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絕戶計
這封檄文不是檄文、告示不是告示的東西,正是劉鈺想要的。
裡面的典故他大概知道一半,漢高明祖、劉裕朱溫,這他自然知道。明智光秀倒是聽過,敵在本能寺,挺有名的。
不過,平將門他就不知道是幹啥的,可是既然和劉裕朱溫並列,估計也都是同道中人。
又問了一下,得知那個說“憐恤鰥寡孤獨,是爲仁政之本”的東照神君,就是德川家康的類似於諡的名號,心想也還好,挺有本地特色的。
整篇文章一看就是個鄉村秀才的水平,大義不大、迷信天災警示也有,後面再加上燒賬冊、燒高利貸借據、再分田地、取消特權商人之類足夠吸引底層民衆的東西。
可能是這裡面有韻腳,但是劉鈺的二把刀日語還是下意識地先把文章在腦子裡翻譯成中文再去理解,也看不出什麼韻。
最後面關於模仿理想國建設的真正仁義的王道之土,算是稍微拔高了一下,等於是有了目標,也可以吸引一部分中層或者落魄的武士。
考慮到讀書的、練武的都是要被損害利益的,而且尚未被大順廉價商品傾銷衝擊導致中層以下全都破產絕望,估計短時間內也不能燃起滔天烈焰,必然失敗。
不過這就足夠嚇唬嚇唬幕府那邊了。
其實沒什麼用,但要假裝有用,讓幕府認爲很危險。
拿着這封檄文不是檄文、告示不是告示的東西先行離開,回到營地,就把這些東西分發給那些通譯,叫他們連夜抄寫。
土佐藩工商業的支柱產業是造紙業,土佐紙很出名,這裡並不缺紙,價格也低,抄寫這些東西的紙張來源很穩定。
史世用和一些參謀們一起看了看這篇文章,疑惑道:“大人,這東西有用嗎?或曰斬木爲兵、揭竿而起,可是倭國大不一樣。農兵分離,農人禁武,我朝再怎麼說,商人出海也能攜帶大炮。倭人農人禁武,武士練兵,只怕難成。”
劉鈺做出一副驚奇的神色,問道:“你們想要怎麼樣?我又沒瘋,怎麼可能以爲就靠這幾句話就能讓倭人百姓贏糧景從、以迎王師?”
史世用雖然在日本當了很久間諜,可接觸的都是些武士階層,而且基本上還是至少也得個一百五十石以上的武士。
他對倭國的百姓生活了解不多,江戶又和宋時的汴京差不多,是個靠着全國吸血愣生生養出的城市,其中生活自與鄉間不同。
可他還是知道有些事沒這麼簡單,就覺得劉鈺要是想要靠這篇文章辦出大事,實不可能。
甚至……小事也夠嗆。
“大人,我倒是沒覺得你是想讓倭人百姓贏糧景從。可是……倭人沒有那麼多窮秀才,這檄文,看得懂的都是上面的‘壞人’,我看也沒什麼用。”
他倒是說了句實話,寺子屋在德川吉宗改革之前,數量確實不多,能識字的多都是武士階層。
劉鈺笑笑,說道:“所以才搞了這麼一篇駢不駢、工不工、俗不俗、雅不雅的東西。造反沒有‘秀才’,哪能成事?高中狀元哪怕中了舉的秀才,誰造反?不夠雅、不夠駢,所以文化不太高的秀才可以看懂。這就叫面向受衆,七皇子給那些工匠獎賞的時候,不也只能說白話嗎?若說文言,那豈非對牛彈琴?一樣的道理。”
“幕府和大名眼中的百姓,就是芝麻,越榨越出油,隨便榨。可幕府怕天主教,因爲天主教能讓這些芝麻黏在一起。同樣的道理嘛,幕府怕‘有志向的儒生’和百姓一起搞事情,而不擔心農民自己搞出事情。”
“當然了,倭人沒有科舉,所謂秀才另有其人。你們覺得,只靠當地的百姓,辦不成事?”
