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1

池喬的臥室在二樓距離書房不遠的一個房間,她臥室的門沒有鎖上,輕輕一推就開了,空氣裡有濃烈的香水味道,牀邊的檯燈也安靜地亮着,那張奢華的牀上被褥整潔,看上去並無任何異常。

兩個調查員跟着印宿走了進來,把房間裡所有的燈都打開了,剎那間反白色的燈光刺得人眼睛都在隱約地痛,兩個人在池喬的房間仔細勘察起來,印宿看着他們戴着橡膠手套,拿着一把小刷子在房間裡的小物件上四處掃着,那種不知名的白色的粉撲簌簌地一直往下掉,在燈光下飛舞成模糊的一團。

其中的一個調查員長得很生嫩的樣子,在距離印宿比較近的門框上仔細地查找着什麼,異常地嚴肅謹慎。

‘你們在找什麼?’印宿問他。

他楞了一下,顯然沒有想到印宿會跟他說話,‘警長讓我們到這裡先提取一些指紋,然後跟兇器上取到的指紋進行對照……’

‘專心工作!’另外的一個看上去要老練一些的調查員突然站起來,厲聲打斷了他的話,他於是沒有再說下去,悻悻地低下頭去,有些無辜。

看來,他們已經私下將池喬作爲懷疑對象了?

印宿面無表情地站着,頭腦裡所有的記憶變成了一紙空白,上面都是單調的白色,看不到線條,也沒有圖案抑或是除了白色之外的任何色彩,單調得令人絕望,然後,她驀地想到池喬小鹿一般的眼神,她眯着眼睛,對她笑得很快樂,很生動。

那種生動成爲印宿記憶裡掉到地上去的最豔麗的一片,現在重新被揀了起來,鑲嵌上去,終於完成了一副完整的拼圖,然後,那紙空白之上的所有的線條都開始呈現了,是不遠處茶室地板的縫隙,一條條的,拼合緊湊,光滑細緻,縱橫交錯,開始有了圖案,在那張紙上越來越清晰——哦!是父親躺在地板上的身影,瘦削,沉重,僵硬,散發着死亡的森冷氣息,最後是色彩,猩紅,烏黑的,蒼白的……汩汩地從那些白紙裡面溢了出來,一層層地往上塗抹着……最終成爲一副古怪而陸離的拼圖。

她不由地退後幾步,一直靠到牆壁上,心中冷冷發了一個寒顫,閉上眼睛,這才察覺到自己的手腳冰冷。

眼角的餘光裡,小調查員隱約望了她一眼,帶了一些同情。

這種骨肉相殘的劇情,終究是應該同情的,不是麼?

十幾分鍾過去,他們檢查完畢出去了,留下印宿一個人安靜地留在原處。

房間裡的擺設因爲被動過,所以顯得有一些散亂,空氣裡的香味還在,不過,多了一種怪異,隱約的是茶室中的氣味,是調查員從那裡帶過來的。

她淺淺地看過去,剛往前慢吞吞地走出幾步,腳不經意地碰到了一樣東西,低頭一看,是池喬和衛覺夫的婚紗照,她只慢吞吞半退了一步,池喬甜美的笑便跳到眼睛裡。

純淨,明豔的笑,那樣的若無其事,她幸福地笑,‘姐姐,我要結婚了……’

