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6

宿管凱瑟琳太太坐在中廳的舊皮椅上, 戴着一副看上去很眼熟的老式花鏡,拿着一把剪刀做着剪報冊,很是專注, 印宿拎着皮箱, 慢吞吞地走向她, 低聲地向她道安。

她擡起眼, 疑惑地上下打量了印宿幾眼, 表情很快閃過了一些驚詫,‘Suzy?’

她放下手中的報紙站起來,老花鏡片後面的眼睛卻緊緊地盯着印宿, 卻是善意的,似乎對她的毫無徵兆出現, 她有一些不可置信。

印宿不自然地低頭下去, 擡手想扶一下什麼, 又在眼角頓住,只又站在原地訥訥地與她寒暄了幾句。

‘哦, 你知道嗎,那滿口大黃牙的醜女人終於得逞了!’她語氣裡有着一種很誇張的憎惡,眼神也是。

印宿掃過一眼她桌子上的報紙,正對着她的版面是關於查爾斯王儲的婚禮,‘那滿口大黃牙的女人’在空氣裡微笑着, 一邊站着她優雅而懦弱的情人。

他們都都開始老去。

凱瑟琳曾經說過, 她永遠不會原諒他們, 儘管說她沒什麼立場去說什麼, 但她有權去令自己對此二人深惡痛絕。

一個骨子裡有着浪漫氣質的人會有許多的堅持, 譬如,凱瑟琳。她會在黛妃每個值得紀念的日子裡, 組織社區茶會,與衆人一道追憶那場嬌奢盛大的婚禮……她像個虔誠的小女孩,努力地活在那些童話典故里,卻因爲那場典故毫無溫情的破裂而變得惡毒。她對着印宿絮絮叨叨,用超過十分鐘的時間發表自己對於入侵者的貶斥,喋喋不休。

印宿靜靜地站着,很有耐心地聽她說完。

她很認真,心中並無一絲的敷衍,甚至,在凱瑟琳歉然遲疑的時候,她會以眼神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她熟悉這種感覺,因爲在某些時候她也與凱瑟琳一般,一些事情令他們變得怨忿,漸漸地,連眼神都涔涔地滲着毒,因此需要依靠一些東西來遮蓋,那樣纔不至於令骨子裡的那種陰毒流露出來。

從身後樓道口傳出的燈光黯淡,她隱約聽見自己的鞋底踩到古舊的木梯上,那樣小心翼翼,不緩不急地在幽深昏暗裡迴響,若有若無,影子一般迷離閃爍。

回到宿舍的時候,站在玄關,一眼便看到窗臺上的仙人球開了花,雅緻的黃色小花,星星一般點綴着滿屋子的寂靜。

印宿習慣性地等了幾秒,屋子裡一片安靜,沒有一隻金眸子的黑貓湊到腳邊一邊叫一邊親暱地打轉兒,也沒有Kimberly甜氣滋滋的說話聲音。

她看了一眼牆壁上的掛鐘,已經是七點多了。

他們都不在。

她將行李箱放到一邊,推門走進臥室,四處看了一下,書本散亂地堆疊在桌面上,單人木牀的牀頭,樹影蔥鬱,半個月的時間,連塵灰都來不及落下,一切都停留在她走之前的模樣,沉默地等着她回來。

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心裡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之前心中那些隱約的空洞,那些她拼命地想找東西填補的空洞,有了一些平定。

這一年中,這不足二十平米的閣樓纔是能夠收容她的地方。

臥室單人牀上爬着一個極細小的紅蜘蛛,在潔白的牀單上,像一粒小小的血滴,很妖豔的猩紅。

它恣意地爬來爬去,是此刻屋子裡唯一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帶着一些天真的柔軟表情,等着印宿的歸來。

她坐在地板上看着它爬行,指尖在它四周圈圈點點,試圖干擾它原本的路徑。她用了很長的時間去逗弄它,把細細的牙籤咬成一斷一段的,放在蜘蛛四周,擺成一個封閉的圓形,像佈置了一個險惡的八卦陣。

蜘蛛不緩不急地繞過她的手指,在那圓圈裡轉。

終於,它開始時走時停地,隱隱地有了一些困惑。

印宿微微一笑,纖巧地按住蜘蛛,它的身體很有彈性,所有的手足都在她指尖警戒地划動着,印宿向指尖一點點注入力量,緩緩用力。

片刻之後,它乾癟地嵌在她的指尖,一動不動。

似乎是死了。

門外有一聲響動,她直起身,隱約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她拉開臥室的門,慢吞吞地走到客廳。