這些人全都搖搖頭,心想怎麼可能辦得成?
就高知城的情況,他們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初步估計還有個一千多人在那守着,地形險要。
海軍加上陸戰隊想要攻下,可以是可以,但是耗時太多,而且傷亡也不會太小。
這裡的農夫根本沒握過兵器,均想着劉鈺就算有練兵的本事,想要將一羣烏合之衆練成一支可以攻下高知城的軍隊,少說也得一年半載。
劉鈺一笑,叫人取來了靠熱氣球觀察繪製的高知城防禦圖。
若以那座小山包上的高知城爲圓心,東、南兩面都是城下町居民區。
西北邊有一條天然的河叉,不過是死水,就當個天然的護城壕用。過了那條河叉,就是高知城的主城體。
唯一噁心的地方,就在於那裡除了一條河叉之外,過了河叉到高知城土城之間,還有一段大約十五丈、四十米左右的沼澤。
他的手指點了一下西北邊,說道:“我不需要倭人的農民當兵,也不需要他們斬木爲兵。只需要我花錢,他們敢拿錢。靠薪柴和土包,在火炮掩護下,把這一段壕溝和沼澤填平。”
“參謀們,你們覺得若能做到這一點,高知城還難攻嗎?”
一句話點醒了這些參謀,純以戰術論,他們的眼光是很毒辣的。但他們從未考慮到這個戰術,因爲他們認爲這種從側面填平壕溝和沼澤的戰術做不到,人不夠。
現在劉鈺把問題直接點明,他不需要倭人農夫跟着他一起衝鋒,奪山城、搶糧食,只需要農民敢接他們手裡的錢,敢去送土包就行。
在火炮掩護下,幾乎沒有任何的危險,只不過若只靠陸戰隊,人肯定不夠就是了。
幾個參謀只是掃了一眼,立刻道:“極爲可行。只要填平那段壕溝和沼澤,靠竹竿也能攻下高知城。西北邊幾乎沒有防炮擊的護坡,倭人也不會想到我們會從那邊進攻,畢竟我們人不多。”
“只是,大人有幾成把握,讓倭人農民敢拿大人的錢?”
劉鈺伸出雙手,用兩根食指比了一個十字。
“十成。”
“諸位,你們想一想,換做你們是幕府、大名,如果你們看到五六百人登陸一處,糾結民衆,煽動民意,集合數千之衆,甚至可以攻下城堡,你們會怎麼想?”
“他們還敢調集全部的武士去打仗嗎?肯定要留下更多的武士鎮守地方。農兵分離之下,一共也就三四十萬武士。”
“打四分之三留守,四分之一徵召到幕府軍中,不過十萬。”
“一則我證明了我可以在九州島、四國島乃至江戶四處登陸,則其必將軍力集結,分成至少五個機動兵團,分開防禦。不能抱團,陸軍那羣人就不用出太多兵,這仗打起來纔有賺頭。”
“二則我煽動了當地百姓造反的理由,是要摧毀幕府和大名統治的。豈忘記昔年‘聯虜平寇’事乎?‘虜’尚可聯、‘寇’則必滅。經告知一事,倭人必然要預留更多的武士在城中守備,擔心民衆鬧事。那麼他的機動兵團還能集結多少兵力?他們會選擇和我們和談?還是拼了命繼續打下去,打到我們沿海四處傳播這樣的文字?”
“三則將來談判,我朝便咬着興仁義之道爲條款,幕府必不敢接受。爲此,多要個三五百萬兩,換取我們不往倭國發放更多傳單、書籍、不準收留倭人私自去往天朝求學的學生。多得的這三五百萬兩,投入海軍,就算是三四十萬兩的一級艦,也能造個十艘,豈不美哉?”
