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軍的大營,設在滹沱河南約十里許,分東西兩座大營,种師中的龍衛軍在東大營,姚麟的雲翼軍爲西大營。唐康雖然與种師中交誼極好,但他卻仍然選擇在姚麟的西大營居住。原因倒也很簡單,雖然姚、種兩人,都是昭武校尉,各統一軍,地位相當,可是資歷卻大不相同。姚麟已經五十多歲,而种師中不過三十三四歲,論輩份,种師中見着姚麟,也得叫一聲“世叔”。种師中是後起之秀,而姚麟昭武校尉已經做了**年,只不過在新官制之下,武官中昭武校尉就已是真正的高級將領,由昭武校尉升至遊擊將軍號稱兩小坎之一,並不容易,除非其間有戰功或其他重要功績,否則只能等上十幾年,若期間不犯錯誤,靠着“勞苦功高”、“德高望重”,由朝廷特別恩典,才能升爲遊擊將軍。姚麟與吳安國的情況不同,前者是身處多事之地,而武階難有寸進,而姚麟則是積功積勞升至昭武校尉後,宋朝發生的戰爭,便主要在河套與西南夷,他都不曾與會,故此他的武階,甚至還低過比他年輕的折可適。此亦各人有命,不過雖然同是昭武校尉,以姚麟的家世、名望、資歷,就算他不如何買唐康的賬,唐康也得敬他三分。
田宗鎧與仁多觀明領着劉延慶到了西大營後,便各自告辭,由劉延慶單獨前去參見唐康,稟報軍情。與和李浩合作時不同,唐康雖然受命並護二軍,卻極尊重姚麟,立即着人去請了姚麟過來,才讓劉延慶稟報。
得知慕容謙被圍之事後,唐康和姚麟並不如何驚奇,顯然是早已知情,只是沒有告之仁多觀明這些人。只在聽到劉延慶細稟寨內虛實之後,二人才顯得有些動容。這些都被慕容謙料到——友軍果然對他們的情況過於樂觀了。
不過便如田宗鎧與仁多觀明在路上告訴劉延慶的,中軍行營已經下令渡河,二人也早有心理準備,他的到來,只不過讓這件事變得更加急迫了。唐康隨即着人請來龍衛軍種師中等高級將領會合議事,其實這亦無甚好議的,不過是決定次日渡河,連渡河的地點,他們都早有準備。种師中將先鋒之任,痛快的讓給了求戰心切的雲翼軍。由雲翼軍先渡,龍衛軍次之。
然後劉延慶便隨唐康至姚麟大帳,看姚麟擊鼓、升帳點將。直到此時,田宗鎧與仁多觀明方有資格隨同唐康與會。姚麟的大帳中,早已設了三張椅子,姚麟坐主將之位,唐康居左,田宗鎧與仁多觀明全侍立在唐康身後;劉延慶在客將之身份,特別給他設座,在右邊坐了。劉延慶坐在帳中,看着衆將依次入帳,心裡面亦不由得有幾分得意。他嘴角微翹,微笑着望着對面唐康身後的田宗鎧與仁多觀明,二人卻不知道他是內心感情的流『露』,還以爲他打招呼,也都含笑迴應。
姚麟治軍,頗有乃兄之風。劉延慶早就聽聞姚麟治軍,紀律嚴明,屬下犯法,從不縱容,用兵剛猛如姚兕,而謀略更勝之。劉延慶並不相信姚麟會勝過姚兕,事實上在他的心裡,他不相信任何人勝過姚兕。不過,看着姚麟升帳,的確讓他恍若又回到了拱聖軍時。擊鼓僅僅兩通,諸將便已全部到齊。這是慕容謙的帳下看不到的,慕容謙雖有嚴厲之時,但平時與部將關係極好,劉延慶上任之後,不過十來天,慕容謙便經常拉着他喝酒看戲。他若升帳點兵,總會有幾個將領,總要險險的拖到鼓聲快要結束時纔到,讓劉延慶不時的爲他們捏一把冷汗。相比之下,到了雲翼軍,劉延慶更有一種熟悉而親切的感覺。劉延慶注意到雲翼軍的將領們,進帳之後,都不敢擡頭正視姚麟,他心裡幾乎可以肯定,這與拱聖軍一樣,也是一支上下階級分明的軍隊。不過雲翼軍的將領們也一定自視甚高,他發現所有的將領的右護膊上,都有大鵬展翅圖案。
衆將聚齊之後,鼓聲方落,姚麟銳利的目光掃過帳中,劉延慶方一迎視,便不由自主的把頭低了下去,待他再度擡頭,卻見對面不僅唐康仍是神淡氣閒,田宗鎧、仁多觀明也在笑咪咪望着自己,他不由一陣羞愧,臉上方一紅,卻聽姚麟已經開口說話:“酉時升帳,諸君當知所爲何事?!”