所以,她寄來了她的婚禮請柬,大紅色的,繪着大大的金色的喜字新郎衛覺夫新娘白池喬。

白印宿於是回來了。

對不起,姐姐……

姐姐,你爲什麼要回來……

印宿伸手擡了擡眼鏡,模糊的表情裡隱約地一閃。

靜靜地看了半晌,隨後繼續走動起來,那一沓照片,就這樣從腳下漫不經心地踩過去了,池喬的笑生生地染上一個清晰的灰色腳印,留在她身後的地毯上,變得暗沉而骯髒。

真是可惜了。

印宿在心裡想,神情淡淡的,不帶有任何惡意。

慢吞吞地走下去,腳步虛浮在半空中,感覺不到身體的重量,客廳中陳警長的筆錄工作已經完全部完成,母親依然昏迷不醒,小蘭手足無措,衛家的兩兄弟有條不紊地打理着一切。

父親被兩個警察從樓上擡了下來。

他躺在白色的擔架上,雙手自然地交疊着,表情極度安詳,似乎只是入睡,還會醒。

聽法醫說,他身體上並沒有任何抵抗的傷痕,除了那把將他心口位置剜出一個大洞的□□,看上去一切都完美極了,不似一個遭殘忍謀殺的人。

兇手是在父親毫無防備的時候從後背刺入的,父親對兇手不曾設防,或者是,他來不及設防。

這是警察對此能夠給出的唯一解釋。

現場經過勘察,看不出任何異常,門窗完整,沒有任何看上去奇怪的線索,這是一個簡單而拙劣的兇殺案,他們很容易地就在現場兇器上找到了池喬的指紋,所有的證據同樣指向她。

目前來看,警方眼中最大的嫌疑人,便是池喬。

早晨七點,所有報紙媒體的頭條新聞便刊登了白家發生的命案,知名學者白佔生命喪家中,而且均在文字中影射了兇手的情況,且難得的口徑一致。

他們有專業的信息渠道,或許,是有人給了他們這些訊息也說不定,這種牽涉到名人的兇殺新聞,信息費往往都是很高的。

警察也不盡能守口如瓶。

文章裡詳細地講述了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包括一些陳年舊事,與,一場本該在同一天舉行的嫁事,這牽連到一些有名的人,譬如現在聲名鵲起的衛覺夫,於是便更是繪聲繪色,戲劇性十足。

效果果然驚人,一時間,軒然大波。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更詳細的鑑定報告的結果也出來了,那把烏黑刀鞘上有一個完整的掌紋,當然,經過比對,也是池喬的,這代表着什麼,印宿不想去猜測,母親大病一場,現在還在住院,白家所有的事情全部由印宿,包括警方,律師事務所,還有就是,父親的葬禮。

警方則在全城內尋找着池喬的下落。

話筒那頭傳來一個很大的呵欠聲音,懶洋洋的,肆無忌憚。

‘你的貓昨天晚上鬧了一個晚上,累死我了,現在還有爬起來去上課,真是痛苦。’ Kimberly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一邊說道。

印宿緊緊地抱住電話,‘Kimberly,我想聽聽阿諾的聲音。’

‘哦,饒了我吧,我現在聽到它的聲音就害怕。’ Kimberly依然在抱怨,聲音裡雖然疲憊,但已經少了之前那些聽上去恨之入骨的磨牙聲音,不過,她還是把阿諾抱過來了。

‘喵——’阿諾對着話筒叫了一聲。

那種熟悉的聲音令印宿奇異地安定下來,很快地,阿諾又叫了一聲,用爪子惡狠狠地撓着話筒,喉嚨裡嗚嗚地,很快Kimberly就把它抱開了。

‘真是奇怪,這隻貓最近亢奮得有點不正常,我正打算今天帶它到學校研究室看看,再這樣下去,我真怕有一天會把它引誘到被子裡然後把它捂死。’她的聲音同樣惡狠狠地。

印宿安靜了一會兒,只輕輕地說了一聲,‘真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那頭有半晌的安靜,‘Suzy,你怎麼了,聲音好象有點不對勁哦?’

印宿一愣,忙將電話拿開了一些,訥訥地,‘沒——沒事。’

Kimberly長長地哦了一聲,尾音拖得極長,顯然不相信她的說辭,但還有執著地繼續追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可能要晚幾天,法學院裡我已經打了電話,阿諾——就還要麻煩你幾天了。’印宿慢吞吞地說着,聽到那邊悶聲一響,像是什麼東西掉到地板上去了。

應該是阿諾,印宿聽到了它的慘叫。

小蘭正在打着瞌睡,聽到門聲響立即睜開眼睛站起身,迎過來,‘白小姐,你來了。’

印宿微微點了點頭,‘媽媽今天怎麼樣?’

小蘭朝病房裡望了一眼,刻意壓低了聲音。‘師母她剛睡醒,只是一直不說話,剛剛送過來的午餐也一口都沒動……’

印宿微微點了點頭,推門走了進去,母親坐在病牀上,低頭呆呆地看着什麼。

從醒後到現在,她就一直如此,不發一詞,表情也完全地消沉下去。

印宿走過去,把手上新買的百合插到花瓶裡,然後在她面前坐下,母親微微擡了擡眼,隨即又木然地斂下眼去,一動不動。

印宿伸手替她蓋好毛毯,柔聲說了一聲,‘媽媽,警方已經找到池喬了。’就在一個小時前,警察在機場附近找到她,然後打電話到白家,印宿剛好接到。

母親的身體一震,隨即虛弱轉過臉去,‘不要跟我提她,我現在不想聽任何有關於她的事情。’ 語氣憤恨。

印宿遲疑了片刻,‘阿喬她——想見媽媽你。’

‘我不要看見她。’

