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府書房外,侍衛和下人都被退去,只餘阿生一個守在門口。
書房內,李泰端坐在書桌後,那邊躬身而立的是工部尚書,同時身兼魏王府長史一職的杜楚客。
“克己回去之後,左思右想,思及殿下近年作爲,是以有幾句話,覺得現在若是不說,必將後悔至極。自殿下開府,我便伴您左右,幫您處理府務,打點通由,皇上方提拔我尚書一職,此等青眼,克己心中明瞭,全賴您聖寵之重,方有餘蔭。不自謙一句實言,在魏王府下行事已有四年,自以爲是您左膀右臂,乃生追隨之心。”
杜楚客一番言論,情表於形,發自肺腑,話音略頓,竟是後退兩步,一提衣襬,以人臣之軀,正三品之職,屈膝跪下。“噗通”一聲,總算爭得李泰正眼相看。
“然,卻從不知殿下您之志在,每每涉及往後,您總以言避之,克己恐您不耐,便不深究,可現如今,克己冒失,敢問一句,求殿下予以一句明言——您可是有心帝位?”
此言一出,書房內霎時靜若禪室,俯首跪在地上的杜楚客最是清晰地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從頭頂罩下,讓他想要在此刻擡頭辨查李泰神情,卻是不能。
不知時過凡幾,跪在地上這年過三旬的中年男人,五官板直,唯有那生皺的額頭冒起的一層薄汗,能證明他此刻並不好過,但下一刻這室內響起的另一道人聲,卻與他如同天籟。
“然。”
只一個字,便解了他多年猶疑和煩擾,之前的排外之感頓消。心底清明的杜楚客知道,李泰這一字的回答,已是將真真將他視爲了自己人,一直有心相持,將李泰看做是明主的他,怎能不喜。
“多謝殿下予以明言,克己心跡已表,定當助殿下成志,此番立誓,今生若違此言,必將遭五雷轟頂之災,身死異處,無骨可埋。”
除了實際的行動外,沒有什麼比狠辣的誓言更能在當下表明忠心的,李泰神色不變地看着杜楚客指天起誓,目中銳光一閃,沉聲道:
“起來,士膝下有金,只此一次,身爲魏王一日,本王不想再見你相跪。”
“是。”聽到他鮮少表露的敬意,杜楚客胸前熨帖,站起身後,又對着李泰一揖,道:
“如此,克己先前有許多不當說,不能說之言,此番可講。其先,便是眼下局勢,太子被皇上厭棄,已是不爭事實,論及正統,唯有九皇子能比,可他今年方滿八歲,暫不論。臣有一密報,是從宮中傳來,您可做考量——長孫皇后身染惡疾,應是無治之症。”
“嗯?”李泰瞳孔微縮,低聲道:“你是哪裡來的消息?”
宮外有皇上的探子,宮裡自然也不乏宮外之人的眼線,最常見的便是一些妃嬪媵嬙,能與孃家通傳消息。
“您放心,這消息確實可靠。我有一至交好友,想來殿下也該聽過,他是工程閻家的二子,閻立德,現任工部侍郎一職,與我乃是同窗同僚。立德有一女名婉,年芳十四,前年花朝節採青,被皇后娘娘看入眼,留在了宮中服侍,因其慧心精巧,深受愛憐,閻夫人年前進宮探望,乃從近身服侍皇后的婉兒口中得知,皇后身體有恙,克己便叫他們留心此事,前日方纔得了確信,皇后娘娘,恐是熬不過此劫了。”
李泰這種平心靜氣的人都能動容的消息,着實驚人。長孫皇后染疾,此事非比尋常。京城大小官員,但凡是個明白人都清楚,這全天下唯一一個能夠左右天子心思的,不是直言納諫的魏鐵板,不是情義比兄的長孫無忌,亦不是偏愛有加的杜斷房謀,而是一個女人,一個寵冠後宮,卻無人敢加以半句閒言的女人——賢后長孫氏。
一旦後宮沒了這個讓人可歌可敬,又讓一些人可嘆可恨的女人,可以想象,長安城將會掀起幾多波瀾。
首先,不提後宮嬪妃紛爭,只說她留下的這兩個皇室嫡子,可以說,沒有長孫皇后在旁相持,李承乾那般性子,絕對是不入李世民的眼,如今太子已有了厭棄之兆,另一嫡子年紀還小。
沒了這位皇后娘娘,就算是保持中立的長孫家會出手扶持,也再不能讓天子在情感上有那般羈絆,可以說,長孫皇后還在時,懷疑李世民會廢太子的只有一二,若長孫皇后去世,那麼以爲李承乾會被廢的,便是十之八九了
