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7章 轉正
對於皇帝是否能夠同意,劉鈺認爲同意玩一把大的的可能性是很高的。
這還是和經濟關係有關。
歷史上,不管是大明萬曆年間,還是滿清時候,都爆發過類似的鹽案。
而對鹽案的處理,也是遵循着經濟關係這個基本規律的。
說起來歷史上那場鹽案的起因,或者說導火索,也很簡單。
鹽商有錢,儒生有輿論權。
兩者肯定緊密合作,鹽商花錢養儒、儒生輿論哺鹽商。
非要類比的話,似乎類似於戰國時候的門客。但戰國時候的血統制度,和後世的科舉儒林制又不一樣,所以其實更類似於……後世的輿論大V。
有個叫駱愉的的文人,寫些對聯換錢。
就他那對聯,說白了,市場上50文錢能換一幅的那種,但他問鹽商要16兩銀子。鹽商就給了,給了之後,駱愉又覺得不夠花,希望鹽商能夠幫他“賣”對聯,一幅4兩,幫着賣個幾十幅……這裡面什麼意思,懂的都懂。
結果鹽商覺得胃口太大,今天16兩,明天100兩,後天呢?遂直接選擇了絕交。
駱愉心道媽了個腿的,你不給我錢,這不是爲富不仁嗎?看我不弄死你。
於是寫了一份《鹽法論》,力陳現在鹽政之害。
當然儒生出手,招招斃命,開炮的方向也不是鹽商腐化之類的,而是說鹽商“結交後宮”、“送錢給朝中大臣結交嫌貴”、“資本干政”。
但這種事,說白了,和琉球的事差不多,都是掩耳盜鈴,上下都知道都假裝不知道。
皇權的態度,取決於這裡面的經濟關係。
皇權給了鹽商壟斷權。
鹽官只是辦事的。
所以,結果也就顯而易見,皇權狠狠地處置了鹽官,但對鹽商輕拿輕放。
道理很簡單:經濟關係在這擺着,少了鹽官可以換,少了鹽商就麻煩。
權力尋租,這個租是誰給的?皇權給的。
誰在尋租?商人資本。
權錢交易有沒有錯?在皇權看來,沒錯。
但是,權是誰的權?錢該給誰?
他媽的,你們這些鹽官,就是些打工的,心裡沒點數嗎?
鹽商的錢不給我這個當皇帝的,給你們這些鹽官?
甚至你們拿七成,給我三成,甚至有時候還不給我。
這真是不知道自己姓啥了,真以爲你們的權力是你們自己的?你們只不過是皇權的代表,你們的權力不是你們自己的,你們沒資格拿七成。
我在這養豬呢,準備肥了再割肉。結果你們不等他肥,今天卸點裡脊,明天割點後鞧,這不扯犢子嗎?
而這,既是劉鈺說過的“鹽商”的“緊急財政”問題;也是鹽商就是皇權尋租的經濟附庸。
之所以劉鈺確信這一次皇帝會支持自己,原因也很簡單,經濟基礎發生了改變。
皇帝內帑有了海外貿易。
而內帑收入增加、戶政府財政收入不足,很多用錢的地方戶政府拿不出來錢,急需一個“不影響內帑收入、不會造成百姓巨大負擔而導致起義”——不是皇帝真的以民爲本,而是因爲鎮壓起義,得花錢——的新稅源。
換言之,皇權的經濟附庸的主力,現在是松江府那些壟斷海外貿易的人。
戶政府沒錢需要改革,改哪裡?
兩大稅種,土地稅和鹽稅,動誰比較容易?這也就不言而喻了。
爲什麼非要改,不改不行嗎?
不行。
兩點原因。
運河被廢,舊的運鹽路線改變,相應的就要花錢部署新的緝私、巡查、查辦私鹽、渡口檢查等,這都需要錢。
反正要改,不如一併改了。
第二點,朝廷需要錢。
修了個淮河,計劃就要投入三千多萬兩白銀,那麼營口等地的遼河、京畿地區的海河等,要不要修?西域移民,要不要花錢?東北移民,要不要花錢?持續軍改,要不要花錢?
這些錢能不能不花?不能,因爲大順有明末後遺症。
既然一個小小的二十萬人的小部落,都差點讓神州陸沉,對邊疆地區的控制一定要不斷拓展緩衝空間,防止再出明末的事,羅剎人、蒙古人,都很危險,一定要防備他們。
怎麼防?
移民實邊。
修棱堡。
正兒八經的棱堡,一個多少錢?移民西域,一個又多少錢?
總之,沒錢不行。
海貿的錢,暫時不能動,因爲皇帝見到了海外貿易的利潤,白花花的銀子摔在眼前,要爲將來的“印度收地租、打開歐洲關稅賣茶葉瓷器”做準備,海商集團不能動。
海商集團的壟斷權,也是皇權的尋租。現在看起來,這些海商集團沒有中間商賺差價,給的更多,而且也是將來對外擴張的馬前卒。
兩淮鹽商是否也有類似於海商集團的軍事、政治意義?
