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2

池喬急切地站起來, 飛一般地奔向不遠地方的男子,奔到他的懷抱裡,印宿沉靜地坐在原地, 一動不動。

衛覺夫的手搭在池喬的後背上, 攬着她, 看上去很溫柔, 目光卻犀利地朝印宿看過來, 面無表情。印宿也已經幾天沒見到他了,從父親遇害到現在,這是第三天, 他穿着一絲不苟的西服,嘴脣漠然地抿着, 還是記憶裡那個精明又漠然的男人, 只是仔細看, 他的面容似乎消瘦了一些,愈加的冷厲, 眼裡會有隱隱的血絲,似乎有一些疲憊。

印宿聽林成德律師說過幾次,衛覺夫似乎對這件案子很有興趣,到處在查着什麼,當然, 着一切都只是私下裡進行的。

警方找到池喬不過才幾個小時, 他就已經得到消息, 趕到這裡來了。

看來, 林成德沒有說錯, 他果然是在調查這件事情。

若非因爲池喬是他的未婚妻子,在這件案子裡他需要避諱, 印宿其實更願意聘他爲池喬辯護,不可否認,他是個優秀的律師,比起林成德來,應該能爲池喬爭取更多。

池喬柔順地依偎着他,剛剛靠在印宿懷裡的煩躁 不安的感覺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

印宿安靜地站起來,‘阿喬,我先走了。’

池喬沒有說話,衛覺夫也再沒有看她,印宿最後掃了一眼姿態親暱的兩個人,也隨即離開。

‘我不是故意的……’

經過他們的時候,她聽見池喬一直在輕聲重複這一句。

她不是故意的。

公訴方正式以一級謀殺罪名控告池喬,第一次開庭,白家沒有到庭的人只有母親,小蘭則是作爲傳喚證人來了,覺品與印宿坐在第一排,衛覺夫則坐在另一邊,姿態疏離。

當然,其他不相干的人來得也很多,幾家報紙媒體的記者聞訊而來,有幾個是很面熟的,這幾天一直就白家命案以及一些陳年舊事糾纏印宿。

察覺到印宿的視線,他們擡頭,有禮地微笑。

印宿轉過頭,感覺到一邊的覺品緊緊握了一下她的手,很有力量的溫暖。

陪審團已經入席,待法官步入法庭坐定,書記員宣告審判開始,林成德律師是池喬的辯護律師,控辯雙方在法庭上攻防激烈。池喬木然地站着,所有的供詞以及證據對她都不利,雖然目前來看,依照警方的間接證據根本不足以支持控方的主張,檢察官也不能憑藉證人的主觀臆想,致人於罪,但問題的關鍵是,在當庭的交叉詢問中,池喬對這一切都並不否認。

她悉數承認了那天晚上的事情,她殺了父親,雖然不是有意的。

事實算是已定,只是具體罪責,雙方還在法庭內艱難的地據理力爭,錙銖必較。

通過研究,印宿與林律師最終商議出來的結果,便是最大限度地求減刑,以保池喬的命。

四個小時之後,自法院出來,覺品護着印宿,衝出守侯在法院門前記者的重重包圍。

他們經過了一個半圓的露天廣場,上面有很多老人悠然地跳着舞,背景音樂很熟悉,是一個老電影我和春天有個約會裡的插曲,曲調懷舊。

覺品半攬着她,巧妙躲避着跳舞的人,他們從露天的舞場繞了過去,走進附近一條繁榮的商業道里。

道路兩邊是很多的小店鋪子,很小,但都別具特色,路上有朝氣蓬勃的孩子踩着滑板飛快地從他們身邊過去,然後,隊伍後面幾個技術不佳的小男孩冒冒失失地撞上來,印宿呆呆地站着,不知道避讓,被狠狠地撞了一個趔趄,覺品則迅速地託着她的後腰,穩住她。

木然地看着孩子羞靦地,回頭衝她做着各種惡意而淘氣的鬼臉,印宿表情空洞。

覺品無言地嘆了口氣,手依然放在她的腰上沒有拿開,就這樣半擁着她走。印宿只是沉默地隨着他,至始至終斂着眼一言不發。

覺品拉着她的手進了路邊一家有着雕花窗櫺的小店,門上的風鈴清脆地響了兩聲,一個戴花圍裙的女孩笑眯眯地對他們說歡迎光臨。

店內很小,掛了幾張半人高的竹簾子隔出幾個小桌子,桌子上鋪着灰綠色的格子棉布,色澤深沉的手工陶瓶裡插着幾朵血紅的花,花瓣單薄,叫不出名字,也嗅不到香氣,矜持而熱切。覺品拉着她在一張桌子前坐下,坐在他們隔壁座的是一對學生情侶,兩個人的身體連體嬰般黏在一起,低聲咬着耳朵,女孩子羞紅了臉,作勢要打,男孩子呵呵地笑起來。