母親情緒激動地大喊,聲音蒼老很有力,一旁的心臟儀器立即顯示出異樣,高聲鳴叫起來,護士匆匆趕過來出聲警告,叫印宿萬不可再度刺激她。

印宿於是不再說話,只是仔細地看着母親,她的眼底有着一種強烈的怨恨,那使得她再不似以前那位雍容的老婦人,她老得很快,頭髮白了,嘴角的皺紋深刻了許多,微微地向下搭拉着,看上去,有一種陰狠的惡毒。

池喬殺了她的丈夫,對她,即便是再多的嬌寵,到如今,也只剩下刻骨的仇恨。

印宿對小蘭吩咐了幾句,片刻之後安靜地走出去,在醫院門前的馬路上攔了一輛計程車。

‘北區看守所。’印宿一打開後門,只說了一句。

司機立即敏感地向印宿打量了幾眼,那眼神,就像疑心她隨時會從身後掏出一樣令他吃驚的東西來,充滿了戒備,印宿訥訥地推了推眼鏡,低下頭去。

片刻之後,車子小心翼翼地發動了。

起先的五分鐘之內,誰也不說話,或者是氣氛的沉悶令司機有一些不耐,也或許是通過這幾分鐘的觀察他認定了印宿的無害,於是就開始打探起她來。

‘小姐這個時候去那個地方,是裡面有人,還是有其他什麼事兒啊?’

印宿沒有說話,隱隱皺起眉,這個多嘴之人令她想起來小說裡酒店的小二,搭着一條毛巾態度殷勤地問‘客倌您是要住店還是打尖’。她無由地憎惡起來,掉頭看向窗外,沒有理會他。

‘小姐你是去探望什麼人吧?’他似乎依舊興趣盎然。

‘不是。’印宿偏頭看他,忽而微微笑了一下,‘我去自首。’

他聞言一愣神,手上的方向盤打了個滑,差點撞上一邊的欄杆,印宿聽見他的手肘嗵地頂上車門,他的臉皺起來,想必是疼得厲害。

印宿慢悠悠地擡了擡眼鏡,動作不緊不慢。

司機嘿嘿地笑,‘姑娘您可真愛說笑……’

印宿也笑,不再說話,他也便識趣地不再多說,眼神悄悄地又緊張了起來。

二十多分鐘後,車在城市北區的看守所大門前停下來。

池喬在這裡。

高立的圍牆,深得發亮的水泥地面,鐵條製成的大門,刷成刺眼白色的牆壁,上面,或許還有幾排顯著的紅色大字,這種鮮豔的血紅,會對人產生巨大的心理壓力,有一種誘人崩潰的氣氛。

據說,在警察逼供的時候尤其地有用。

辦了一些手續之後,一箇中年女警沉默地帶着她往裡走,那些整齊規律的腳步聲一點點進入高牆裡面去了,印宿自己也記不得走過多少道門,繞了多少方向,然後那走在前面的女警停了下來,面無表情地對她說了一句,到了。

印宿擡眼,立刻看到了池喬。

她像是一個被囚禁在玻璃鐘罩裡的蝴蝶,焦灼而不安地走動,來來回回地腳步不曾有片刻的停歇,步法混亂,神情煩躁,隱隱地不安。

印宿仔細地打量着她,她穿着看守所裡醜陋的囚服,下頜尖瘦,嘴脣蒼白,卻依然是一個美麗的人,因爲受了驚恐,長而翹的睫毛驚惶地閃爍,表情裡都有着顫巍巍的楚楚可憐,她的手腕上纏繞着厚厚的一層紗布,上面染着血跡。

聽看守所裡的人說,這是她第二次試圖自殺,第一次在警察找到她之前,第二次則是在這裡,兩次都劃在同一個地方,深可見骨。

記憶中,那一個軟軟的小娃娃,就這樣,在自己美麗的身體上來回地比畫着,漸漸滲透出猩紅的血,源源不斷地消磨生命,最後殫精竭慮,從而,崩潰。

印宿安靜地走了進去,鐵鎖從身後鎖上,哐鐺一聲撞在心口,冰冷地在狹窄空曠的玻璃鐘罩裡來回地響,帶着迴音。

那聲音,能夠涼到人的骨子裡。

池喬或許是被那凜冽的聲音驚了一下,終於站定,好長時間之後,她慢慢地偏過頭來,看到了印宿,眼底閃現出絲微的亮光像是看到了希望。

‘姐姐!’她跳了起來,抓住印宿,力氣很大,用盡全身的力量只爲了抓浮在水面上的一根單薄的草。

‘姐姐你救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語無倫次地解釋,聲音尖利嘶啞,被什麼東西磨礪過了?