劉延慶見衆將互相看了看,便聽一將大聲回道:“當是爲攻韓寶!”
“不錯。唐參謀、種昭武與某已經定策,明日卯初,強渡滹沱河!”姚麟厲聲說道,“諸將誰願爲先鋒?”
一個將領大步出列,劉延慶本以爲是爭先鋒的,不料卻聽他高聲說道:“昭武,遼虜有備,此時強攻,恐非智者所爲。若韓寶半渡而擊之,我軍再強,亦恐有不測之辱。”
此人剛剛說完,又一個將領也出列說道:“魏致果說得不錯,還望昭武三思!”
“安仁、伯起所言,確有道理。”姚麟點點頭,“不過,若是慕容大總管率軍已與韓寶在安平苦戰,前軍大寨,被爲遼軍所圍,旦夕將破,又當如何?!”
劉延慶立時感覺到衆人的目光紛紛投向自己,卻聽那個姓魏的致果校尉高聲說道:“若是如此,恕小將失言。如今之事,有進無退!小將願領本部第一營爲先鋒!”
後一個出列的將領卻笑道:“安仁豈可前後不一,先鋒還是讓給我第五營好。”
劉延慶這才知道,這兩人竟然都是營都指揮使,致果校尉。他正在想這種送死的先鋒有什麼好爭的,卻聽那個魏安仁又說道:“我部是第一營,自當爲先鋒。伯起部是第五營,理當殿後。”
“你這是甚麼鳥道理?!”那個叫伯起的登時大怒,反脣相譏道:“要拉出去練練麼?上回是誰被我一槍挑下馬來?”
劉延慶見着那魏安仁頓時羞得脖子都紅了,正想要糟,卻聽姚麟已猛的拍了一下虎威[1],二人立即安靜下來,姚麟瞪了二人一眼,道:“休要爭吵,此番強攻,非比尋常。便以魏安仁第一營爲先鋒。”
那魏安仁連忙高聲回道:“領昭武將令!”說罷,得意的看了那個叫伯起的一眼,退回列中。
姚麟哼了一聲,沒去理他,又說道:“然我軍自翼州帶過來的船隻不多,須得架設浮橋,此事便由伯起的第五營來做。爲策萬全,須要另募三百勇壯敢死之士,撐船渡河,護衛架設浮橋,爲先鋒軍打頭陣。這三百人,亦由伯起去各營挑選。”
“領昭武將令!”
劉延慶見那伯起也領了將令,正鬆了口氣,卻聽田宗鎧突然站了出來,朝姚麟抱拳欠身說道:“昭武方纔說要募三百敢戰士,小將與劉延慶、仁多觀明願隨尉將軍與遼人決一死戰。望昭武成全!”