四處充滿溫情。

她的手心卻涔涔地滲着冷汗,一片冰涼。

女孩兒託着烏木的托盤很快過來了,留下了兩個陶碟,一陣安靜之後,覺品將那小碟子推到她面前。

‘你吃一點東西罷。’他柔聲勸慰。

印宿看着盤子裡的糉子,葉片還是很新鮮生嫩的綠色,冒着水汽,中間用紅線細細密密地纏了一圈又一圈,覺品跟她說那是糯米糉子,裡面有蜜棗的餡,或者是豆沙,還有紅豆,對他而言,充滿了未知的懸念。

印宿擡手拿起一粒糉子,手指卻抖動得厲害,絲線始終纏繞在手指上,她急急地解着,卻越繞越亂,宛如此刻她的心緒,沒了條理,混亂成一團。

覺品探頭一看,接過來幫她解,他的手指纖長而靈活,上下左右纖巧地一繞,很快就拉開了那隻扣住的結。

那些細細的紅線一道道地鬆散開來,覺品用手勾着那一端,緩緩纏繞,最終,一條紅線的兩端各自聯着他們的手指。

這邊是印宿,那邊是覺品。

這邊是……印宿手一顫,擡眼看着對面的覺品。

他也看着她,自然垂落在前額的頭髮,因爲喜愛大笑所產生的淡淡的魚尾紋,然後是他明亮的眼睛,他的眼底有着淺淺的擔憂,一片柔和。

印宿呆呆地看着,眼中驀地一陣熱流衝了下來,快得令她來不及遮掩,她慌忙地低下頭去,一滴淚掉到鏡片上,眼前霧煞煞地一片,兩個人的指頭還扣在一起,她也不好摘下眼鏡去擦。

就這樣哭到鼻頭通紅。

覺品安靜地聽着她哭完,輕嘆一聲,‘哭出來就好,你知道麼,最近你太壓抑了,我真怕你會憋壞了。’他一邊說着,一邊將糉子葉剝開,‘我猜這裡面的是蜜棗,信不信?’

他緩緩問她,表情很神秘。

印宿擡眼,卻見覺品微笑着,‘怎麼,不信?’他故意做出很兇狠的樣子。

她飛快地搖頭。

‘那你就吃一口看看唄!’他用一邊的竹尖穿着糉子送到印宿口邊,鼓勵她。

印宿遲疑了片刻,於是湊上前小小地咬了一口,他皺眉,‘太少了,此處離餡兒還有三百米。’

她遂大大地咬了一口,直到感覺到洶涌的甜意,眉頭微微一動,他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說對了,果然是蜜棗的。’

不經意地往隔壁看了一眼,印宿驚訝地看見那兩個小情侶緊緊地盯着他們,男孩子吃驚地半張着嘴巴,女孩子託着下巴,表情癡迷,然後她清晰地念叨了一句,‘你看看人家……’

男孩子轉過頭,大聲說了一句,理直氣壯地,‘我也會啊。’

說完遂學着覺品,將他們兩個人的小手指用紅線繫上了,再將糉子穿起來送到女孩子嘴邊,女孩子一邊罵他沒創意抄襲別人的idea,一邊笑嘻嘻地在糉子上咬一口,親暱極了。

印宿想到了剛剛她與覺品也是如此的親暱,耳朵都紅了起來,她不自然地動了一下,低頭,不再看他。

覺品倒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後天還要開庭,我送你回家,你先好好休息罷。’

印宿回到白家的時候,小蘭一個人在廚房裡忙碌着什麼,動作輕快,年輕的臉被熱氣薰得紅通通的。

爐子上的砂鍋裡溢出來一些米香,是她爲母親熬的粥,粥裡面加了白糖,用小火煨 1小時至滷汁稠濃,然後再加一些補氣調神的紅棗枸杞什麼的,她每天三次地爲母親做,今日休庭回來,她還依然記得熬粥,如此的體貼入微煞是令人感動。

印宿走到廚房門口,剛要開口說話,小蘭卻突然轉過身來,看到站在身後悄無聲息的印宿,她清晰地倒抽了一口氣,像是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很快她就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慌忙地低下頭去。

‘白——白小姐!’

印宿微微點頭,不動聲色地仔細看她,不知道爲什麼,這幾天,小蘭看向她的眼神悄悄地多了一些畏怯。

或許,她應該是想到了些什麼。

其實,小蘭應該記得自己是從來不買果汁回家的,尤其是看上去像血一樣的草莓汁。

她那麼機靈,又怎麼會忘記池喬最忌諱的是什麼?

不會的,對不對?