“我既主管海軍,將來要錢的事還不是落在我頭上?你要榨更多的錢,才能分到更多。榨錢,自然是要打在其痛處,我這一招,便是直接在幕府的心裡下了毒。不給錢,就加大毒量。”
這些參謀們考慮的,還只是些戰術上的思量,並沒有想過將來要錢的事。
而劉鈺,所有的目的都圍繞着一件事,錢。
拿到更多的錢,才能讓皇帝和朝廷確信,打仗原來居然他孃的有利可圖。
戶政府想要錢,或爲賑災、或爲蠲免、或行仁義,沒錢不行。
皇帝想要錢,或爲補江淮爛肉,或爲培養直系力量,或爲將士賞賜以收軍心。
劉鈺想要錢,或爲海軍建設,或爲通貨膨脹讓窖銀成爲不智之選,以便撬動更多的貨幣投入社會流通。
一切都以錢爲目的。至於瓦解日本,劉鈺毫無興趣。
一旦大順先走完這一步,日本就徹底喪失機會了,這不需要再費心費力地徹底搞垮:獅子不能因爲生病的時候被羊頂了一下,就把羊看成老虎,浪費更多的精力。
他將自己的真實想法稍微解釋了一下,衆人考慮了一陣,心中納罕,暗道此真毒計也。
倒也有幾個人心有不忍,尚存良心,問道:“大人,這是管殺不管埋啊。煽動起來後,我們一走,他們必死。”
劉鈺大笑道:“本朝既禁教,可謂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之主。他們的路,他們自己走就好。我這麼跟你說吧,單就儒學而言,我們來這麼一次,幕府定會出臺法令,規定非朱子學說不得流傳,禁孟子、禁陽明、禁古儒。朱子學這等好東西,當然要分享給別人,教化教化,教化的多了,民衆心裡沒了念想,那不就沒有怨氣了?有念想,有希望,纔有怨氣。”
衆人沒有一個是科舉出身的,也沒有一個認真研讀過朱子學說的,內心對於這個學派心中是有鄙視的。
這與劉鈺無關,而是大順的整體環境促成的。
明末差點亡天下的刺激,使得大儒們各種噴,一直在說必破一分程朱、始近一分孔孟,大黑鍋扣在朱子學派的頭上,王陽明跟着背了個小黑鍋。
聽到劉鈺分析,倭國以後肯定會禁絕各種學說,甚至可能要刪掉孟子,只學朱子學,一個個都笑了起來。
“大人這是絕戶計啊。”
有人終於咂摸出了其中的味道,心想這一手着實有些狠毒,飲鴆止渴,這麼搞最終的目標就是把全國都變成一個不能流動的大農村。
如今外面的世界一日三變,如此必弱。
而這一切,卻不是被逼的,而是如劉鈺所分析的那樣,幕府會主動去做。如果一切順利,那或許真的可以多要一點賠款。
多要一分錢,海軍就能多分一份,這些海軍中的高級軍官們的未來也就更加光明。
一時間想通了這一點,這個看上去毫無意義的事,在軍官的眼裡就變得有意義起來。
事實上,他們並不關心倭國百姓的死活,至於仁義之類,他們也不是太在意,整天跟着劉鈺,劉鈺完全就不講那種空對空的仁義。
原來不關心,也就不想上心。現在知道此事意義重大,尤其是關係到將來海軍的軍費,一個個都精神起來。
“那大人的意思,是明日就把這些告示就到處貼發?”
“貼發是要貼發的,但只是貼發的話,沒什麼太大的用。農民又不識字。只是散出去,到處宣講。還得做些事,讓農夫看到咱們確確實實是真的要行‘仁政’的。”
算了一下時間,劉鈺伸出兩根手指道:“二十天,我們最多還有二十天時間。一定要在這二十天內,幹成這件至少價值十艘一級戰列艦的大事。此非小事,亦非仁義,你們一定要做好。威海一大堆的實習艦長們嗷嗷待哺呢。”
“此事無趣,又需要大量軍官主持,不可懈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