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城市文化氣氛最濃的地方便是西北角,國內最著名的大學走在這個區域內,包括印宿的母校C大,而她的家就在C大大院裡,一個獨立的家屬樓。

在校園靜謐的西南角落,樹木繁翳,有一個老式的小洋樓,還是學校初建時的風格,年代久遠。父親在這個樓中過了大半輩子,經歷過遊學歸來,在學校裡任了教授職位,而後娶了同樣書香門第的母親,一直到中年纔有了印宿,接下來,又有了池喬。

給印宿開門的是一個年輕的小姑娘,二十歲上下,穿着白淨的布衣裳,很憨厚淳樸的樣子,印宿不認識,她也不認識印宿。

隔着鐵門,小姑娘狐疑地看着印宿,上下打量了幾眼,‘請問您找誰?’

印宿一時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我找爸爸?聽上去太過戲劇。我找白教授?又顯得有些生硬,如此精心地權衡了措辭,最終只這樣說了一句,‘我是白印宿。’

小姑娘又多看了她幾眼,眼底悄悄地多了一份瞭然,‘你是白教授的大女兒吧。’她略微把門打開了一些,似乎知道這個名字。

想來她也是聽過,否則,也就不會有這樣的眼神了。

她當年的那一樁婚事,成時滿城風雨,敗也是風雨滿城,想想,被親妹妹搶走丈夫的醜聞主角,衆人向來都是敏感而好奇的。

客廳很大,一個大飄窗透氣採光,窗上爬着幾株婆娑的綠色植物,開闊明朗。家中的陳設更是古味十足,老式的紅木桌椅,沉穩而大方,白色的窗簾,上面印着甲骨文字的圖案,紅木架上的青花瓷瓶中,斜斜地插着一枝初開的荷,荷的甜氣混合着房子裡淡淡的書香氣,古意而典雅。

‘白教授和師母出外面散步了,很快就回來。’小姑娘手腳伶俐地爲印宿泡了一壺茶,放到茶几上。光滑紅木桌面上,放着幾個透明的小海螺,頗有些雅趣。

‘你是新來的嗎?’印宿站在客廳中央,問她。

‘是的,白小姐,我叫小蘭。’她在身上擦了一下手,擡頭靦腆地笑。

位於客房與餐廳相連的拐角空間,那一角人工小竹林後面是父親的書房,從客廳入口可以一直望到書房的窗戶,古式空中樓閣的感覺。

書房東面牆的一排書櫃,上面擺放着一些書,哲學、美學、文學、歷史,抑或是一些十分珍貴的手稿與善本書,還有不少線裝書,主要是戲劇和明清小說,父親雖是個學法律的教授,興趣卻很廣泛,二樓也有一個書房,比這個要大許多,圍牆三面都是書櫃,裡面更是收藏了不少古董和藝術珍品,或者是西部和敦煌的文獻,史類以及紅學類書籍。

兩廂書櫃如雙峰對峙,中間擺着一張書桌,寬大的案面上鋪着紙,淡淡地飄着墨香,一邊的矮木几上的還有一盤殘局,黑白子排列其上,懸疑對決,勝負未分。

父親是個法學教授,文弱人,身體也不太好,六十多歲的人了,身形消瘦,頭髮已經花白,手上拿着一根銀色頂端的烏木手杖,偏生脾氣也倔強得厲害,尤其是印宿的那件事,他似乎還是心有鬱結。

‘回來就好。’

見到她,他簡單說了一句,眼底卻悄悄地多了一層情緒,似乎是歉疚,而那樣的歉疚令印宿不太明白。

印宿走過去,親手替他泡上一杯茶。水一點點地加入透明潔淨的水杯,茶葉懸浮在水面上,蒂頭下垂,巍巍顫顫地幾次浮落之後,緩緩沉在杯底,芽尖依然向上,一片片如針尖林立。父親愛侍弄茶,又尤其嗜愛這君山銀針,學界內的一干好友都戲稱他爲老君眉,也正是因爲這個典故。

印宿把新泡的茶放到父親面前,然後退了一步,垂手拘謹地站在一邊。

父親端起茶杯,淺淺啜飲了一口,忽然問她。‘你知道覺夫的消息嗎?’

印宿楞了一下,最終還是保守地說了一句,‘我在那邊的雜誌上有看過他的報導。’

他是一個成功的男人,父親看人的眼光向來很準,否則,當年也就不會把她嫁給他了。

‘他要結婚了,這你也已經知道了是吧。’父親的語氣不緊不慢,不動聲色地多看了印宿幾眼,有一些欲言又止。

印宿點頭,‘恩,知道的,這次我回來就是因爲這個。’

父親聞言立即擡眼,目光忽然凌厲地閃了一下,‘你這個時候回來爲的就是參加他們的婚禮?’