她安靜地看着小蘭,好長的時間裡,並不說話,小蘭不安地垂手站着,目光閃爍。

終於,印宿問了她一句,‘媽媽今天好點了麼?’近來她一直忙於池喬的事情,已經有一些時日沒去醫院探望母親了。

小蘭擡眼偷偷看了一眼印宿,‘師母還是原來的樣子。’

印宿

‘白小姐,師母那邊,您是不是多去陪陪她,她一個人,也不說話,看上去很寂寞呢。’

印宿微微點頭,‘再說吧,你也知道,最近事情很多,醫院那裡,就麻煩你了。’她看了一下鍾,有一些驚訝,‘都已經快七點了,媽媽還沒吃飯呢,一定餓了,你現在就過去吧。’

小蘭應了一聲,卻還遲疑地站在原地,似乎是欲言又止。

‘還有什麼事情麼?’印宿問她。

‘白小姐,我老家來信了,家裡有一些事情要我現在回去,或許我不能再照顧師母了。’

印宿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小蘭更爲忐忑地動了一下,半晌後,印宿終於出聲。

‘你就再等幾天吧。’她不緩不急地扶了下眼鏡,‘等我到家政再新找一個阿姨,你再走也不遲,再說,法庭那邊還需要你這個證人呢,你現在也走不成,不如就留在這裡再幫我照顧媽媽幾天,行麼?’

她語氣溫和地跟她商議,小蘭一愣,忙飛快地點頭,連連地說,‘自然是那樣的,自然是那樣的……’

印宿微微笑了一下,‘謝謝你了。’

小蘭不自然地看了一眼鍾,‘我要去醫院送飯了,我先走了白小姐。’

印宿緩緩點頭,‘好,你去吧。’

不過五六天的時間,池喬珠華玉潤的下巴變得尖瘦尖瘦,臉色灰白,烏黑的眼底失去光澤,目光渙散,她似乎連最後的一點令人折心的美麗都蕩然無存,印宿安靜地坐在她對面,看着她煩躁地走動。

一隻美麗的困獸般。

印宿像是想到什麼似的,淡淡地笑起來。

‘阿喬,小時侯,你特別淘氣,你最喜歡把吃完的話梅核兒放到我的被子裡,還記得嗎?’

池喬置若罔聞,不曾聽到一樣煩躁不安。

印宿看了她一眼,‘你以爲我是豌豆公主,很快就能察覺到你的惡作劇,然後那個時候我就在猜想,爲什麼不乾脆一點,放一個其他東西,譬如一把刀,順便就那樣殺了我,那樣,也就不會有今天的這些事情了。’她依然在笑,淡到看不出更多的痕跡,她語氣平靜地講述,表情中有一種遙遠的思念。

池喬微微定了一下,瞪大眼睛看向印宿,表情裡有一絲費解之色,好長時間後,她輕聲問,‘姐姐?’

聲音中充滿疑惑。

印宿坐在原處,徑自說了下去,‘這樣,我今天也就不會看到白家破落四散的局面,死的死,病的病,還有你……’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有一些刻意的遲疑,池喬卻立即跳了起來,‘是不是審判結果快要出來了?’

印宿沒有回答,她卻已經繼續說了下去,‘我不是故意殺人的,姐姐你知道的,法官一定也會知道……’她一邊說,眼底卻漸漸地多了一層驚恐,閃爍着魔性的光芒。

印宿靜靜地看着她,眼底有着淺淺的憐憫,‘真是傻孩子。’

她突然就這樣輕輕地說了一句,帶一些憐愛,就像小時候一般,母親經常對她說的,‘阿喬真是個任性的孩子。’或者就像一年前,母親對她說的‘你就成全你妹妹罷’這般的雲淡風清,無關痛癢。

‘你這是什麼意思?’

池喬忽然警覺起來,枯瘦的手指掐進印宿的手臂裡。

印宿站起來,神情淺淡地撥開她的手,輕輕撫了一下衣角,波瀾不興,一種令人心驚的漠然,‘明天早上就要開庭了,你好好休息,不要擔心,我都已經都替你打點好了。’

池喬看着她漠然的眼,臉色變成失血的青,烏黑的眸子裡有着類似於癲狂的神采,現在的她,象極了一個病人。

法院委託司法鑑定部門對池喬的精神狀況以及她是否具有民事行爲能力進行了鑑定,精神鑑定報告的結論是,被鑑定人池喬患有偏執性精神錯亂,案發當晚她正處於發病期,法律上她不爲她的行爲負責。

一個病人,尤其是精神方向的病人,在結構完整的法律裡,可以最大限度地規避責罰,林成德律師就是這樣爲池喬抗辯的。

池喬成了一個病人,此前的形勢需要她如此,林成德需要,印宿也需要,這是印宿與他共同的決定。他們都相信目的可以將一切手段正當化,只有讓池喬成爲病人,她才能避開公訴人的一級謀殺指控。

雖然,這並不是一個特別名譽的開脫方法,但事實上卻是對池喬目前而言,最輕微的責罰。

印宿也已經爲她聯繫了一家最好的精神病院,等今天法庭宣判結束之後,就會被移送到那裡。

那裡很好,清淨,也安全,池喬一個人一間房間,不會有其他病人嚇到她,房間裡的玻璃都是防彈玻璃,比看守所更像一個封閉的玻璃鐘罩,那樣,別人傷害不了她,她也傷害不到別人,還有醫生與護士看着她,他們都不會允許她自殺。

那裡不是看守所,她死不了,唯一能做的,便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