阿諾站在客廳裡,先是看到了她,喵地叫了一聲,迅速地走到印宿腳邊,印宿笑了起來,彎身抱起阿諾,它在她懷抱裡不安地聳動着,有着接近的姿態,肢體接觸,卻又隱隱地傳遞出抗拒。

看上去,它有一些混亂的矛盾,金色的眸底也不復犀利,轉動變得遲鈍。

接下來,Kimberly走了進來。

她一隻手拎着大袋的爆米花,穿着一雙鵝黃色的夾腳拖鞋,十個腳趾頭全露出來,走路的時候很快樂的啪噠啪噠地響。

‘Suzy?’

見到客廳裡站着的印宿,Kimberly先是楞了一下,然後大叫一聲熱情地衝過來,撲到印宿身上。

‘你回來了!’她很興奮。

五顏六色的爆米花撒得滿地都是,她頭上毛茸茸的髮捲兒貼着印宿的脖子不停地搖晃,磨蹭,癢癢的,印宿不自在地掙扎了兩下,最終還是沒有抵過她的氣力。

‘嗚嗚——’

夾在她們身體中間的阿諾忍無可忍地叫出來,Kimberly呵呵地笑,圓滾滾的眼睛狡猾地轉了幾圈,帶着一些故意更爲用力地抱緊印宿。

阿諾悶聲叫着,在印宿的手中猛烈地扭動反抗,動作隱隱地兇狠。

Kimberly這才鬆開手,略微站開了一些,阿諾第一時間跳下去,逃到牆角的沙發上去,警戒地望着她們。

‘跟我鬥?’

Kimberly鄙夷地望着它,口中惡狠狠地念叨一句,轉過頭來。

‘欸?’她匪夷所思地看着印宿,好半天才問了一句,‘你終於肯把那個醜得要死的東西從臉上拿下來了。’

印宿微頜,‘眼鏡壞了。’

她又仔細地看了她兩眼,終於滿意了,‘也不想想那都什麼年代的出土古物,把自己弄得跟個老——’她頓了一下,‘什麼似的,現在也算是正式地壽終正寢,您也就別惦記它了,現在這樣多好。’

印宿安靜不語。

回了一趟原本的‘家’,經歷了一些事情,看上去她還是原來的白印宿,木訥,沉默,無異。

Kimberly緩緩地走到客廳角落,伸展四肢軟軟地攤到沙發上,像是被抽掉了骨頭睡成一灘,旁邊是阿諾,一人一貓姿勢離奇地神似,他們像是已經達成某種狼狽爲奸的協議,各自禮貌地佔據着沙發的一角,懶洋洋地動也不動。

‘你還沒吃飯吧?’她問印宿。

‘我現在不餓。’

‘我記得冰箱裡還有一點東西的,你去看看。’ 她一邊說,忽然皺起眉頭來,坐起身來,手指撥了兩下手邊的牛奶瓶子,再躺了回去。

‘你妹妹他們去哪裡度蜜月了?’

‘婚禮取消了。’

Kimberly 驚叫一聲,‘爲什麼?’

印宿還沒來得及解釋,她就已經徑自兩眼放光地幻想起來,‘是不是半途殺出一條帥哥搶親?’

這個女孩,難得的,滿腦子俗爛文藝片橋段。

印宿一笑,慢吞吞地,‘是啊,還騎着白馬呢。’

Kimberly聽罷又是驚天動地的幾聲尖叫,好不容易平復過來,懷疑盯着印宿,‘真的這麼浪漫,你不會是騙我的吧?’

印宿很誠實地點頭。

她汕汕地躺回去,‘一些日子不見,你倒是學會騙人了呢。’

‘你剛下課?’

‘恩,剛帶它從研究室回來,對了,上一次——’她剛要說什麼,臉色卻驀地變白。

於是,印宿看到她敏捷地跳到地上,抓起一邊的墊子手舞足蹈,像是那種並不優美的家務工作舞,又像是四肢出現的短暫性抽筋,看上去總是隱隱地怪異。

印宿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怎麼了?’