印宿推了推眼鏡,沒有作聲,只是點頭。

門被忽然推開了,母親端了一碗雞湯走進來,打斷了他們的交談,‘你們父女倆說完了沒有啊?’

父親淡淡地笑了,‘你母親嫌我了。’

母親也笑,對着父親說,‘出去吧!讓我跟女兒說幾句貼己話。’

父親於是便從椅子上起身,往外走去,臨走前隱約看了母親一眼,那眼神,像是達成了某個協議,又像是在授意什麼,印宿依然不明白。

‘印宿啊!’母親拉着她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她一口口地喝了雞湯,一邊叨唸着,‘你一個人在外面,一過就是一年,電話都不往回打,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今天,就住家裡吧,我們母女好好說說話。

印宿把碗放到矮几上,‘不用了,這幾天我就住西郊的別墅,行李都放在那裡了。’

母親定了一下,‘那也好。’她答應得很爽快,似乎一開始就沒有預備去努力挽留。

或者,她也是怕尷尬吧。

聽小蘭說,池喬這大半年都住在家裡。當年爲了那件事,父親大發雷霆,把池喬趕了出去,並一度對外宣稱與她斷絕父女關係,因爲這個,印宿一直對池喬有一些歉疚,現在,她回來了,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事。

母親把印宿的手放在手掌中,輕輕撫摩了幾下。

她的手依然保養得很好,光滑而又溫暖,印宿卻有些不習慣。

母親沒有察覺到她動作的僵硬,‘你妹妹——她最近也搬回來了,你們姐妹這麼長時間不見,總是會生疏的。’

她清了一下嗓子,繼續說下去,‘當年你父親爲了你的事情把你妹妹趕出家門,雖是決然,畢竟是他的女兒,一年的時間過去了,心中雖然有氣,卻也大抵消了。’說到這裡,她擡眼看了一眼印宿,目光纖巧,帶着一些小心翼翼,‘池喬過幾天就要跟他結婚了,其實,你父親對覺夫是很滿意的,你跟他——都已經過去的事情了,就算了吧。’

‘媽媽?’印宿疑惑地擡頭,她不知道母親爲什麼要跟她說這些。

母親沒有理會她,拉着她的手徑自說了下去,‘覺夫與你算是沒有緣分,當年的事,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是他們對不起你……’

印宿輕聲說了一句,‘媽媽,沒有關係的,那些舊事我也已經忘了,我們就不要再提了。’

母親目光一閃,‘那你現在回來是——’

‘池喬給我寄了她婚禮的請柬……’

母親打斷了她,很吃驚的樣子,‘她給你寄了請柬?’

‘是的,我只是想回來祝福她們。’

母親看向她,目光忽然銳利起來,意味深長地問,‘就那樣?’

印宿呆楞住,吃驚地望向面前顯得如此陌生的人,真想反問一句,不然呢?

母親以爲她想怎樣?

她還能怎樣?

母親這般小心翼翼,眼底的幾分打探也收斂得很好,印宿卻聽出了她的戒備,似乎她認爲印宿趕在這個時候回來,便是動機可疑心存不軌,於是就不着聲色地刺探,話中有話,像應付着一個陌生人一般。

印宿輕輕嘆了一聲,‘媽媽,您若是覺得我不適合出現在他們的婚禮上,如果您那樣想的話,我可以不去參加的。’聲音輕極了,其中的枯澀卻盡數洇染開來,‘我長到這麼大,難道,您還不瞭解我嗎,媽媽?’

母親溫暖的手立即僵住,表情閃過一些狼狽。

印宿呆呆地坐着,感覺到一股冷意,讓她不由地心寒了起來,她輕輕地把手抽出來,轉過身,背對着她。

‘媽媽,我累了,您現在出去可以嗎?’

好長時間,她困難地說了一句。

她只是木訥,不是木頭人,她有感覺,也會受傷,受了傷,會痛,別人會因爲這樣難以忍受的痛大聲地哭或者是尖利地叫出來,印宿卻從來只會下意識地把自己包裹住,一層層地,像一顆小小的捲心菜。

一株沉默而悲傷的捲心菜。

別人看不到這樣的憂傷,或者,他們從來不曾想要關注這樣的憂傷,即便是看到,也會不以爲然,然後便更是肆無忌憚。

他們真的以爲她無堅不摧。

一滴淚水快速地從眼角滴了下來,清晰地打到桌面上,印宿猛地驚跳了起來,慌亂地用手指擦去,但怎麼擦都不行,烏黑色的桌面上,水氣越來越濃,漸漸地,她的手指都打溼了。

‘印宿——’好長時間後,母親遲疑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有一些不安。

‘你,是不是覺得我偏袒池喬?’

