認,他的確要比她賢良許多。

щшш●Tтkā n●¢ ○ 兩人對面坐着,等吃完麪條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覺品從車窗內探出頭來,‘明天早上我過來接你!’

印宿站在道路一邊,對他擺了擺手,‘拜拜!’

他的車很快消失在道路盡頭,四周一下子安靜了下去,散落在草地上的地燈亮着,像是從泥土裡面生長出來的,一種可以發光的菌類生物,小小的,能量很少,於是只能發出很微弱的白光,照不亮她的眼睛。

她慢吞吞地沿着草坪走向湖邊的別墅,院子的門開着,燈光從窗口隱約地透射出來,她低下頭,慢慢地從鵝卵石道上晦暗的影子上踩了過去,一直到別墅門前的第一級臺階,腳步微微遲疑。

眼角某一個角落裡的黑暗中,一個清晰的火點,隨着呼吸明滅着,有夜風吹過來,那種菸草燃燒的味道在空氣裡淡淡地彌散開來。

她驀地站定。

記憶裡熟悉的菸草味道,極危險地潛伏在這靜寂的黑暗裡,隱隱地透出幾分詭秘的粗礪來,身後隱約有腳步聲響起,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思慮着進退。

那腳步聲音沉穩,堅定,越來越近,最終停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從他身上清晰傳過來的菸草味道猛地衝到她的鼻子裡,有一些辛辣,令印宿不敢輕易地呼吸,它於是進入到她的眼裡,她的淚都快要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