‘這死貓又放屁了。’

她恨恨地尖叫,頭也不回,雙手兀自掀着墊子滿天地揮舞起來,‘它絕對是故意的!’一邊說,穿了拖鞋的一隻圓嘟嘟的腳已經往沙發那頭粗魯地蹬了過去,躺在上面的黑貓悽切地哀叫一聲,咚地摔下沙發。

印宿也嗅到了空氣裡的那股惡臭,效力極端驚人,像某些武俠小說裡描述的殺人兇器那樣,令人窒息的咄咄逼人,她不由地屏住呼息,往後退了一步。

再一步。

‘這味道,不好聞吧?’ Kimberly斜斜地睨她一眼,捏着鼻子甕聲甕氣地問。

印宿點頭。

‘我看它前世沒準就是一黃鼠狼,能臭到這種程度也真真的厲害。’Kimberly猛瞪着阿諾,因爲憋氣太久臉漸漸漲成紅色。

阿諾輕蔑地看着Kimberly抓着頭髮暴跳的樣子,傲慢地從客廳穿過去,走回印宿的臥室。

Kimberly 好長時間才反應過來,對着印宿怒吼,‘你看看它,它那是什麼樣子,我這半個月感情是白照顧它了?’

這便是回Edinburgh公寓裡的第一個小時,混戰前傳之一,阿諾的復仇。

看着Kimberly 已經隱隱發青的臉,印宿不經意地掉轉了話峰,‘你剛纔想要說什麼?’

Kimberly這才醒悟了一般拍了拍腦袋,表情也變得嚴肅。‘上次在電話裡跟你說的事情,檢驗結果也已經出來了,差不多就是那個樣子。’她顯得有一些含糊地解釋了幾句。

印宿追問,‘那到底是什麼樣子?’

‘死倒是死不了,不過——’

她說到這裡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印宿,欲言又止,印宿看上去卻比她想象中的要冷靜。

‘不過什麼?’她的語氣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情緒。

Kimberly 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實話說出來,‘它身體裡的殘餘的興奮劑雖然沒有太多,毒性卻兇狠,怕是已經損傷到了神經……’

‘所以?’印宿的聲音依然冷靜。

‘這幾天,每天必須給它打一劑鎮定,那是現在唯一的辦法了……現在的人真是可惡又無聊,一隻貓都惹到他了,真是太缺德……’

印宿沉默地聽她說完,面無表情。

Kimberly半眯起眼,又坐起來,手指將桌上的空瓶子微妙地撥開了一些,‘今天的燈怎麼這麼亮,都刺傷眼睛了……’

外面卻晰啦啦地下起暴雨來,雨滴急促地打着樹葉,噼噼啪啪地響聲很乾脆。

印宿一口口地啃着麪包,坐在臥室的地板上整理着東西,阿諾剛打了針,在她腳邊蜷縮成一團,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從Kimberly的房間裡傳出小野莉莎粘糯的歌聲,她看向窗外半明半暗的天空,樹影,天空,古堡的尖頂……一切像是一部老的電影,畫面暗黃,籠罩着一層隱約的霧氣。

她安靜地看着,心中無端地沉靜。

聽到她開門的聲音,Kimberly從臥室的門後探出頭來,‘都快十點了,你現在還要出去麼?’

印宿穿上外衣,‘恩,我帶阿諾出去散散步。’

Kimberly瞭然地哦了一聲,隨口囑咐了一句早點回來,頭又縮了回去。

印宿慢吞吞地走出去。

一隻背影高傲的黑貓安靜地穿過老城區,在前面尋找着道路,黑衣女子影子一般沉默地跟在後面。

阿諾永遠知道夜晚的她想去什麼地方。

眼前的景物漸漸變成自然,缺少人造亮光,沒有規劃齊整的建築,唯一看到的便是藍得發黑的天空,與陰鬱的樹影連在一起,黑忽忽的一團分辨不清,四處往上升着一些淺白色的水霧,有熒火蟲微弱的光不住地在明滅,阿諾追着它們,往陰影的深處走了進去。

印宿跨過一排破敗的柵欄,草皮下面的泥土是灰黑色的,因爲下過雨,很潮溼鬆軟,深一腳淺一腳,走起來並不平順。

再繼續走了四五分鐘,漸漸地,在眼前呈現出一方方半人高的石碑,野草叢生的基腳,會猛然從裡面竄出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黑暗夜梟,剛到這裡的時候,它們會大大地嚇印宿一跳,後來,來這裡次數多了,也知道了它們的無害,不再害怕……