印宿不知道應該怎樣怎樣回答,好象自從回到這個家中,她就一直有這樣的感覺,啞口無言,無法回答。

自小到大,母親是要偏愛池喬一點的。池喬像她,從長相到脾性,池喬都要比印宿要像母親,血緣反應在她們身上的遺傳則更爲明顯,人的情感是不可能均分的,這一些,母親自己也無能爲力。現在她將這句話問出來,印宿知道,她是想向她尋找一些安慰,但現在不行,印宿連自己都快招架不住了。

‘求求您了,媽媽,您出去好嗎?’

喉嚨口一直蔓延着一股澀意,她辛苦地壓抑住,勉強平靜地開口。

一陣沉默之後,門從身後輕輕地關上了。

印宿的背影一震,幾聲破碎的哽咽從口中傳了出來。

‘咦?大小姐這要走了嗎?’小蘭正擦着桌子,見到印宿下來,驚詫地問了一句。

父親悠閒地坐在偏廳的藤椅上看報,聽到小蘭的話,放下手中報紙,向她看了一眼。

印宿低着頭,慌亂地扶了扶眼鏡,‘爸爸,我先回去了。’

‘今天你不留在家裡住的麼?’他緩緩地問。

印宿匆忙地點頭。

父親沉吟了半晌,終究只說了一句,‘也罷,那就走吧,只是明天記得過來吃飯。’

印宿麻木地點了點頭,倉促地向客廳的大門走去,她站在玄關口,剛預備伸手推門,卻一下子停住了。

她聽見了一串歡快的笑聲,那種長很像鈴鐺一般的花朵被風吹得相互之間起了碰撞的聲音,溫潤,卻也極度不安靜。

是池喬在笑。

記憶中,只有她纔能有這樣迷人的笑聲。

下一秒,門大開,面面相覷。

印宿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孩,飄逸的長髮,兩頰緋紅,桃紅的櫻脣,小扇子一般長而濃密的睫毛,青春逼人的臉上脂粉未施,她正笑着,笑得像一頭小鹿一般,眼睛眯得彎彎的,烏黑的眼珠帶着朦朧的水光……

她才二十歲,屬於二十歲的靈氣逼人。

‘姐姐?’

慢慢地,她眼中的笑意斂去,站在她身邊的英俊男人眉頭隱約動了動,冷淡地看向她。

印宿瑟縮了一下,低下頭去,又不自覺地推了推眼鏡,模糊地應了一聲。

池喬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雪紡紗裙子,一直到膝蓋,她光着小腿,她的小腿修長而光潔,再往下,纖細的腳踝,平跟的粉色淺口女鞋。

印宿的視線一直往下走去,最後就定在地上不動了。

‘姐姐,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池喬楞了一下,而後飛快地走過來,親暱地挽着印宿的手臂,甜甜地嗔怪。

‘也不通知我一聲,我跟覺夫也好去機場接你嘛!’

衛覺夫忽然偏過頭去,漠然地向她看了一眼。

印宿訥訥地解釋,‘我也只是今天早上剛到。’

‘對了,我好長時間沒見到你了,我們上樓去說話。’池喬不由分說地就拉着她走到二樓的臥室。

池喬的房間很是香豔,像是一個後宮妃子的房間,精緻的太妃椅,泰國絲綢裝飾的軟塌,天花板上是碩大的蒙古包式樣天篷,四周懸掛下來長長的柔和的織物,在半空中飄來蕩去。

她小的時候,就喜歡這種調調,一種不安分的氣質。

父親卻一直依據此來批評她的審美觀,用他的話簡單概括也就是沒格調,低級趣味,或者是俗豔的格調,低級趣味的格調。

這並不奇怪,兩代人思維中總是存在一些代溝的,就像父親總堅持認爲,印宿現在戴的大邊膠框眼鏡纔是她最好的裝飾一般,別人可不會那樣認爲,至少,她曾經唯一需要取悅的男人對此並不以爲然。

一走進臥室,池喬立即跳到牀的那邊,一陣翻找,再抱了滿懷的東西,又像小鹿般跳回牀上,再跳下來,跪坐在地毯上。她把相冊都攤開在牀上,一張張地掀開給印宿看。

散落在牀上的,還有一個蕾絲花邊的戒枕,亮晶晶的粉鑽指環環繞在緞結之間,異樣的璀璨。印宿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在池喬身邊坐下。

‘剛拿到婚紗照,挑得我眼睛都花了。’她噘着嘴,大聲地抱怨着,‘你來幫我挑一挑哪一張最好看,我穿哪一件婚紗最漂亮?’她一邊說着,一邊仰頭問印宿,‘是這件,還是這件?’