“克己以爲,此事乃有兩面,一方面,楊妃得寵,若是皇后仙逝,說不定此女會藉機上位,那吳王的身份便不同。殿下您雖得聖寵,又在文武上凌然幾位皇子,文學館諸士能堪大用,但缺失亦有不少。其一,便是出身,若在民間,您便是庶子身份,無緣得繼。其二,便是人脈人情。其三,乃是民心。”
杜楚客方纔投誠,似是迫不及待地把憋在心裡幾年的話講出來,見李泰並沒有露出不耐之色,便愈發侃侃奇談起來:
“出身難改,民心不易求,可人脈人情眼下卻好積攢。這最快最見效的法子,便是娶立。是以您訂下東方祭酒的獨孫女東方明珠爲側妃,這是一種簡單又起效的法子,我先前說過,東方佑身爲國子監祭酒,累積人情不是一日兩日,雖他官爵不高,可這天下的大小官員、不,這長安城裡的職官,按着輩分,足有三成要敬他一聲先生。”
“殿下才思敏捷,能文能武,年輕有魄,又生得好容貌,克己說句不當講的,這長安城裡的士族小姐,多數是有心攀附。您身爲親王,正室之位不提,尚能娶得兩側妃,四庶妃。這人選,定當三思而定,不可兒戲。”
說到這裡,他輕咳了一聲,擠出一抹笑來,對李泰勸道:
“您上午提的事,要克己代您去皇上那裡請詔。我以爲,還是有的商量。不瞞您說,我知道咱們魏王府上這陣子是住進了一位客人,先前不明,現在想來,應該就是這位盧小姐了吧,她的情況我也清楚。我是頭一次見您對哪家小姐上心,這般,既然喜歡,那就納進也是使得的,只是這側妃之位,未免懸殊,恐遭非議。不如,免去請奏指婚一節,直接上門媒聘,收做庶妃。”
皇室之外,是有三妻四妾,身爲親王,自然也有三妃四庶,若說這側妃堪比尋常人家的平妻,那這庶妃,便是名頭好聽些的妾了。
“咔嚓”一聲,杜楚客賠着小心,本以爲有一番勸解才能說通李泰,而聽見這突兀的響聲,目光一移,便愣在那裡。書桌那頭,缺了一角的紅木樑椅扶手處,參差的斷口上放着一隻手掌。
“做好你的本分即可,什麼當說什麼不當講,還要本王教你不成,出去。”
今天能得李泰一句明白話,已經是勝過其他,杜楚客雖心有餘言,但見他閉了眼睛,便知多說無益,暗暗搖頭,躬身退了出去。
待他走後,李泰輕闔的眼睛才又睜開,那流光的碧眼裡,竟是生生印着凌厲之色,不禁讓人懷疑,若是杜楚客晚走一步,事情又會是怎樣。
阿生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在門外聽了個詳細的他,忖度了片刻,道:
“殿下,杜大人說話雖直白一些,不比蘇學士和謝大人知您脾性,可他辦事還是不錯的,咱們離京期間,正需要這樣的人放在外面周旋,更何況,當年他事隨王世充,若非您着眼,怎能被皇上重提入士,離了您他那抱負便不能聲張,他忠心耿耿,不怕會有異心。您這三年暗自助他積勢,謀得尚書一職,不就是爲了有朝一日留作大用麼。”
他這般說辭,又是在替杜楚客求情,生怕方纔那杜大人不知進退,踩到李泰的底線,好好的一步棋便會被廢掉。
李泰收斂了神色,不慍不火地開口道:“正是如此,本王纔會容他廢話,”他擡手指着桌面的青頭文折,“這次便罷了,不過權宜之計。把文折拿去給韋挺,叫他明日呈上。”
“是,”聞言,阿生暗自嘆氣,知杜楚客是一語錯失,便沒了爭上的機會,稍有惋惜,卻不再提他,捧了盒子出門,打算去韋府找魏王府給事韋挺。
室內重歸於靜,李泰向後靠在椅背上,兩手交握於腹,閉上眼睛,輕聲自語道:
“不過是一羣目光短淺的人,又知道什麼,女人?出身、人脈、人情、民心、裙帶,這便是最重要的麼,無知,愚蠢。這世上是有一種女人,只要給她時間,給她依附,給她信任,她便會迅速地成長起來,堅韌地足以站在任何強大的男人身邊,不需要依靠任何人——除了我。”
“母妃,你的悲哀便是那人的身邊已經有了這樣的一個女人,可他卻貪心地想要第二個,我真地很想看看,當他連剩下的這個也保不住的時候,會是怎麼一副模樣。你放心,答應你的事,我一定會做到,在紅莊的四年加上我這雙眼睛,償去了父債,便只剩下你的生養之恩。把這些都還清,還有什麼能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