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0章 聖人之道,爲而不爭
18世紀,是個投資瘋狂的世紀。
商人總是對這種投機或者叫投資有着一種特殊的嗅覺和敏感,就像是狗總能找出來廁所在哪裡一樣。
商人都是一樣的經濟基礎,有着自己的階級覺悟,東西方相差不多。
歷史上,人們以爲中華這邊的第一場投機泡沫,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長春君子蘭事件,近乎類似於四百年前的阿姆斯特丹鬱金香事件。
但實際上,歷史上中華最出名的一次投機泡沫,是滿清末年的橡膠投機事件,徹底斷送了清王朝。保路運動的發起點,也是因爲有人拿着川漢鐵路的集資款,去炒作1910年最熱的橡膠,覺得拿集資款炒作橡膠賺了錢,自己拿走利潤,將本金還回去。結果炸了,最終保路運動把滿清炸沒了。
當年橡膠正是火熱的時候,不管汽車還是蒸汽機,都離不開橡膠。就有公司專門炒作,號稱20世紀,是橡膠的世紀。有人就拿着300萬兩的集資款,去投資橡膠,覺得300萬幾天變成600萬,將300萬的集資款還回去,再繳納一萬銀元的罰款,自己留下300萬,豈不美哉?
然後……
如今西洋有鬱金香泡沫、南海公司泡沫、密西西比泡沫,不管是南海公司還是密西西比泡沫,套路都是一致的:擊鼓傳花。
500法郎發行的密西西比公司股票,一年內從500利弗爾,漲到了兩萬,最大的一劑強心針,便是類似於劉鈺和這些富商們展示的“美好的未來”。
當時法國政府爲了展示這個美好的未來,不止像是劉鈺一樣搞出了人力PPT,還把巴黎的流浪漢僱傭起來,每天到港口轉一圈,第二天再從別的地方入城,假裝密西西比的金礦缺人缺到了每天都有數不盡的人去那邊淘金。
而劉鈺不需要搞這種形式,大順的商人們對朝廷始終就是一種矛盾的態度,既希望朝廷啥也不管、又對朝廷背書的東西深信不疑。
這種對大一統朝廷的信任,免去了劉鈺學習法國人,僱傭一羣流浪漢佯裝那邊缺人缺到每天絡繹不絕的程度。
只是劉鈺並不承認這一套是擊鼓傳花,實際上他在經濟政策上很保守。
因爲現實的例子就擺在那。南海公司的泡沫一炸,英國那邊嚇得將近二百年不準組建股份制公司,生怕這種把牛頓坑的血本無歸的擊鼓傳花股票搞垮英國的經濟。
放在大順這邊,更是可想而知。
一旦任何一個股票炸了泡沫,帶來的後果就是朝廷的全面反動和恐懼,對這種新生事物恨不能除之而後快。
所以劉鈺沒有大肆忽悠蝦夷的金礦之類,法國的密西西比泡沫、英荷的南海泡沫,“珠玉”在前。真要是忽悠,法國的密西西比公司股價能上漲20倍,大順這邊10倍還是沒問題的。
但他還是拿出了比較實際的一整套方案。
只是,這種半忽悠、半實在的話,依舊還是許多人持有懷疑。
“鯨侯,按您所言,這是穩賺不賠的。朝廷若是知道穩賺不賠,爲何戶政府不出錢投入呢?”
“我等倒是知道,京城勳貴家裡,以及內帑也投了錢。但若是穩賺不賠,朝廷爲何不投入呢?”
問出這個問題的,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商人。
這不只是他的問題,更是在場許多人內心的疑惑和懷疑。
商人們對朝廷的態度很矛盾,但其實心裡也清楚,朝廷見了錢,就像是蒼蠅見了血一樣。
這不是在詆譭朝廷,而是在表揚朝廷。沒能力把中央財政收三四千萬兩的王朝,意味着一稅輕、二稅重、三稅是個無底洞。
就像前朝,類比於大順這邊的獲鹿縣。
前朝理論上真的是三十稅一,一畝地,理論上只收0.035石的正稅。
如同劉鈺印象深刻的畝稅精確到小數點後17位的獲鹿縣,13萬畝土地,大順把人丁稅攤進去後,要收兩萬兩白銀。
而前朝,算作一石糧一兩銀子,理論上獲鹿縣只要收4000兩銀子的畝稅,再加上3000兩銀子的人頭稅,算起來是大順的三分之一。
但正稅之外,勞役、雜稅、攤派……這就是個沒有底的數目了。所以賬面上看着真好,三十稅一,真仁政也。
然而但就像是修黃河大堤一樣,要不要要修?