她指着照片,然後一張張地把照片放在下巴旁比對着給印宿看,笑容天真,像是一個急急想要得到大人稱讚的孩子。

印宿覺得她很可愛,她從不記別人的仇,自己也就固執地認爲別人不會記恨她,所以她即便是做錯事情也不以爲意,永遠都能夠這樣若無其事,像是那些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今天的這一番舉動,若是旁人,定會以爲她刻意炫耀,態度張狂,印宿卻知道,她只是不自知。

她才二十歲,只是一個孩子,鮮活透明得像一杯純淨水一般,一眼下去,便能夠看到全部的內容。

一些事情,她還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的不自知會傷害別人。

她只是在笑,那樣地無辜。

姐妹倆個於是全部脫了鞋趴在柔軟的軟塌上,然後印宿會認真地在那些照片中挑選,她很認真地挑選,然後告訴池喬自己認爲哪一張最好看。

哪件婚紗最適合她,哪一張中她最漂亮,哪一張中,他們看上去令所有的人嫉妒……

池喬聽後會歡喜地笑,因爲,大部分時候,那跟她心中選的一樣。

從小到大,她們一直在很多抉擇上都有相似的標準,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了男人。

所以,她會在第一眼的時候愛上印宿的新郎,現在,是她的。

印宿看着池喬託着下巴,眯起眼睛,像貓一般滿足的表情,笑容變得有一些遙遠,與哀傷。

‘這一張,我也覺得哎,但可惜,覺夫沒怎麼笑,不過還是好看極了。’

她從一大疊的照片裡評定了半天,終於挑出一張,大聲宣佈。‘那就把這一張放大,結婚後掛在我的新房裡。’

照片上,池喬光着腳踩在草地上,朝着衛覺夫飛跑而來,巨大的潔白的裙襬在半空裡飛舞,不可思議的美麗。

‘阿喬,天晚了,我該回家了。’印宿忽然起身,穿上一邊的鞋子。

池喬偏過頭,表情困惑地問了她一句。‘姐姐,這裡不是你的家嗎?’

印宿楞住,好長時間才點頭。

這裡當然是她的家。

不然,她就沒有家了,那樣,會太孤單。

車子沉默地開動,池喬站在路邊,對着車窗笑意盈盈地揮手,‘明天記得早點過來哦!’她誇張地用手擋住嘴巴,圍成一個大喇叭形狀,可以清晰地看見她的口型。

印宿朝她微笑着,還未來得及回答,車子已經飛快地出去。

車子裡面安靜極了。

印宿掉過頭,看向坐前方專心開車的男子,輪廓分明的側臉,神情永遠令人看不出情緒,而且,他真不是一個愛笑的男人,即便是那些照片裡,他的神情也一直是冷冷清清的。

當年他親手爲她戴戒指的時候,不也是這樣?

轉頭看向外面,這才發現車子開得飛快,眼見着路邊一輛輛的車被甩到身後去,那些急速閃過的燈光,漸漸地在眼角連成一片。

印宿在心中默默地數窗外一點點後退的燈,剛數到二十一的時候便亂了,於是沒有再往下去數。

她安靜地坐在後座的黑暗中,一動不動,看不出來臉上確切的表情。

幾分鐘後,她忽然伸出手,打開後座的車窗。

夜風遽然地灌進來,印宿被風嗆到,猛地咳嗽起來,衛覺夫若有無地從後座鏡中了掃過她一眼。

她低着頭,感覺到那些被風吹動的發,打到臉上竟撲簌地疼。

車子很快就到了西郊,最終驀地停在社區門口。

印宿便狠狠地衝撞上前面的座位,她扶着一邊的門把手笨手笨腳地坐回去,一邊揉額頭一邊苦中作樂地暗自慶幸,幸好她沒有坐前面的副駕座,否則,撞上的便是車的前窗玻璃了。

這種進口車,若是裂出一條縫,想來也是要花很多錢去修的。

衛覺夫坐在駕駛座上,沉默地看着前面,一句話也不多說。

車連引擎也不曾熄滅,卻也無意駛進社區內去,印宿知道他是在等她下車。

她推開門,一隻腿剛伸出去又遲疑了一下,她轉身問了一聲,‘你……你還有幾件衣服在這邊,要不要,順便把它們拿走?’

他偏頭睨了她一眼,目光清冷,‘你直接扔了就行!’

