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程府嫁女兒,紅妝滿滿,從城東送到城西,氣派不是一流的,然喜慶卻是這新年來第一遭。
齊家的新宅門戶不大,今日來的客人卻不少,仗着程咬金的面子,不乏有頭有臉的人物,程小鳳交遊廣闊,年輕一輩的更是呼呼啦啦來了一大羣。
遺玉作爲女方家親友,一大早起就同盧氏帶了程小鳳的貼身嫁妝到婚房去鋪牀,這角色同她成婚那一日完全顛倒過來,身爲至交好友,此時方能體味當日程小鳳爲何鬧的歡實,正是打心眼裡爲好友能尋一良人而感到高興。
遺玉全程看着程小鳳在青廬裡同齊錚交拜,同一羣女賓跟着到新房去撒賬,看着一身大紅的喜服的她卻扇,略帶嬌羞地瞥了新郎一眼,便去笑罵方纔亂砸胡桃的朋友。
隨着人流退出婚房,留這一對新人獨處,遺玉始覺得心頭一塊大石頭放下,然而空蕩蕩的感覺讓她在欣喜之餘,難免有幾分失落。
“小鳳是個好孩子。”跟着人羣走在前去宴廳的路上,盧氏突然對遺玉感慨道。
“嗯。”
可惜,是她大哥沒有這個福氣。
遺玉吁了口氣,挽緊了盧氏的手臂,擱下憂傷,只想在好友大婚這一日高高興興地爲她祝福。
程小鳳婚後沒幾日,遺玉正挑着日子請晉璐安到芙蓉園去玩,就被韋貴妃一塊牌子詔進宮去,卻沒說幹嘛。
遺玉坐在鏡子前梳妝,撫摸着膝上臥的,從洛陽圍場帶回來的那隻幼兔,漫不經心地問到一旁挑揀頭飾的秦琳:
“秦姑姑以爲,貴妃找我會是何事?”
秦琳整理着一支碧藕簪花上的綢紗,擡頭看了遺玉一眼,道:
“王妃心中既有所想,必然十不離八九,奴婢又何必多嘴。”
“你說。”
“是,”秦琳忖度片刻,道:
“奴婢同戚劉二人一院,偶聽她們談起,得悉前些年在皇后身邊服侍的一位小姐,曾被屬意許給王爺,奴婢聽聞,杜長史與侍郎閻立德交好,那位小姐正是閻侍郎獨女,年芳十五六,卻未有婚約在身,恕奴婢直言,這閻小姐大概正是備給王爺的側室。今聞楚王妃有孕將產,不論子女,一出,皇子之中,但凡十六以上者,八人,獨王爺無一子嗣,然王爺爲聖上眷顧,多得偏寵,豈能置之不理,奴婢以爲,貴妃今日召您覲見,或是爲知會您一聲,總逃不開這般。”
話音落,屋裡正在梳頭的平卉和正在理服的平彤都是變了臉色,遺玉卻比她們鎮靜,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撒手放開睡醒了開始胡亂蹬腿的兔子,由跑下膝蓋蹦蹦跳跳鑽到牀底,便再沒開口說話。
這沉默一直維持到了宮中,見到韋貴妃的面。
“......皇上對魏王寄望頗高,實不願見他子嗣單薄,你們成婚將有一年,若是能早早有孕,不至於如此緊迫,奈何你同本宮一樣是個晚福之人,我聽皇上說起,他有意將工部閻侍郎的獨女許給魏王做側室,卻被魏王推拒,你可知道這件事?”
到了韋貴妃宮裡,話沒幾句,就直奔了主題,竟是全被秦琳料中,遺玉不意外,卻也不好受,輕聲答道:
“王爺提過。”
韋貴妃將手中茶盞一揭,面帶關心道:“那你可曾勸說他?”
遺玉搖頭,“王爺的事,我不敢多插嘴。”
韋貴妃皺眉,“這話說的,怎麼能是魏王一個人的事?”
遺玉低頭,“是珏失言。”
能坐到今時之位,韋氏當然是個聰明又心細的女人,僅憑一兩句話,便看出遺玉的不情願,大概猜到李泰不願納妃,問題還是出在這位人盡皆知的寵妻身上。
韋貴妃放下茶盞,換了一副語重心長的語氣:
“本宮是過來人,怎不知道你心裡不舒坦,可爲**妾,誰沒有這麼一道坎要過,況你身在正室之位,又多得魏王愛重,何須擔憂過多。這是我同你說句交心話,男人若是有心,你憑他三妻四妾,也獨重你一人,男人若是無情,你就是守得住他今日,也守不住他明晨。既然如此,何必要在意這早晚,閻家的女兒本宮見過,是個性格溫厚的女子,知書達理,嫁進王府必不會同你爭風吃醋,就是府裡多養了一個人口,這日子照樣過,別的能差到哪去?”
“唉,”她輕嘆一口氣,話鋒一轉,又道:
“你可知道,頭天在洛陽圍場外的山莊住,魏王拒掉門親事,皇上事後在我跟前可是發了好一通脾氣,別瞧皇上第二天對你們掛着笑,心裡還不知怎麼惱的,你回去好好勸勸魏王,皇上能由得他一次兩次,可不見得回回都會從着他,果真觸怒龍顏,後果你們豈能吃得消?”