田宗鎧話音未落,已是將劉延慶驚呆了,他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若出來拒絕,那自不免爲衆人恥笑;可是他是一點也不想去幹這種買賣。聽着姚麟的佈陣,這三百敢戰士,最後能一半活着回來就不錯了。一時劉延慶背上已盡是冷汗。他眼睜睜的望着姚麟,心裡卻是一陣絕望,以他對姚兕的瞭解,若這兩兄弟『性』格相似,大概不會因爲他們的身份而特意拒絕。這時的他,甚至完全沒有聽到帳中雲翼軍衆將聽到“劉延慶”之名時的低聲驚呼。
不過,出乎他的意料,姚麟說的卻是:“田將軍與仁多將軍可以去,然劉將軍不能去。”
劉延慶頓時心中一陣狂喜,他這纔想起來自己的身份,他到底是慕容謙的都行軍參軍……不過,也幸好這“二姚”『性』格也不是全然一樣。他意外得救,生怕田宗鎧再說什麼,連忙朝姚麟欠了欠身,裝作頗爲遺憾的說道:“若小將不能出戰,願以部將劉法代之。”
“渭州蕃騎的劉法麼?”姚麟似乎也吃了一驚,點頭允道:“如此,便依劉將軍之請。”說罷,高聲道:“衆將務必齊心協力,明日大破遼虜!”
散帳之後,因爲準備次日大戰,西大營內,顯得十分忙碌。田宗鎧與仁多觀明又來找劉延慶說了會閒話,劉延慶這才知道,今天那兩名雲翼軍營將,都是軍中有名的悍將。那個魏安仁喚作魏瑾,字安仁,是扶風人;叫伯起的喚作尉收,字伯起,是開封人。兩人其實是結拜兄弟、兒女親家,早在綏德之戰時,兩人便已在雲翼軍中,做的都是摯旗,算是過命的交情。田宗鎧又頗以劉延慶明日不能上陣殺敵爲憾,很是安慰了他幾句。然後二人便也回營準備。
唐康將劉延慶一行的營帳,安頓在自己的大帳附近,又令人送來酒肉,劉延慶便與衆人一道在帳中吃肉喝酒,又與衆人說了他推薦劉法做先鋒的事。衆人都很是振奮,武騎軍衆人倒還罷了,慕容謙的那些牙兵,好幾個也想去做先鋒,讓劉延慶意外的是,竟連孫七也是躍躍欲試的神情。他思忖到底也不是自己的人馬,更樂得掙個面子,便一概答應下來。吃飽喝足,便有姚麟來傳劉法相見,劉延慶也不去管他,自去見尉收。其時劉延慶在宋軍諸軍中,也算是頗有些名氣,況雲翼軍與拱聖軍,都算“姚家軍”,尉收見着劉延慶,很是道了些仰慕之意,態度也十分親切,劉延慶一開口提到屬下有人想要加入敢戰士,尉收一聽是慕容謙的牙兵,立時沒口子答應下來。
劉延慶辭了尉收回來,那幾人聽說尉收答應了,都十分雀躍。劉延慶對這些人雖很是不解,但命是別人的,他也不如何『操』心,只又囑咐那幾人,務必要護衛田烈武與仁多觀明安全。然後回自己的小帳倒頭便睡。
這一覺好睡,直到次日快近卯時,纔有慕容謙的牙兵來喚醒他。原來是唐康着人來傳他,他不敢怠慢,忙披了甲去見唐康,其時天『色』未明,但他到唐康帳外之時,只見整座大營的將士,都已整裝列陣。他這才知道,田宗鎧、仁多觀明與劉法、孫七等人,早已出發。
姚麟的戰術十分簡單,選遣三百精銳護住灘頭陣地。搭好浮橋,精銳的先鋒第一營先行渡河列陣,若能穩固住防線,其餘人馬便依次渡河,加入戰鬥,等待龍衛軍渡河。渡河作戰便是如此,人數越少,越不容易發生混『亂』。這也是沒什麼計謀可言的,遼軍一旦進攻,就只能死戰。可以想見,韓寶絕對會毫不客氣以有備擊無備,以衆擊寡,雲翼軍第一營與那三百敢戰士,絕對是凶多吉少。而對主將來說,把握進兵與退兵的時機,則至關重要。所以在滹沱河這邊,宋軍搭起了一座簡易的高臺,供唐康、姚麟觀戰指揮,因爲劉延慶是客將,唐康便將他叫上了,一同觀戰。
