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子期騎着驢子從山外面買鹽回來,已是快到吃午飯的時候,姚晃唸叨了她兩句,就讓她去廚房幫着盧氏做飯,自己則端着一碗湯藥進了西間的小屋,韓厲坐在牀邊的小凳上,見他進來,便扭頭喚着閉目淺眠的遺玉。
“玉兒醒醒,先吃了藥,躺一會兒再吃飯。”
遺玉根本沒睡着,便哼唧了一聲,睜開眼睛讓韓厲把扶她起來靠着牀頭坐好。
“唉,瞧我這記性,竟忘記取藥引,韓兄,你到外面去尋棵桑樹給我摘一把葉子,洗洗送過來。”
前幾天喝藥也沒見他弄桑葉做藥引,韓厲知他有意支開自己,卻不揭穿,只是走到門口時候突然扭過頭,衝着遺玉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便笑着走了,那一下就像是在提醒她什麼一樣。
“風大,把門帶上。”姚晃沒在意他這小動作,見門一關,就把熱氣騰騰的藥碗放在一旁的矮桌上,拉了凳子緊挨着牀邊坐下。
“小玉啊。”
“姚叔,”遺玉輕輕應了一聲,不着痕跡地往牀裡面縮了縮。
“嗯,”儘管姚晃努力讓自己表情顯得和藹一些,可是那一臉糾結的鬍子卻不幫忙,怎麼都是一副不懷好意的模樣,“小玉啊,姚叔當年教過你不少東西,就是沒有奉茶磕頭,你也算是我半個徒弟,當日我走的匆忙,這一別幾年,轉眼你就要嫁人了,日子過得真快,”他先是感慨了一番,話鋒一轉:
“對了,我聽你母親說,那你現在可是有本事,不光會捏藥丸子,還會診脈看病,這是後來拜了師父學的?”難怪他會這麼猜,這個世道,不管是文是武,業者行當,若不拜師,那個會真心相授。
“我同魏王在外巡遊兩年,遇上不少奇人異事,是同人學了幾手,卻沒拜師。”在藥理方面,若說是姚晃在相鄰那一個月領了她進門,後來在大蟒山半年的時光,就全是蕭蜓的傾囊相授,嚴格說起來,比起姚晃,蕭蜓更像一個師父的樣子,可就像姚晃所講,沒有奉茶磕頭,她們並非師徒。
“哦?都是什麼人物,你說來看我聽過沒有?”
遺玉哪裡不知道他問東問西,目的就是在那本闡述了“藥師”一詞的帛冊,並非是她不想如實相告,而是被蛇咬怕了,當年姚晃從她家後院遁走時候有意無意留下的那一隻漆黑木盒,就讓她在事後幾次遭逢紅莊綁架,那本帛冊顯然不是凡物,姚晃的本質又是同韓厲一樣亦正亦邪的人物,眼下他又隻字不提那隻木盒的事情,誰能保證那本帛冊會不會給她們母女和李泰帶來麻煩,所以她是打定了主意,絕對不鬆口。
“那幾位不像您一樣,他們名號並不響亮,想來說了您也不認識。”
“那你就說給我聽聽,現在不認識,不表示以後沒有機會認識,日後真在外頭碰上了,我也好同他們交個朋友。”
“嗯,有位姓黃的,有位姓胡的,還有位複姓歐陽的。”
姚晃顯然不大滿意這個答案,他幾乎是認定了遺玉所說那本帛冊會在這幾個人身上,“你說明白些,他們都有什麼本事,有什麼特徵?”