印宿楞了一下,然後飛快地下了車,剛關上車門,車就立即開走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車尾燈的亮光慢慢地消失,不知道爲什麼,有一些難過。

他竟是連聽她說謝謝的時間都不想給她了。

洗完澡,躺在牀上,或許是白天的時候睡多了,現在有一些失眠,輾轉着直到半夜都沒有睡意。

她抱着電話,在地板上坐下,仰着下巴,脖子靠着席夢思軟軟的牀墊。

不知道這個時候公寓裡有沒有人,這個時候,Kimberly已經下課了吧,如果沒有約會,應該會在家。

電話響了兩聲後,‘喂!’ 氣衝霄漢的聲音。

當Kimberly只有憤怒到極至的時候才……

Kimberly的聲音聽上去火冒三丈,‘是Suzy嗎?你的電話來得真是時候,你知道不知道你的那隻懶貓做了什麼?’然後是拖鞋狠狠落到地板上的聲音,其中,隱約聽見貓尖利的叫聲,像是被追殺一般。

印宿把話筒拿開了一些,這些嘈雜的聲音雖然震得她的耳朵都疼得厲害,心卻悄悄地溫暖起來。

‘阿諾它是不是又惹你生氣了嗎?’她輕聲問。

‘它哪個時辰不惹我生氣,恩?以前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一直沒跟它計較,它倒是張狂起來,今天我上課回來,它跑到我房間,把我房間里弄得跟糟打劫了一般,更可恨的是它連我的熊都敢染指,你知道它對它做什麼了麼?’

‘做什麼了?’她小心翼翼地問。

那頭安靜了半天,然後印宿清晰地聽到了熟悉的深呼吸。

吸氣……呼氣……

幾秒鐘後,Kimberly的聲音很平靜。‘它把熊的鼻子咬下來了。’

印宿楞了半天,滿是歉疚地開口,‘真是對不起。’

‘我懷疑它是不是吃錯了藥,不然就是到了更年期,或者是發春躁動期。’她在那頭惡狠狠地詛咒着,印宿安靜地聽着她念叨,緊接着她驀地又爆出一句粗口,‘啊!它又在碰我的東西了,不說了。’

電話掛上了。

印宿好長時間沒有動,她聽着話筒裡響起的聲音,一聲聲地,像是海水規律地從海螺空空的殼上衝過,一遍又一遍地,在死寂的夜晚遙遠傳過來。

她依然坐在地板上,低頭盯着自己光裸的腳,在深色地板上,十個腳趾頭委屈地蜷縮着,皮膚上面閃爍着一些白花花的光澤,愈看愈是冰涼。

坐起身,她走出客房。

她站在主臥室的門前,印宿輕輕探腳出去,像是下水之前,不安地試探着水的溫度。

她碰到了一雙鞋子,終於心定了下來。

穿上鞋,走了進去。

臥室裡沒有任何的燈光,窗簾也拉得緊緊的,四處都是深沉不帶光澤的黑色,壓着印宿的眼睛。

她按照着記憶中的路線,顫抖着手從牀頭抽屜翻找,手指在角落中碰到了一個冰涼的東西,小小的,孤零零的圓形金屬環,在黑暗中,發着冷冷的光。

曾經的,她的婚戒……

她手一顫,手從那枚戒指上飛快地移開,她輕顫着翻找,記憶中,這裡有一包煙,結果,果然還在。

硬質的紙菸盒被壓得癟癟的,似被肆意搓揉過一番,印宿用了好長時間才從裡面抽出一支出來,用中指與無名指夾着,遲疑了半天才放到嘴裡。

澀澀的菸草味道從脣齒邊一直開始蔓延。

別墅所有房間的天花上都有物業公司安裝的煙火感應探頭,且異常的靈敏,一點點菸霧就會觸動警報系統,所以她沒有點燃它,就只是這樣噙在嘴角或深或淺地嗅,小孩子吃糖一般,接近於癡迷。

全身所有的知覺都集中到那支細長潔白的菸嘴上,那種猛烈的清香,半是清晰半是迷亂,精妙入微。

在車內狹窄而壓抑的空間內,她也嗅到了。

是從衛覺夫身上散發出來的。

這包煙,也是他留下來的東西,她只是對這種味道有一些貪戀,純粹只是氣味而已,跟人無關。

她擡手,指甲抵着飽滿的煙體,略微用力,劃破了那張薄薄的紙,有些細屑的東西掉下去。

她緩緩剝開裡面的半片菸葉,放在在嘴裡,牙齒輕輕地咬,好長時間,就那樣坐在地上,牙齒無節制,看不出節奏地輕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