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4章 “太空歌劇”
從另一個層面的技術上講,其實理論上有兩種思路。
一種,是移民,利用美洲和澳洲的六七十億畝土地,緩解碾碎的痛苦。
另一種,是均田、並且保證很長一段時間內,土地無法擁有金融資產屬性。
但,看似這是兩種思路。
實際上,卻是一回事。
能做到均田的,纔有能力一年移民大幾百萬,而移少了,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反過來,一年移民大幾百萬,所需的財力、物力、基層控制力,又只能依靠均田獲得。
現在,現實就擺在這。
北美,還有六七十億畝的土地。
但是,太平洋如此遼闊,去一趟至少六個月,中途吃喝拉撒、補給後勤、開墾等待收回、水手海員、帆布木料……這些東西,成本就是每個人至少100兩白銀,至少的至少。
照着一年大幾百萬人的大規模移民緩解壓力,也就是一年在移民一項上的支出就在大幾億兩白銀。
不均田,去掉地主這個中間商賺差價,去哪弄這大幾億兩白銀?
所以,在這個現實下,這兩個思路,其實就是一回事。
而大順的工業化問題,還是那句話,現在這情況,最大的難點,不是資本、不是貨幣、不是市場、不是技術,不是勞動力人口、不是原材料,這些都有。
最大的難點,還是第一種私有制的理想社會和執念,以及不想被碾碎的小農經濟的掙扎反抗。
這就是爲什麼劉鈺說,大順的資產階級想要成事,至少得有這樣的本事:來十萬、殺十萬;來一百萬、殺一百萬;來一千萬、殺一千萬。
顯然,這是不現實的。
這和傳教士在大明時代,嗶嗶說兩萬西班牙正規軍即可滅明,是一樣的“所謂理論上正確的屁話”——你在風帆艦時代都能支持兩萬人的跨大西洋、太平洋遠征了,你直接上月球得了,來大明幹雞兒啥?
既然這是屁話,那麼就必須得換一種思路。
也即劉鈺說的,給個窩窩頭,餓不死、別起義,扛到一百桌菜全擺滿的時候。
表面上看,皇帝也是這個思路。
但實際上,以劉鈺對皇帝的瞭解,以及大順一開始建立的那種相互制衡的體系,乃至於這些年改革過程中皇帝的“內外有別”的平衡思路……
如果皇帝不是有意在試探什麼,而是算是人之將死其言也真心的話。
那麼,劉鈺大致是能猜出來皇帝的思路的。
這和思路的前提,就是“均田”、“限田”在大順,或者說在一部分士大夫的理想社會構想中,本身就是一種政治正確。
也即,在“大義”上,朝廷是有“均田”這個行爲的大義的。
有大義。
可做成事。
這兩個的區別,可是大了去了。
現在,皇帝確信,在能力上,做不到均田。
做的話,搞不好就是王莽改制,天下大亂。而且,很可能徹底崩了,直接暴死。
所以,在劉鈺所謂的“一人發個窩窩頭,撐到百桌菜做完”的思路下,皇帝的想法也就大概可知了。
前朝撐了二百多年。
皇帝覺得,按照這個週期,如果一切不變、照舊統治,加上諸多改革、沿海工商稅收等,大順在內部延續舊的統治方式,也撐個276年,似也可能。
現在大順從西安開始算起,也已經百餘年了。
理論上,舊的那一套,還能再撐個百餘年。
也就是說,如果從一開始就不折騰,那麼就算大順也能撐276年,那麼現在至少還有個百餘年的國祚。
而皇帝認爲的鴆酒,是說,已經開始了折騰,工商業的發展太快,資金聚集的速度太快,在貨幣改革後兼併的速度也會飛昇。
如果不解決,那麼這百餘年的國祚,可能也就剩下幾十年了——按照傳統的兼併、輪迴思路。
而現在,依舊還是內外有別的思路延伸、或者說從大順開國就開始的那種制衡思路兩種選官體系的變種延伸,封閉內部。
內部也就還是按照舊體系運轉,理論上,一切照舊,再加上現在先發地區提供的布匹糧食白銀軍官團等,那不也能撐到276年?
既然說,在劉鈺看來,皇帝腦子裡裝的,就是變形的洋務運動思維,是技術派。
那麼,皇帝所謂的解藥,就是皇帝說的“王謝燕”。
也就是他在西苑的這片親耕田裡用的肥料、蒸汽抽水機等。
那麼,假使大順內部延續舊思路,也能撐到276年,那麼還有百餘年的時間,這解藥能不能研究出來?
在“解藥”研究出來之前——至少,在皇帝的純粹技術角度的思路,這東西就是解藥——先發地區的發展,又可以提供稅收、金銀、物資、軍隊,既方面賑濟、也方便鎮壓。
如果能的話,這裡面還涉及到一個問題。
即,在“大義”上,傳統朝廷是有“均田”這個行爲的大義的。
哪怕是滿清,幹小四時候,有人上限田、均田的奏疏,也只是不辦,嘴上還得說這“合乎正道”,而不是直接以“通匪”的罪名抓起來槍決。
辦不辦,是一回事。
這件事有沒有“大義”、是不是“政治正確”,是另一回事。
想辦,但辦不成,又是另一回事。
將來,如果說,解藥研究出來了。
也即皇帝認爲的,化肥批量製造、鐵器便宜的家家弄得起、抽水機可以快速普及到每一處河流、黃河改道工程徹底完工等。
屆時,內部按照固有的週期,也差不多該到了輪迴的時候了。
到時候,朝廷是否可以自己舉起“均田”的大義,在內部搞均田、限田、或者贖買的改革,達成儒家復古派的“惟農有田”的狀態,再續276年?