劉延慶隨着唐康、姚麟登上高臺之時,幾乎掩飾不住心中的激動與興奮。
其時已到卯初,天『色』微亮,高臺之下,有三個營的雄壯騎兵整齊的列陣以待,滹沱河南,到處都是飄揚的大鵬展翅戰旗。眺目北望,宋軍的三百敢戰士人馬分乘二十艘小船,已搖櫓至江中,對岸的遼軍攔子馬早已發覺,此起彼伏的角聲在北岸嗚嗚響起,聲傳數裡,至少有數十騎的遼兵在河岸下馬,朝着河中的宋軍『射』箭。
這卻是劉延慶所不曾想到的。他以爲遼兵發現宋軍,會先跑回去向韓寶報信。沒想到卻是分散在四處的攔子馬朝着宋軍渡河處聚集,先行阻礙宋軍。連這一點點時間也要爭取,看來西軍的威名之下,韓寶還是十分忌憚的。
但云翼軍亦不甘示弱,三百敢戰士尚在江中『射』箭還擊,且戰且進,後面的第五營便已經有恃無恐的開始搭設浮橋。幾十個士兵划着幾艘小船至河中,每隔一兩丈,便棄掉一艘船,然後用大鐵鏈將這些相隔幾丈的小船首尾相連,後面跟進的士兵則將一種類似壕橋的東西,鋪到船上。宋軍渡河之處,是一處河面相對開闊但水流卻較平緩的河段,如此只要前面的士兵牽着鐵索,浮橋便也衝不太斜。轉瞬之間,後面的宋軍便已經將六道浮橋搭至了河中央。
而此時,三百敢戰士中,亦有數艘小船已經靠岸。
劉延慶看見從第一條船中跳下一個身影,不由得啊了一聲,伸手使勁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去看時,那人已經躍身上馬,提着長槍,衝向遼軍。他仍是疑心自己看錯,卻聽到旁邊姚麟低聲罵了句粗話。這才愕然問道:“果真是尉將軍?”
唐康與姚麟都是黑着個臉,只有旁邊一個雲翼軍的參軍低聲說道:“那便是尉將軍了。”
劉延慶正目瞪口呆,這邊河邊,第一營的陣前,魏瑾已是策馬衝到河邊,朝着對岸破口大罵。遠遠還可以聽到那邊尉收的哈哈大笑聲。
尉收率隊的三百精兵紛紛靠岸,遼軍的攔子馬便也不再死鬥,丟下幾具屍體,便唿嘯而去。但宋軍這邊絲毫不敢放鬆,北岸的號角聲,越來越盛,站在高臺之上,更可以看見自安平城外,揚起的灰塵。
儘管遼人的號角聲響徹四野,可是對於劉延慶來說,這仍是寂靜的小半個時辰。浮橋的搭架,越往後進展越慢,儘管第五營的士兵們動作已經很快,劉延慶甚至能感覺到他們平時肯定受過這方面的訓練,但是他還是覺得太慢了。河邊的魏瑾更是罵罵咧咧,嘴裡沒有停過。
待到好不容易搭好浮橋,對岸的遼軍,已經清晰可見了。
劉延慶在心裡暗暗估算着遼軍這支前鋒的人數,一面死死的盯着這支遼軍的服『色』、旗幟,總覺得似曾相識。他與韓寶打的仗,真是不少了。韓寶的遼軍,對他來說,漸漸也變得熟悉起來。不過要分辨遼軍,總是不那麼容易的。過了好一會兒,劉延慶才突然驚呼出聲:“彰愍宮!”
姚麟與唐康都愣了一下,轉頭望着劉延慶,姚麟沉聲問道:“劉將軍是說彰愍宮?韓寶的那隻先鋒軍?”
“不錯,錯不了!”劉延慶先是有些遲疑,繼而肯定的點了點頭了,“肯定是彰愍宮!”