‘我怎麼會殺爸爸呢,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殺他,你知道的對不對,印宿,你替我去跟法官解釋。’

她的哭聲細碎而尖利,驚惶又無助。

柔聲安慰着她,‘阿喬,冷靜一點。’池喬卻沒有聽到一般,眼淚也不受控制地流出來,眼角一片蒼白的水光,這般歇斯底里的池喬,她聽不到印宿的聲音。

‘阿喬!你冷靜一點。’

印宿聲音微微大了一些,用力搖晃了一下池喬,但她的視線明顯不在印宿的身上,她只是徑自自言自語着。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要殺他的,要不是爸爸刺激我,我不會殺……’

‘啪’!

下一秒,印宿的掌心火辣辣地疼了起來。

池喬驀地安靜了下來,蒼白的臉上隱隱浮出紅色的指痕,一旁的獄警被這一記響亮的耳光震了一下,驚訝地看向這兩個姐妹。

印宿的手顫抖着,好長時間才放下來,她垂下手,輕聲囁嚅,‘阿喬,對不起。’ 她歉疚地撫過池喬的臉頰,心中有一些後悔。

池喬呆呆地站着,直勾勾地看着印宿,好長時間纔回神了一般恍惚地說了一句。

‘我不是故意的。’她的聲音很輕,只是在告訴自己一些事情。

印宿讓她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則坐到她的對面,‘告訴我,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池喬擡眼,眼底閃過一瞬間的迷惘,她看上去,像一個無辜的孩子,迷路了,眼睛哭得通紅也依然找不到回家的路,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更無法知道前面的路通往何處。

她只有站在原地,無法挪移,等待別人的救援。

‘阿喬?’

‘爸爸罵我。’她終於悄悄地說了一句,靠着印宿的耳朵,分享着某個秘密一般。

印宿繼續柔聲問她,像騙哄着一個孩子,‘他說了你什麼?’

‘他說我寡廉鮮恥,搶了自己的姐夫,把他的名聲全部敗壞了,他恨不能沒有生下我,他惡毒詛咒我,我不要永遠都不會得到幸福……我以爲一年過去了,他會原諒我的,他不曾,從來都不曾原諒我,無論是怎樣,他都不會原諒我,爲什麼姐姐你都原諒我了,他不能,爲什麼……’

池喬的眼底有一層恨意,這使得她整個人看上去有一種接近於癲狂的迷亂,幾近瘋狂,這樣陌生的池喬令印宿也不由地心驚了起來。

‘那個時候不知道爲什麼,我控制不了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不安極了……他還在詛咒我,罵了很多很多……’ 她咬着脣,眼底忽然又迷惘起來,‘我不是故意要殺爸爸的,我以爲他會讓的,可他一動不動,那把刀一下子就刺進去了。’

‘血流得那麼快,很那麼的快……我嚇壞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姐姐,你相信我……’

她淚流滿面,一邊說一邊用力地拉扯着自己的頭髮。

印宿將她擁在懷裡,她知道她無法忍受自己竟然殺害了父親,雖然說,她不能自已。

警方已經決定以一級謀殺罪名指控池喬。

她只能這樣看着她,無能爲力。

池喬安靜了一會兒,肩頭一僵,似乎猛然間想到了什麼,‘媽媽呢?’她擡頭看着印宿,印宿望進她依然美麗的眼睛,只是沉默。

池喬翹首看了幾眼之後,失望地收回視線,‘姐姐,媽媽來了麼?’

印宿頓了一下,‘媽媽這幾天生病了,等她身體好了就來看你。’

池喬直直地看着她,忽然又慘淡一笑,是印宿不曾見過的滄桑。

‘不要騙我了姐姐,媽媽她不肯來,對不對?’

印宿拼命地搖頭,只是眼睛已經開始躲避池喬,她連謊言都是如此蒼白無力。

‘阿喬你不要擔心,我和林伯伯已經在商議你的事情了,林伯伯你也認識的,他是個優秀的律師,再過幾天你就可以出來了。’

池喬欣喜地問,‘是真的麼,姐姐?’

印宿點頭,努力地微笑,感覺到嘴角已經發酸了。

她其實無力去微笑的。

池喬忽然低下頭去,整個人蜷縮着靠着印宿自言自語,‘好象還有一個人沒有來,我等了這麼久……是誰呢?’

印宿的後背猛地一僵,雙臂依然安靜地擁着池喬,臉上的笑意卻已經隱隱散去。

‘覺夫?’池喬疑惑的聲音。

池喬眼底驀地一亮,推開她站起來,焦慮地喊了一聲,‘覺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