遺玉垂着頭,聽她把話說完,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道,“可容我回去想些時日。”
“趁着皇上現在還有些耐性,你且早早想清楚,還能在人前做個大度......”韋貴妃又絮絮叨叨說了半晌,見她心不在焉的樣子,便截了話,無奈地對她擺擺衣袖:
“行了,你且去吧。”
遺玉道了辭,起身走到門口,又聽身後道:
“等等,知道你要來,本宮就先叫了盧寶林在偏殿候着,你們姐妹許日不見,想必家常要說,雪香,帶王妃到偏殿去。”
“是。”
“謝貴妃體諒。”
遺玉轉身又道了謝,跟着一名侍女去了偏殿。
遺玉和盧書晴見面,這是打年後的第二回,兩人先沒寒暄,前者在屋裡撿了一張短榻坐下,後者在桌上倒了一杯茶水遞給她,在她身邊坐下。
“你最近氣色好不少。”遺玉端着茶,卻沒喝,看了一眼臉頰又重新飽滿起來的盧書晴,道。
盧書晴淺淺一笑,“貴妃娘娘對我很好,我換了屋子,每月的份例也沒再缺過。”
“那就好。” Www▪ тTk an▪ C〇
遺玉放下茶杯,掏了掏袖口,摸出一隻荷花繡底的嶄新荷囊遞給她,“沒記錯的話,你是四月生的,我提前準備好了禮物,來時就想着見你一面,便帶上了,收着吧,不是什麼貴重物件,但是我親手做的,你獨身在宮裡,寂寞時候拿出來看看,好歹記得還有我這個姐妹。”
盧書晴接過荷囊,愛惜地摸了摸,喜歡道:“難得你還記得我生辰,可我卻沒給你準備什麼,我就厚顏收下,下回一起給你補上。”
“好。”
兩人又聊了一刻,說些無關緊要的話,見門前有了人影,遺玉道一聲“保重”,便起身而去。
盧書晴立在門前看她遠走,將荷囊揣進袖子裡,低着頭,跟着貴妃宮裡的侍女回了她所居的後殿。
回到臥房關上了門,盧書晴小心翼翼摸出袖口裡塞的荷囊打開,裡面竟是裝着整整齊齊一小疊折成四角的貴票,拆開來數,從五十貫到一百貫面額不等,統共是有兩千貫之多。
在宮中行走,想要過的好,少不了要在內侍跟前打點,像她這樣一年到頭見不着皇上幾回面的,使錢的地方更多。
盧榮遠不是沒往宮裡送過銀子,可惜他們一開始就送錯了門,把盧書晴投到楊妃門下,前後銀兩花費過萬,到頭來她還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博得皇上一回青眼,一夜寵幸,封了個寶林做,卻也換來了楊妃的冷眼和刁難。
那以後,一年過去,她再沒有在皇上面前露臉的機會,而皇上想也沒能再記起這個春風一度的小小寶林。
想起這大半年來吃到的苦頭,盧書晴握緊了手中荷囊,清麗的眉眼中閃爍着堅定的神采,彷彿在給自己新印一般,低聲自語道:
“我一定會有出頭的一日,一定會有,到那時候...”
再說遺玉走出太極宮門,正是日頭高起,將近晌午時分,她一路回想着韋貴妃的話,料到這是在李世民的授意下,心便有些惴惴。
她就知道,納妃一事,在李泰那裡行不通,早晚都會有人找到她這裡來,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讓她措手不及。
雖同閻家這樁婚事,李泰在洛陽輕描淡寫地對她講了,但從韋貴妃的話裡聽說,遠沒有他說的那麼輕鬆。
她大可以將納妃之事全都推到李泰身上,可在知道皇上就在背後盯着的情況下,她又怎麼能置身事外,就像是當日他承諾給她的話,她想要做他的獨妻,就必須要承擔這種壓力,僅是站在他的背後,她只會越來越怯弱。
總得想想辦法纔是,遺玉左手下意識地移到小腹上按了按,目光微沉,最好能夠堵上他們嘴的辦法,便是她懷上身子,可她卻不知是怎地這樣不爭氣,明明他只有她一個,怎會這麼難懷上?
“小妹。”
今日是盧俊當差,帶着兩小隊在宮中巡邏,走到太極宮前,老遠就認出遺玉身影,在宮中不能喊叫,便吩咐了手下繼續巡邏,自個跑上前去。
“二哥。”遺玉回過神,盧俊已經站到面前,先是驚訝了一下,後纔想起他這個月調了班。
“走,咱們那邊說話,你們兩個在這等着。”盧俊似是有話要對遺玉講,指着路邊一棵樹下,讓送遺玉出宮那兩名宮女站着,便領了她過去。
“怎麼了?”遺玉見盧俊面帶憂色,覺得不像是有好消息,便小心問道。
盧俊猶豫了一下,本就對她藏不住話,便壓低聲音,照實講了:
“我上午在宮裡巡走,聽過道的內侍說嘴,今天早朝時候,諫議大夫褚遂良狠參了魏王一回,說他身爲庶子,每月花銷比超東宮,用漢朝竇太后寵愛樑王劉武做比,言他對太子有不敬之罪,又拿了他年初在青樓裡花費五萬貫買一書本爲例,大斥魏王驕奢。”
“皇上應該是礙不下面子,當朝詢問過後,經魏王承認確有其事,便大發雷霆,當着百官的面痛斥了魏王一頓,直削他三年食俸,還責令他回到府中,向舍人王珪重習何謂尊師敬長。我料想早朝時魏王被斥,定然心中積火,你回去可要仔細些,千萬別觸了他黴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