姚麟的喉嚨空嚥了一下,旋即罵道:“管他孃的什麼宮,魏瑾也不是吃乾飯的。”
站在高處觀戰的感覺,與身在軍陣之中,果然是完全不同。儘管還是有些許緊張,但是當劉延慶的目光落到沿着浮橋行進的雲翼軍身上之時,心裡面不由又安定了許多。每個人都能看到遼軍就在眼前,但是魏瑾與他的第一營並沒有急躁慌『亂』,也沒有刻意的加快行軍速度——每個人都知道,那樣只會帶來更多的混『亂』,可是能做到如此從容的軍隊,卻是極難得的。
但遼軍佔據着戰場的優勢。除了兵力幾乎多出一半,他們部伍整齊,不急不徐,列陣而來,到達宋軍的正面之後,他們再度從容佈陣,並不急於發起進攻,只是靜靜的觀察着宋軍。
而云翼軍的情況就不利許多。儘管他們搭架的浮橋看起來穩定『性』很好,可是要騎着戰馬在浮橋上奔跑仍是不可能的。近兩千宋軍只能沿着六道浮橋,分成六列,牽着戰馬渡河。到了北岸之後,將領與士兵都要儘快的找到自己的位置布成軍陣,但這樣一來,就一定會有一個陣形混『亂』的時刻。
遼軍顯得很有經驗,他們就是在等待那個時刻。一旦陣形混『亂』,再多再強壯的人馬也經不起一次衝鋒。然後他們就只要輕鬆的追殺逃竄的宋軍,看着他們自相踐踏。
所以,不管怎麼樣,劉延慶都抑制不住自己的擔心。他完全無法想象這樣的情形不會發生,可當他悄悄去窺視唐康與姚麟的神『色』之時,卻發現二人的臉『色』幾乎沒什麼變化。
就在他分心的這一會,一陣響徹雲宵的號角聲,在北岸響起。
“開始了!”劉延慶在心裡哀嘆一聲,強迫自己轉過頭去——這一刻,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到尉收端起了他的鋼臂弩——先渡的三百敢戰士,高喊着“忠烈祠見!”對遼軍發起了衝鋒!
“忠烈祠見!”
“忠烈祠見!”
滹沱河的兩岸,宋軍的吼聲響徹原野,震得劉延慶熱血上涌。遼軍大概沒有想到區區三百宋騎,居然也敢送死似的衝鋒,稍稍愣了一下,才吹響號角——這時已經來不及了,宋軍的弩箭似暴風驟雨般『射』去,頃刻之間,有數十名遼軍摔下馬來,隨之而來的,是遼軍中陣的一片混『亂』。
宋軍的第一次衝鋒,待到發『射』手中的弩機之時,都是突然伏低了身體,攻擊的,是遼軍全無防備的戰馬。如此整齊的戰術動作,對馬術的要求很高,若非這三百人都是精挑細選之輩,是很難做到。這是一次絕妙的進攻,數十匹戰馬受傷負痛狂奔,在遼軍中引起的混『亂』,可是說蔚爲壯觀。
不過彰愍宮騎軍的確是宋軍的勁敵。一陣混『亂』之後,遼軍馬上開始後退——這個本領卻是宋軍的馬軍一直不能好好掌握的,契丹人必然有一套獨特的傳令之法,數千騎兵,進退自若,軍陣轉彎之時,完全不會引起混『亂』。相比之下,拱聖軍每次『操』練佯退、再返回進攻,需要的機動空間比遼軍要大許多,而且總是不能如契丹人一樣完美。
但遼軍的這次後撤,也給第一營贏得了時間,待到遼軍整陣再來,魏瑾幾乎已經是嚴陣已待了。
接下來就是長達半天之久的血腥激戰。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契丹的宮衛騎軍與雲翼軍是完全相同的一種部隊。他們都擅於騎『射』,能從快速奔馳的戰馬的任何一個方向『射』箭,也都配近戰的長短兵器,不害怕近身格鬥。採用的也是幾乎相同的一些戰術。相比而言,遼軍的騎『射』與馬術或要稍稍佔優,但云翼軍的兵源都是精挑細選,身材體格,往往較契丹的宮分軍更加高大,馬上格鬥,倒要略勝一籌。而雙方的裝備也大抵相當,雲翼軍雖然裝備有一些火器,但在這樣的騎兵戰之中,也完全派不上用場,唯一的優勢大約是雲翼軍的鎧甲更加精良。