他們並沒有足夠熟悉到彼此傷害。

阿諾安靜地走在前面,忽而回頭看她,她加快了腳步,有尖硬的草葉割着她的小腿,腳下窸窸沙沙地響,像是拖了一個破舊的風箏在身後,走走停停。

這是一年前,剛到Edinburgh後的一個禮拜天晚上,她發現的平靜之地。

一個墓地,就在新老城交接幽僻的山上,陰溼潦倒,風雨剝蝕,該埋葬的都已經埋葬掉了,連聲音也一併埋葬到泥土下面,有着印宿所需要的安靜。

於是印宿最終找到它。

暗夜中的墓地異常地寧靜,灰白色的石碑上刻着黑色碑詞,碑文很簡單,有的人甚至連照片名字都沒有,只是一塊光禿禿的石塊,或者還有,便是石碑一角的編號,上面生滿了墨綠色的苔蘚。

聽守墓的老人說,住在這裡的,是一羣孤獨的人,他們生前也不輕易就祭拜任何人,死後,也沒有人過來祭拜他們——平等,又功利。

自然,印宿也不是。

她靠着一個石碑坐下,看着阿諾頑皮地追着螢火蟲四處地跑,對面石碑上掛着殘破的蜘蛛網,帶着溼氣,上面的蜘蛛吊在風裡,索索地晃來晃去。

她也就是在這裡揀到阿諾的。

當時,它毫無生機地躺在草叢裡,被人折斷了腿,印宿循着它眼眸的光走過去,靜靜地站在它面前,眼看着鮮血從它身上的傷口裡滲出,流得滿地都是。

它擡眼看着印宿,眼底有着強烈的敵視,眼底兩簇金色的熒光忽隱忽現。

印宿有了一些心安,她知道,阿諾,骨子裡都是一樣的生物,受了傷害,心中千瘡百孔卻依然沉默如斯。

阿諾又跑了回來,印宿淡淡地笑,伸手將它納入懷抱中,冰涼的手指緩緩撫摩着它,阿諾安靜蜷縮着,眼底一動不動,陰鷙地閃着幽光。

對於阿諾,印宿心底是始終有一些歉疚的,那些藥,終究是傷害到它了,同樣的,還有池喬。

或許事情發生之時她可以平靜離開,離開池喬與衛覺夫,離開白家,努力地讓自己看上去若無其事,她的情緒並不重要。

畢竟在所有人看來,她的幸福,與池喬的幸福,他們更傾向於關心後者,不是麼?

在所有的童話故事裡,姐姐都是不及妹妹漂亮聰穎的,姐姐自私,貪婪,且陰暗惡毒心懷不軌,最小的妹妹則像天使,俏麗純潔善良。

這是潛藏在童話中的一句詛咒,印宿小的時候聽母親讀這樣的故事,心底裡總是會生出不安的情緒,她隱隱感覺到她或許有某種傷害人的潛力,無論是誰,她都是不忍的,尤其是池喬,美麗純潔善良的池喬,令她心疼又心憐的軟軟香香的孩子……

她努力給池喬她要的一切,父母的關心,衆人的注目,與通常意義上的所有能帶來榮耀的東西,只要她能給的,她都給,後來,池喬愛上她的丈夫,她也給她,轉身沉默地離開。

故事的結局很簡單,她是屬於被擊敗的那一方,幼時童話故事中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註定了她的慘敗。

可笑的是,那兩人竟也依然若無其事?

他們憑什麼以爲她不會心存怨忿?

印宿終究不是一個聖人,被人傷害,也會直覺地回擊,而且,用的是最笨最慘烈的方式,不經意地傷害到許多人,包括沒有傷害過她的。

一併奉還。

她的指甲緩緩划過去,碑上留下一道反白色的線條,被撕裂的苔蘚留在了指甲縫隙裡,搖曳着,散發出清冽的迷香一般的氣味,令印宿疑惑的實際,她永遠都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東西在培育這種生物,晦暗而陰毒,生與死共生,氣息腐爛最終卻生機勃勃。

這一次,無論是被掠取的,抑或者是被侮辱的是誰,最後,都是她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