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氏有個習慣,不管前夜是什麼時候睡下的,第二天必當早起。昨兒個下午李泰派了人來將那位在她們家裡住沒兩天的老尚人領走,又替遺玉報了平安捎了口信過來,說是這幾日要在京裡待着,她到了晚上便有些睡不大着,起了心事。
同李泰的相處不多,可盧氏能看出來這位王爺是稀罕自家閨女的,不然是不會上趕着在及笄那日領了聖諭過來,一下就從側妃給轉了正,那份聘禮又下得分量十足,可謂是給遺玉做足面子。兩人感情好,這自然是她這當孃的希望看見的,只是凡事都要有個度,一旦過了這個度就容易出事,在她看來,這一對小輩着實是有些過了這個度,說白了,就是有些太“黏糊”,這離成親還個把月的,還沒做夫妻便這樣子,等成了親,萬一膩味了......
到底還是擔心女兒吃虧,盧氏輾轉反側想一夜總覺得等這回遺玉回來,有些事一定是要當面同她講講纔好。
第二天依舊早起,做了半宿的噩夢,早膳時候在飯桌上看見不請自來的韓厲,照舊沒啥好臉。
“這蘿蔔醃的爽口,配上這粥將好,早上吃了是不錯。”韓厲拿箸指了指桌上一疊小菜,感慨道,“我是好久沒吃你親手做的飯菜了,中午燒上兩道與我解饞如何?”
“我是你僱的廚子?”盧氏嗆他一句,便拿勺子颳着碗裡的粥,這煮粥的香米是前陣子隨聘禮一同送來的,熬出來的粥粒粘軟又有油香,很是好吃,只送了兩小石過來,她知道這東西金貴,昨天本是讓下人淘洗了給遺玉煮白飯配菜吃,可人沒回來,就便宜了韓厲。
韓厲半點不覺受挫,笑着回道,“那我下廚露兩手給你嚐嚐?”
君子遠庖廚,他是知道這句,卻沒半點自覺,盧氏幾口將碗裡剩下的粥喝完,拿帕子擦擦嘴,起身要走,還沒離桌一尺遠,韓厲一句話就讓她轉身湊上來。
“本是想同你說件好消息,罷,等真尋到人再同你講好了,萬一那不是盧俊,豈不叫你空歡喜。”
“韓廣律”
“莫急、莫急,不如咱們中午燒上兩道小菜,好好聊一聊。”
遺玉昨夜同樣沒休息好,出門前特意讓平卉上樓去取了本書,免得待會兒坐車時候睡着。
梳流閣還是老樣子,座落在王府東隅一角,安靜地不像話,身在王府中,又隔絕在王府之外,其實這裡並非是魏王府的主院,卻是李泰的住處,那正堂大院她兩年前只去瞧過一回,緊靠着北邊,是比照同宮裡李泰那座瓊林殿蓋的,很是奢華,但用遺玉的話說,那從臥房走出去都要半盞茶工夫的屋子,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捧着書看了一小會兒,她眼皮子就開始打架,可李泰就在她身邊坐着,她不好意思打瞌睡,便強打着精神盯着書上一行字,兩眼發直,神情就變得呆呆的,殊不知李泰早將她掙扎的困樣看在眼裡,因鮮少見她這般憨態,便任她死撐,直到見她閉了會兒眼睛再猛然睜大,還偷偷擰了下大腿肉,他方纔一手抽走她拿歪的書,一手扣着她脖子將人勾過來,把那僵硬的小腦袋按在膝上,低頭瞟她一眼,道:
“還沒到,睡會兒。”
遺玉是真困了,這次出門又沒帶提神的藥,昨晚睡僵的頸子被他不輕不重地捏了幾下,很是舒服,便軟了身子,睏意上來,便老老實實地趴在他膝上,聞着那淡淡的香味兒,眯了過去,嘴裡還不忘嘀咕道:
“到了喊我。”
“嗯。”李泰拿起她的書看着,手上動作卻沒停,一下一下地揉着她細長細軟的脖頸,聽見她呼吸安穩了,才重新低下頭,仔仔細細地將人看了一遍,憶着她**歲時的模樣,十二歲時的模樣,再回到眼前這樣漸脫稚嫩的臉龐,不覺眼中是有了愉色,心裡似有種異樣的滿足感,捏了捏她腮上的軟肉,將手護在她背上,半個月日夜不休的疲憊遲遲涌上,他就半倚在窗邊,漸漸也闔了眼睛。
“主子,到了。”
馬車在城東的天賀寺外停下,阿生輕吱了一聲,沒見動靜,便小心翼翼地去掀了車簾一角,往裡瞅了一眼,瞧見車內光景,愣了一下,便又將頭縮了回來,掩好車簾,扭頭望一眼城邊的紅日,摸摸下巴,搖頭無聲地笑了一笑。
天賀寺比起實際寺來,小上一半不只,修建也不十分精緻,可院中幾株百年古樹纏香,白石鋪路曲徑通幽的獨到之處,是別處寺院沒有的。
做完了早課,日頭東起時,主持院中一間待客禪房,大開着門扉,走進院子裡送茶的小僧跨進門,瞧見圍坐在棋案前的三位老人,上去將茶放下,立在一旁,好奇地多瞧了幾眼那留着長鬚的白眉道人,正同師伯智忍下棋的慧遠大師他認得,是實際寺的主持方丈,可這位道人師傅他是頭一回見,鬍子長長的好生有趣。
察覺投在身上的目光,老道擡頭衝他一笑,鬍子抖了抖,小僧對上他雙眼,腦中怔了一下,就覺心思一眼被他看透一般,紅着臉扭了頭,小聲對師伯道了一句回去溫習早課,便抱着茶盤快步走了。
“心淨性純,不錯。”
聽見老道出聲,慧遠將提着子,頓在空中,改了方向落下,智忍一掃全局,思了片刻,將手中黑子放回棋碗,靜靜一笑,道:“輸了。”
“師兄從不與我下完一局。”慧遠贏了棋,卻露出悵然之色,一閃而逝,扭頭對一旁看棋的老道,道:
“貧僧今日是來找師兄下棋,仙師呢?”