因此,遼軍雖然兵力佔優,但在一個很小的戰場上,他們只能體現於層層列陣,能夠源源不斷的發起衝鋒,騎『射』與馬術的優勢無法真正發揮,而對於雲翼軍來說,這可以說是他們的首戰,士氣正盛,體力充沛,也不是那麼容易擊敗的。
但這樣下去,便連劉延慶也知道,宋軍的失敗是必然的。並非是他們一定會輸給遼軍,而是宋軍的目的,無法達成。
這是毫無意義的消耗戰。
到中午時,雙方都已經都有點筋疲力盡,很快,雙方開始默契的退兵。遼軍雖然也曾試圖追殺退往浮橋的宋軍,但是見到宋軍撤兵時法度嚴整,河面還有一些宋軍手執弩機掩護,便也作罷。直到宋軍全部撤離,纔有一隊遼兵過來,往浮橋上潑灑猛火油等物,將宋軍的浮橋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雲翼軍初戰不利,全軍銳氣,不免稍挫。
魏瑾與尉收回來之後,都一個勁的大喊“好遼虜!好遼虜!”田宗鎧、仁多觀明都是筋疲力盡,累得不想說話,劉法受了點小傷,在一邊默然處理自己的傷口,只有孫七還活蹦『亂』跳,嚮慕容謙的幾個牙兵炫耀自己搶來的一張大弓。而劉延慶見田宗鎧與仁多觀明平安無事,雖然宋軍沒能渡河,卻也不甚介懷。從他內心來說,慕容謙與橫山蕃軍、武騎軍之安危,他也就是盡力就好。反正他此時又不在遼軍包圍中。
當日姚麟再度升帳議事,但這一次,雲翼軍諸將皆知遼軍有備而善戰,不免都面有難『色』。議了半天,也沒個章程。正好有人通報龍衛軍種師中過來求見,姚麟一怒之下散帳,劉延慶本來也想與跟着衆將一齊退下,卻被唐康叫住,與姚、種二人,一道前往唐康帳中密議。
這卻是劉延慶第二次來唐康帳中。第一次來時,劉延慶心中緊張,加上身上還溼漉漉的,竟是沒留下什麼印象。這次仔細觀察,才知道唐康的大帳,看似陳設簡陋,其實卻是極盡奢華,每一樣東西,都是價值不菲。他四人對坐喝茶,所用茶盞,盡然皆是柴窯名器。這種周世宗時的御窯瓷器,其時已不是尋常人家能見到的,只是拱聖軍中的武官,家世顯貴的也不少,劉延慶才曾經在同僚家見到一次,但象唐康這樣隨隨便便帶到軍中,便與尋常的定窯白瓷一般使用的[2],不免讓劉延慶看到眼睛發直。
“劉將軍於瓷器亦有興致麼?”唐康的話,將劉延慶拉得回過神來,他見唐康正望着自己,正要回答,但唐康卻已經不再理會他,轉過頭去,望向姚麟、种師中,譏諷的說道:“某隻願能得猛士,大破韓寶,似此等物什,康視如敝帚!”
劉延慶臉上羞紅,卻聽唐康又說道:“我三人率精兵兩萬騎,而不能渡區區一滹沱河,康實恥之!諸公皆當世名將,天子倚爲干城。今吾輩坐擁大軍而不能進,萬一慕容謙有失,悔之何及?康願聞一策,以破遼虜!”
唐康這話說出來,不僅劉延慶,便是姚麟、种師中,亦不免如坐鍼氈。姚麟老臉通紅,种師中卻直起身來,說道:“都承,今日之事,無奇謀可用,惟死戰而已。”
這話卻未免讓姚麟極不舒服,他看了种師中一眼,怒道:“端孺譏我雲翼軍不曾死戰麼?”
“不敢。”种師中半笑不笑的抱了抱拳,說道:“然明日請換我龍衛軍一試,不知世叔允否?”