不修,反。
修,要麼抓百姓去服徭役,要麼花錢僱人。理論上還有另一種選擇,那就是組織力爆棚,鼓舞百姓爲了子孫後代、人定勝天,而這個時代,第三種選項想都別想。
正是因爲對大順朝廷有所瞭解,商人才會問出這個關鍵的問題,
不看說的天花爛墜。
只問一句,戶政府的庫房裡有沒有銀子?
有的話,穩賺不賠,戶政府爲什麼不把銀子投進去?
宋朝之後,王相公行青苗法,拿着國庫、常平倉的資產對外放貸,也不過是二分的利。
現在劉鈺忽悠說,回報率在30%,這可比王荊公的青苗法賺的還多。
既然如此,朝廷在良家子裡復三舍法,對王荊公也不是全盤否定,那麼朝廷爲什麼不拿國庫的錢投資呢?
青苗法號稱國家放貸,也不過二分利,一年回報率是多少?
朝廷對王荊公到底是肯定還是否定?
朝廷的官方意識形態沒說,不爭論。
但從良家子復三舍法這件事來看,至少不是否定的。
開發蝦夷,按劉鈺這說法,隨隨便便就是30%的回報率,朝廷連王安石都能肯定,爲什麼不直接投錢獲利?
朝廷缺錢嗎?
缺。
朝廷想要銀子嗎?
想。
既然如此,朝廷卻不投錢,劉鈺又說的這麼誘人,終究有人開始懷疑了。
這問題,其實還是有水平的。
勳貴和內帑的錢,會不會是將來募集了錢之後,勳貴內帑的錢如數奉還,剩下的錢三七分賬?
劉鈺雖是想過大順的商人對朝廷矛盾的心態,卻真沒想到有人膽子這麼大,直接把這個關鍵的問題說出來。
其實朝廷內部是有紛爭的,國庫的錢要不要投資,這不只是個朝會爭論的法理問題,取利取義?
還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從皇帝,到有資格在前些日子宴會上吃飯的官員到,都清楚,朝廷把錢投進去,就算是賺錢也得賠掉底褲。這和理論上賺不賺錢無關,只和吏治有關。
劉鈺知道這是許多人心頭嘀咕的事,並未有一丁點的沉默,笑道:“這便是,不與民爭利。”
“《道德》言: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爲而不爭。”
“本朝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非純用德教、周政。非全黃老,亦非全霸道,更非全德教周政。”
“你們以爲,朝廷的存在只是爲了收稅。事實上,就以西域而已,朝中早就爭論過,是否放棄西域?”
“又要花錢,又無收益,難道朝廷就不投錢了嗎?”
“你們言利,朝廷自有想法,又豈在區區銀兩?”
“蝦夷地,歸我,漢人多,則鯨海安穩。倭人、羅剎,皆無染指之能。”
“蝦夷地,歸他,不管是羅剎還是倭人,鯨海周邊,永無寧日。”
“古人云:禮不下庶人。”
“其實另一個解釋,便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君子,談義;見商賈,談利。”
“與朝廷而言,朝廷得到的是一個漢人充斥的蝦夷,橫亙在倭人和羅剎之間,使之不能勾連。只要蝦夷在朝廷手中,則鯨海周邊都是朝廷的。”
“你們都知,我起步於鯨海永寧寺。昔年對羅剎一戰,不過萬人之爭,耗費國庫四五百萬兩不止。”
“蝦夷在手,朝廷看似沒賺到錢,但日後也不會再有花費數百萬軍費的情況。對朝廷而言,不賠,就是賺。”
“而禮不下庶人,你們這羣商賈,無非求利。既然求利,自要言利。”
“我只問一句,若是朝廷控股,戶政府投資,你們真的還敢投錢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