老道答,“爲一人而來。”
慧遠沉思,智忍道:“僧、客?”
“不必猜,人已到。”老道甩甩手中浮沉,搭在臂彎,看向房門外被日頭照起光影的院子,輕咦一聲,對上慧遠疑惑的目光,笑道:
“貧道是有錯算時,此時人應已到,不知爲何,卻還沒來。”
慧遠點頭,智忍但笑不語,三人就坐着喝茶,又等了半個時辰,方聽見院中腳步聲,剛纔離去的小和尚又回來,手裡捧上一塊木牌:
“師伯,有位姓常的施主求見。”
智忍接過牌子看了,看一眼身旁老道,問:“請他來吧。”
“是。”小和尚又跑了出去,慧遠問道,“仙師要見的人可是來了?”
“來了。”老道捋捋鬍子,衝二人一笑,又靜坐半盞茶後,竟是起身離去,慧遠、智忍相視一眼,都是不解,卻不質疑,片刻後,便見門外來人。
“大師。”李泰走進門內,先對智忍一禮,後是慧遠。
遺玉是沒想一覺醒來就過去了半個時辰,枕在李泰腿上,半邊耳朵被壓紅,這會兒坐在待客的禪房裡頭,依舊覺得耳朵熱熱的,連同心裡一起。
李泰領了她在這坐下,便獨自離開了,沒過多久就有僧人端了齋飯過來,還是熱的,想是李泰囑託,這寺中又經常有人來食齋,便早有準備。她早上是沒吃早點,見了這兩道清淡的素菜和小米粥,肚子便不爭氣地叫了一聲,好在屋裡就她一個,門雖開着,外頭也沒人。
嚐了幾口這裡的齋菜,意料之中的好吃,意外地合她口味,盞茶後就將粥喝見了底,意猶未盡地回味了一下,打定主意有空就來這裡吃上一頓,添些香火錢,是比上鴻悅樓一百兩一桌還要吃的香甜。
禪房裡除了一架屏風和兩張席案,別無擺設,遺玉在屋裡坐了會兒,就轉到了院子裡,已是春末,院中幾棵樹都歷冬之後都重新繁茂起來,當中牆下有一棵老樹,樹腰有三人環抱還粗,樹幹並不直,向一側彎扭着,似是沒繁枝茂葉壓彎腰,很好爬的樣子。
枝葉遮住陽光,並不刺眼,她仰頭看着樹上粗壯的枝杈,恍然間想起小時候,她二哥最愛就是爬樹,尤其是在她迷上村外小林子裡的野果後,更是每日從鎮上武館回來,不管再累,都要繞到樹林去走一遭,給她折幾串能吃或是不能吃的果子,有的能苦死人,有的,卻也能甜死人。
想到這裡,不覺神情黯下,伸手摸着老樹粗糙的樹皮,兩年多了,還是沒有盧俊消息,盧智留給她的信上指出了盧俊可能的方向,李泰一直在派人幫她四處打聽尋人,只是從沒有過好消息傳來。
她心底是清楚明白,這麼久過去,若她二哥沒出什麼事,怎會隻字片語都沒傳回京,可他偏偏銷聲匿跡,非是遇上什麼意外,她不想朝着壞的地方想,便一直報着希望,不像那時,她親眼瞧見那片怒燃的火海......想不死心,都不能。
“槐通人性,又易引憂,這株老槐已生有七十三個年頭,小施主還是莫多念想爲妙。”
聽見身後突然響起的聲音,遺玉回過神,眨去眼角溼氣,鬆開緊扣在樹幹上的手指,轉過身去,看見七八步外白眉長鬚,一身白袍的道人,並未細量,先是心中一疑——
這和尚們的寺院裡,怎麼還有道士來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