劉延慶早就聽說過姚家與種家之間的各種明爭暗鬥,這時纔算親眼見着,种師中口裡說“不敢”,但這話擺明了就是笑話雲翼軍無能。他心裡大不以爲然,心道就算換上龍衛軍,也是一樣的結果。但他卻也不願得罪种師中,便全當沒有聽見。
但唐康卻也不是傻子,他將目光投向种師中,緩緩說道:“端孺,恕我直言,雲翼軍做不到的事,龍衛軍亦做不到。”
姚麟本來還要反脣相譏,但聽到唐康這樣說,方是怒氣稍平,便閉嘴不言。种師中與唐康私交極好,唐康又是他上司,唐康既然開口了,他是個玲瓏人,便笑着朝姚麟欠身說道:“是小侄失言,世叔大人有大量,莫要計較。”
姚麟有心想要譏刺幾句,卻又想着大局爲重,生生忍了下去,只是重重的“哼”了一聲。
卻聽唐康又說道:“但端孺有句話說得沒錯,如今之事,看來也只有死戰一途。既然如此,康倒有一策,只不知姚老將軍與端孺意下如何?”
劉延慶驚訝的看了唐康一眼,心中暗叫了一聲“高明”,卻見姚麟與种師中果然都朝唐康抱拳說道:“願聞都承高見。”
“既是如此,那唐康便獻醜了。”唐康端起手中茶碗,輕輕啜了口茶,方繼續說道:“既然惟有死戰,某以爲,滹沱河上,可渡之處甚多,而云翼、龍衛,實力亦相差無幾。如今之策,倒不如各自爲戰!”
“都承之意是?”這一刻,种師中與姚麟都變得認真起來。
“姚老將軍率雲翼軍、端孺率龍衛軍,於同一日同一時刻,各自在不同之河段同時強渡滹沱河。遼軍兵分兵聚,變化無常,但如今韓寶麾下之衆,最多不過四萬。既要分兵圍攻慕容謙,則手中兵力當不過兩萬。若吾軍分道渡河,韓寶再強,亦不免於顧此失彼。無論是雲翼軍還是龍衛軍,只要有一軍先渡過滹沱河,韓寶便阻住另一支不能渡河,亦無意義。”
“好計!”种師中與姚麟不約而同的高聲讚道,然後互相對望了一眼,隨即將目光轉開。劉延慶在一旁,分明聽到了這讚歎聲中的火『藥』味。
但唐康卻彷彿全然沒有注意到,只繼續說道:“只是我軍準備的渡河器具,略有不足。凡浮橋、船隻等物,皆須由兩軍各自準備,渡河之地點,便請二位將軍自行決定。待萬事俱備,便告知某一聲,再約期分道並進。”
“便聽都承安排!”
劉延慶看看姚麟,看看种師中,又看看唐康,旋即馬上將頭低下去,假裝品茶。隱隱的,他心裡面對唐康,突然冒出一絲畏懼。
姚麟與种師中此時都已迫不及待的要回去各自準備。這是他們都輸不起的一場競爭。二人很快告辭離去。劉延慶也正想跟着告退,卻被唐康留了下來。他方忐忑不安的望着唐康,卻聽唐康語氣溫和的對他說道:“聽說劉將軍吩咐屬下今日要好好護衛田宗鎧、仁多觀明周全?”
“是。”劉延慶戰戰兢兢的回道,他不知道是禍是福,卻也不敢撒謊。
唐康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過了好一會才說道:“你認得我大哥麼?”
劉延慶一愣,半晌才明白過來,道:“小將無福,不曾見過石丞相。”
“那就奇怪了。”唐康喃喃說道,又提高聲音,說道:“不過田兄弟很是誇讚將軍。將軍在深州的事蹟,我亦有耳聞。方今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報答朝廷天子之時,將軍智勇雙全,前途不可限量。”
這些話聽得劉延慶莫名其妙,但聽起來都是誇他的,那自是沒什麼壞事。當下連忙欠身抱拳,謙道:“都承謬讚了。”
[1]?注:即所謂“驚堂木”。軍中稱“虎威”。
[2]?注:其時定窯尚是民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