有,但都被取代了。
西北、東北用兵,現在依靠提供後勤的商人集團,不再是鹽商。而是往羅剎、蒙古賣茶葉、賣布匹、放貸的西京、山西、京畿地區的商人財團。
緊急財政,則被劉鈺爲首的松江府財閥集團所取代了,而且效費比更高,也不會激發內部的矛盾。
當一個勢力無法體現出價值的時候,又肥的一批的時候,那麼也就是被清算的時候。
土地問題,理論上講,稅收效果大……但是搞不好容易炸,而且是炸的稀碎的那種炸,不敢動。
既是這樣,皇帝對鹽政改革的目的,在劉鈺看來也就非常明確了:要稅收,要穩定稅收。
由松江府財閥,提供緊急財政;鹽稅,則轉爲平穩的穩定稅收。
所以,這裡面的問題,和歷史上的那場鹽案,本質上類似。
歷史上那場鹽案:鹽商有沒有罪?有,大罪。騙補、行賄、作假、貪腐。治不治?一笑置之,治官不治商,只要以後知道該把錢給誰,就沒事啦。
換到現在,也是一樣的邏輯,只是換了種表現形式:現在來說,私鹽販子有沒有罪?大罪。需不需要嚴格懲治?不需要。皇帝開恩,讓他們轉正即可,只要轉正之後把稅交齊,就沒事啦。
搞清楚這一點,劉鈺對史世用的“提點”,也就更加明晰了。
孩兒軍管不管私鹽販子?
如史世用說,他們纔不管呢,孩兒軍是內部特務組織,管的是官、官鹽。
但是,這個思路是不對的。
所以劉鈺在寫完了給皇帝的奏疏、寫完了給松江府那邊的信之後,便和史世用說起來私鹽販子的事。
“史兄,我之前就說過,要查,簡單,鹽政系統裡,從官到商,誰身上都有屎。關鍵是要找準查的方向。”
“而且,按照名正言順來說,查辦、查辦,這倆字,你們其實只有一個查字,是不能辦的。”
“現在嘛,我建議,你們最好是查私鹽販子。尤其是要查淮北鹽區覆蓋範圍的私鹽販子。”
“查到後,不要動,盯緊點。需要的時候,帶他們過來,我請他們吃飯。”
史世用猜到劉鈺可能要有大動作,雖然好像這和他們的業務不怎麼對口,是地方和巡鹽的事,但他們查人肯定比盤根錯節的地方專業。
“國公這是準備招安?”
劉鈺笑道:“招安也得有資格吶。沒本事,也就沒招安的必要了。要那種真有本事的招安。”
“好在淮北鹽區不大,也就到河南,湖北邊上。走私也不可能憑空變出來鹽,你們的本事我是信得過的,查他們應該不難。”
史世用點頭道:“只要知道該查誰,我們就能查。如國公所言,誰屁股上都有屎,難度不是找屎,而是定準找誰再找屎。既這麼說,這事就交給我們了,很快就能查出來。”
“我自派人去辦。這邊我就陪着國公吧。一來我不方便去查,二來我擔心他們對國公不利。”
這等好心,劉鈺只能道謝,便道:“這樣吧,陛下的御批也得個一旬方到,咱們就別在這了,到時候收錢還是不收,都麻煩。你安排一下,明日一早,就隨我去一趟附近的鹽場。”
史世用想了想,又道:“這裡眼線太多,我派人出去查私鹽販子,會不會打草驚蛇?”
劉鈺大笑道:“不會的,你知道了,他們不知道;他們不知道你知道,你卻以爲他們知道你知道。所以你才覺得會打草驚蛇。”
“便是索賄,也需要正當理由的吧?我假公濟私,查辦私鹽販子,讓這些幹官鹽的給我點好處費,也名正言順不是?”
“雖說這話有些大不敬,可這些商人還覺得,是陛下覺得上次揚州報效的少了,這錢到底是我收的、還是我代收的,尚且難說呢。”
史世用想了想,笑道:“是了,我明白了。那就先祝國公多收個二三十萬,我這就去安排人。”
從劉鈺這邊離開,史世用連忙安排了人回京、護送劉鈺的人去松江。又給皇帝寫了封奏疏,完全用第三者旁觀的視角,把今天的事、劉鈺公開場合說的那些恐嚇鹽商的話都寫出來,封好之後一併叫人送回去。
第二天一早,就在一衆鹽商錯愕的眼神中,和劉鈺一起,直接離開了海州。
鹽商們趕忙前來相送,詢問劉鈺要去哪。劉鈺只說自己要去鹽場看看,別的也懶得和這些人廢話,便出了海州,朝着最南邊在黃河邊上的菀瀆鹽場而去。
鹽商們心道,這菀瀆鹽場都快要完犢子了,去那做什麼?這裡雖是黃河北岸,卻不比西邊那些貼近運河的河段,這裡可是沒有什麼“保北不保南”的潛規則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