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章 椰林之城的槍聲
連富光一離開,瓦爾克尼爾立刻叫來了軍官,命令軍官帶領二十五名荷蘭士兵、外加十名土兵,以檢查居留證爲名,逮捕連富光和其餘雷珍蘭們舉報的“行爲不軌”的在底層華人裡頗有威望的人物。
想要在底層有威望,至少也得有一定的產業。或者說,能被雷珍蘭、甲必丹們所知道的、並且舉報的人,肯定是有些產業的。
甲必丹不可能認識連人頭稅都不交的窮人。
而且在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只是講義氣、敢下手,但卻沒有產業的話,是沒法做大哥的。
荷蘭人人手不足,原來是有不少土兵的。但幾十年前蘇拉巴迪反荷起義,當地很多土兵的忠誠性受到了嚴重的懷疑,抽調不出更多的人手。
這一隊士兵剛剛集結,在城裡的角落處,連富光的弟弟連捷光便悄悄退到了陰影處,陰影處還有一個沒有穿黑衫的華人。
“我哥今天去總督府了。估摸着這些人就是去抓懷觀兄弟和班哥的。你趕緊過去告訴他們一聲。但也說清楚了,我哥也有苦衷。”
“咱們在城外做事,只怕城裡的人也要受牽連。我祖爺爺當年被荷蘭人從澎湖抓到這裡,做苦役十不存一總算活了下來,積攢了幾輩子的家業,我哥也怕家業毀了,死後沒臉見列祖列宗。”
傳信的人點點頭,看在連捷光的面上,對連富光的作爲不做評價。
知道連捷光要留在城內還要做別的事,自己便出了城,在附近的一處糖廠裡和穿着黑衫的華人談了談,便牽來了馬,朝着連懷觀等人聚義的糖廠飛奔而去。
糖廠內,得到消息的衆人也都興奮起來。既然來的人不是很多,正可以幹一票。
如今在糖廠聚義的這羣人,整體上分成兩幫。一幫是朝廷那邊的人和連懷觀的人;另一幫就是黃班的人。
這幾天除了悄悄訓練,就是討論幹起來之後該怎麼辦。
雖然連懷觀說朝廷如今不一樣了,都能因爲琉球打日本,他們這些天朝子民朝廷不會不管的。
可黃班心裡也是將信將疑,並不是太相信朝廷。
樞密院這邊派來的頭目,在這裡諢號叫牛二,非是真名。他是泰興十一年靖海宮的老人,最早的幾屆生員。
自從劉鈺卸任海軍,在沒有正式樞密院副使的職務之前就參與樞密院諸事,也對巴達維亞這邊的人做過戰略指導。
當時也是做兩手打算的,一手是朝廷確定干涉,一手便是朝廷內部出現了紛爭置之不理。
牛二接到的劉鈺的信件和樞密院的密信,大意便是雖然朝廷不想讓巴達維亞的事現在就爆發,時機未到。
但起義兵這種事,從來不是幾個人就能拉起來的,而是被荷蘭人逼出來的,真要到那一天,也不能束手就擒,等着被人砍腦袋。
但最好把事情控制在可控的範疇之內,最好妥協、談判的準備。
所以牛二這邊秉持樞密院的戰略思路,決定幹一票之後,向南轉移,伏擊荷蘭人的追擊部隊。
一旦伏擊成功,就向南撤退到格德火山地區,在那裡嘯聚山林,招攬部衆,儘可能抵消荷蘭人的武器優勢,同時又對巴達維亞造成足夠的威脅,只要拖到朝廷到來就好。
按劉鈺給他講的故事,奴隸、火山、反抗……牛二覺得自己要當斯巴達克斯了。
牛二科班出身,見識過正規軍,也知道正規軍和起義者的差距可不只是武器。
雖然有火山、雖然有奴隸,但終究起義者不是角鬥士,而且沒有一羣想要“回家”的色雷斯人,反倒是這裡的“色雷斯人”都想着“彼可取而代之”,根本不想回故鄉。
對於攻打巴達維亞這件事,認爲完全就是異想天開。
樞密院也是類似的意思,劉鈺又是個自小接受過粗淺造反學的,直接指示往南撤退到火山地區,依託那裡拖時間。
打出的口號是:廢除人頭稅、廢除巴達維亞土地法案、廢除納貢制,從而爭取更多的華人和當地百姓的支持。
同時又不過度觸動荷蘭人的脆弱神經,也能將這次起義的受益者,從華人擴大到巴達維亞周邊的大量底層人口。
當然,這裡面最關鍵的一點,就是確信朝廷不會賣了他們,確信朝廷肯定會出面調停,否則格德火山距離巴達維亞太近,荷蘭人定然是如坐鍼氈,肯定是全力圍剿。如無外力支持,那是必定失敗的。
而黃班這邊,則對這一次起事過於樂觀,認爲“荷蘭人壓迫深重,只要義軍一起,定然贏糧景從”。
雖然巴達維亞確實難打,這一點他也承認。但並不認爲伏擊完荷蘭人之後,要退往格德火山地區,理由也和樞密院希望他們退往格德火山的理由一樣,那裡距離荷蘭人的統治中心太近,而且山下的茂勿還是巴達維亞的避暑山莊所在地,荷蘭人一定不會不管。
所以打完之後,應該向東去。
東邊的淡目、三寶壟等地,華人也有不少,基礎更好一些,距離巴達維亞也更遠,迴旋餘地更大。