同時,在完成均田後,反手一波,藉助小農的力量,完成先發地區產業的官營,復《周禮》的理想化社會模型?
現在搞均田之類的改革,皇帝看來,力量不足,容易暴死。
而且,就算不暴死,將來怎麼辦?
唐代的土地制度,也沒撐幾年,就瓦解了。只怕到時候新的問題又產生了。
所以,現在搞均田、限田、或者贖買的改革,就算能完成,那麼對大順王朝而言,也沒有太大的意義。
而等到內部實在撐不住的時候、週期輪迴基本要到的時候,改一波,最起碼,還能續一陣。
大唐均田制,不也撐到了唐玄宗時候嗎?
同樣的。
就先改,基本就是暴死的結局。
而將來,先發地區繼續發展。
到時候,憑藉先發地區的資金、稅收、物資、糧食、布匹、軍火,以及實學新人的人才儲備,理論上是有完成均田限田改革的力量的。
均田限田一旦完成,再改革科舉制,而不是廢除科舉制——保留科舉制,但改革科舉的內容,增加實學作爲考試項目。
先借助先發地區,完成內部的均田。
再借助均田的人心所向,反手壓住先發地區的商人階層。一旦內部穩定,反手就把先發地區的產業收歸官營。
到時候,畝產不說八百斤,就算畝產五百斤;又有鐵器便宜;又有交通便利;又有蒸汽抽水灌溉而保水旱……
大順,是不是也有漢興四百、周存八百之運數?
對皇帝而言,二三百年的週期,他還是知道的,也沒指望千秋萬代。
對皇帝而言,只要還沒嚥氣,那就要死死抓住權力。
但嚥氣之後的事,他還是希望王朝延續、子孫延續的。
現在,皇帝牢牢地抓着權力。
而且,如果不折騰,基本上大順也就是二百來年的國運,甚至可能更低,因爲人口爆炸的太快。
那麼,既然如此,藉助那些過去的經驗、像是夢魘纏繞一樣的傳統,皇帝生出這樣的想法,也就非常容易理解了。
雖然說,這也算是一種“我死之後、洪水滔天”的思路。
反正我只要不死,我就要牢牢抓住皇權。
而若我死了,可能這麼折騰會炸、但也可能這麼折騰能有漢四百、周八百之運數。
那麼,何不折騰?
粗聽起來,理論上可行。
但這個可行的基礎,或者內核,依舊是舊時代的思維。
仍舊是小農經濟佔有統治地位下的思維方式。
甚至可以說,依舊是標準的封建王朝的思維方式。
無非就是:
水利工程、滾車灌溉,在皇帝的腦子裡,換成了他見識到了的蒸汽抽水機。
大運河、漕運船,在皇帝的腦子裡,換成了他見識到了的鐵路、海運。
官營的織造局,在皇帝的腦子裡,換成了他幻想的化肥廠、鋼鐵廠。
科舉制,八股文,在皇帝的腦子裡,換成了帶有實學學問的科目舉試。
皇帝沒見過新時代。
皇帝只是見到了鐵路、蒸汽機、硝石肥,這些在新時代的一些產品。
但這不代表他就能見識到新時代的模樣。
最起碼,在皇帝的腦子裡,是沒有“工人”這個概念,並且也完全不可能理解,將來有朝一日,工,纔是主導時代變革的力量。
皇帝再以舊的一切,配上“洋務技術”,幻想他腦子裡的新時代。
本質上,這和太空歌劇、未來世界幻想的冷兵器機器人、生產力極度發展都飛出太陽系了居然私有制和家庭還存在、人類都他媽銀河作戰了居然還有帝制之類的玩意,差毬不多。
只是在現有的社會關係、社會意識上,增加了一些幻想的技術而已。
所以,皇帝覺得可行。
而劉鈺,不只是見識過化肥、蒸汽機這些技術。更見識過未來的時代。
所以,劉鈺確定,不可行。
因爲,皇帝忘了考慮一件事:新的生產力,會帶來新的生產關係、社會意識、以及新的矛盾、新的階級。
皇帝只是在大順這個封建王朝的原始邏輯上,爲大順加了點技術幻想。
浪漫點說,老皇帝的想法,算是大順特色的蒸汽朋克、太空歌劇。
只不過,技術,是作爲維多利亞蒸汽朋克裡的“魔法”而存在的——一種超脫生產力、生產關係、階級等範疇的,抽象的力量。
在這個幻想裡,魔法只是魔法,不會導致意識形態、社會關係、生產關係的變革。
和太空歌劇裡的先進技術,一樣,只是抽象的、超脫於社會的一種力量,不會導致意識形態、社會關係、生產關係的變革。
彷彿,時代被靜止於現在,只有技術的進步,而無關於人,亦即這個人的一切社會關係總和中的社會關係的變化。
其實,也即一種特殊的“洋務運動”的思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