而且那邊的馬塔蘭王國的蘇丹,和黃班認識。黃班的爹,曾經在馬塔蘭蘇丹國當過包稅人。馬塔蘭蘇丹國也向來對荷蘭人的統治不滿,退到東邊,聯合淡目、三寶壟、井裡汶、泗水等地的華人,與馬塔蘭蘇丹國一起反抗荷蘭人的統治。
樞密院這邊的牛二心裡也清楚,在不知道朝廷一定干涉、或者說朝廷的目的並不是現在就推翻荷蘭統治的情況下,黃班的策略更正確一些。
終究,牛二等人代表的是朝廷的利益,是長期目的。短期來看,並不和當地的底層華人的短期利益一致。
華人的訴求,可不是去錫蘭去做苦工。可朝廷,卻希望華人分散生根,將來朝廷大軍一到,即可直接統治,省了移民這一步。
但現在時機不成熟,馬塔蘭蘇丹國可不是一個靠得住的盟友。在這種不成熟的時機,就鼓動整個爪哇島上的華人起義,並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單就海軍來講,至少也要等到日本的賠款到位,計劃中往海軍砸個幾百萬砸出七八條74炮戰列艦之後,纔算是時機真正到了。
用海軍內部私下討論的話,距離下南洋的時機,還差500萬兩白銀的軍費。
兩邊的人這幾日已經爭論了幾天,伴隨着荷蘭一小隊士兵出城抓人的消息傳來,這個懸而未決的爭論就此停住。
“班哥,我看這事咱們先別爭。先按我說的,乾紅毛鬼一票,幹完後伏擊他們一波。之後,咱們時間也寬裕了。是往東去三寶壟泗水;亦或是往南去格德火山,到時候再論。這時候論這個,不是時候。”
黃班也點頭道:“正該如此。到時候再說。牛兄弟,非是兄弟我信不過我,只是你這個人不說實話,我看你可不是一般的下南洋的人,會的也不是江湖上的手段。我不止手底下這些兄弟,往東的井裡汶、三寶壟等地,還有不少兄弟。牛兄弟既不說實話,兄弟我也得對身後的弟兄負責。”
牛二笑笑不說話,算是默認了。確實,他們這些人的手段,和江湖草莽人物的手段大不一樣,從訓練打槍就能看出來。
“這件事,日後再說。先把這一波紅毛鬼幹了。我看荷蘭人在這裡橫着走慣了,他們是絕對想不到我們敢先開槍的。弟兄們正好也不擅列陣野戰,就蹲伏在樹林裡,伏擊一波。到時候,抓幾個荷蘭人扣着做人質,也讓荷蘭人投鼠忌器。”
“我是怕荷蘭人分而治之,以咱們起事而苛責城裡的人,到時候城裡的華人反倒怪罪我們。”
黃班哼笑道:“城裡那羣人,不怪咱們的永遠不會怪,他們也有吃過苦頭的,哪裡不知道紅毛鬼可惡?”
“怪咱們的,便是咱們什麼都不做,也會怪。不過牛兄弟既這麼說,那就這麼辦。”
計議下來,就決定在距離糖廠一段路的一處椰樹林附近,主動伏擊這一波荷蘭人。
裡面既有參謀出身的,也有皇帝親軍出身的,打仗這種事自是熟悉的很,早早選定了位置。
牛二則帶着張三彪等幾人,做糖廠廢棄後的準備,故意將一些英文的書信抖落到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又故意留了一支先裝了鉛彈、後裝了火藥的廢褐貝斯槍。
…………
帶隊的荷蘭人領着兩名見過連懷觀、黃班等人的華人,朝着被舉報爲“常有可疑人物出沒”的糖廠而去。
十名巴厘島的士兵在前,後面跟着一小隊荷蘭士兵。
這裡距離巴達維亞很近,士兵們走的很散漫,根本不擔心會有人對他們不利。
上次雖然在糖廠抓人的時候出過事,但鬧事的華人也沒有膽敢主動襲擊,而是帶隊的荷蘭人索賄之後又打人引發的衝突。他們從未想過會在巴達維亞附近遭到襲擊。
樹林裡,拿槍襲擊的人並不多,除了朝廷這邊的老手外,只有七八個草莽人物。
牛二知道,人一多,尤其是沒有經過訓練的,多一個人就多一分亂。
索性就讓剩下那些人潛伏在後面,前面開槍襲擊之後,再過去抓人。
等着驕橫慣了的荷蘭人進入了伏擊圈,牛二放過了在前面的巴厘島土兵,將手裡的褐貝斯對準了隊伍中的那個軍官後面的一個人,這個軍官要儘量抓活的,以便做人質要挾。
褐貝斯的槍口從樹後伸出,牛二不禁想到了劉鈺講過的北美印第安人的作戰方式,心想這也差不多了,這羣人和阿美利加那羣印第安人無甚區別,都是不能列陣作戰的。
砰……
他率先開了一槍,椰子林裡頓時槍聲一片。椰子林的槍聲,打響了荷蘭殖民地的華人武裝反抗殖民統治的第一槍。
只是和那些爲了彰顯正義性的故事不同,並沒有人站出來講道理,也沒有“在敵人沒有開槍射擊以前,不要先開槍;但是,如果敵人硬要把戰爭強加在我們頭上,那麼,就讓戰爭從這兒開始吧”的故事。
反倒是二話不說,直接從樹林裡開了槍,還都是瞄着頭打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