“哦,”遺玉看看門口,眼裡略帶上回憶之色,“那姓黃的大夫調得一手好丸藥,尤其是一種叫什麼九花玉露丸,很是補氣益神,他腰上慣掛着一柄玉簫。那姓胡的郎中使得一手好針法,能通經理脈,他醫術好,長得倒也算是神清骨秀。那姓歐陽的先生同姚叔你一樣,擅長使毒”
姚晃聽她說的有模有樣,似是幾個了不起的人物,但他左想右想都沒能想起來曾經在哪裡聽說過他們,這便有些悻悻地擺手道:
“好了,我知道了,若是有緣碰上,我再向他們討教。”
遺玉偷偷瞅他一眼,心裡暗暗想着恐怕他這一輩子都沒機會向這幾個人討教了。但見他耷拉着面孔,心裡又過意不去,便喚了他一聲,道:
“我同殿下這次出去,路上是得了幾樣難得的好藥材,等回家去了,就整理一部分送您。”
姚晃回神,在她臉上掃了一遍,突然伸手揉了揉她腦袋上披散頭髮,手心柔軟,眼神也柔軟了下來,哈哈一笑,吹着鬍子怪聲道:“小丫頭能有什麼好東西,這天底下的藥材,我想要而不得的,你怕是聽都沒有聽說過。”
據說紅莊有種息壤,可育百草,遺玉知道姚晃沒說大話,可她更是沒有說大話,大蟒山小山谷裡的藥材多是世間難尋,當初被李泰的人護送回來,放在魏王府,後來李泰歸京,便撥了一些送去璞真園。她就想着回頭挑些頂好的送來給姚晃,這便笑着不多解釋,任他把她頭髮揉的有些亂了,取出小瓶在她鼻子下面湊了湊,才站起身。
“你休息着,我去看看,藥都要涼了,這摘個葉子是摘到山頂上了不成?”
姚晃出了屋子,將房門掩好,遺玉磨磨蹭蹭地趟回了被窩,剛纔多說了幾句,就覺得腦袋發暈,睏意襲來,隱約是聽見院子外頭有什麼動靜,可還是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殊不知等下醒來,是會有好大一個“驚喜”在等着她。
野桑林離小院有幾百步遠,韓厲起先是慢條斯理地摘着葉子,可一聽見不遠處傳來的踏踏馬蹄聲,便飛快折了一枝,就使了輕功縱身往回跑,遠遠地就看見那籬笆小院外頭,幾匹高頭大馬立着,馬上是幾名身穿着黑衣的劍客,還有被簇在中間一襲紺青的人影,韓厲臉上露出意外之色,不是因爲沒有料到他們會來,而是因爲沒有料到他們來的如此之快。
他是不知道,李泰一連幾日找不到遺玉人影,就在璞真園外加派了人手守株待兔,姚子期被遺玉請去龍泉鎮送信,一出現就被李泰的人盯了,這邊快馬趕去京城尋人,那頭跟了姚子期的驢子晃悠悠地往山裡走,沿途留下記號,半道上就被李泰快馬追趕上了。
且說姚晃從遺玉屋裡出來,察覺到山林裡來了外客,這便一頭鑽進了廚房,扯了正在切菜的姚子期就從後院跳走了,盧氏傻眼地看着兩父女當着她的面跳了窗子逃走,片刻後又聽見院外馬蹄聲,走到廚房門口往外一瞧,臉上頓時一陣複雜,直到那爲首的年輕男人冷着一張臉孔衝她點了下頭,而後翻身下馬,大步走進院子,她才趕緊踩着步子迎了上去。
“魏王殿下。”
李泰擡手免了盧氏的禮,視線在她身上一沾而過,剛纔在馬背上已將這小院打量了個遍,這便直接看向院西那間掩閉的房門,一轉身,徑直走了過去。
盧氏幾步快過他,在門前伸手將人攔了,壓低了聲音道,“玉兒還在裡頭睡覺,王爺若是不嫌,可否過旁聽我說幾句。”
李泰目光在盧氏和房門之間走過一遍,衡量之後,覺得人就在裡面跑也跑不了,放下心,便對盧氏點了點頭,走到籬笆邊上那株樹下,側目看着不遠不近立在院中的韓厲,擡手對院外的劍客們打了個手勢,一羣人便自覺騎着馬後退分散,將這不大的小院子給包圍了起來,
“先請王爺見諒,”盧氏行了個禮,“事有緊急,那晚連夜帶了小女出門尋醫,沒能留下口信,想必是讓王爺好尋了幾日。”
李泰臉色不變,很是難得地開口道,“是本王疏忽,漏了那邊消息,沒能儘早趕去,讓你們白受一場驚嚇。”
盧氏兩手疊在圍裙上,揪了一下,苦聲道,“不怕王爺笑話,那確是一場驚嚇了,那天玉兒燒了一整日,從早到晚,碎碎念着胡話,最後暈了過去,若是晚一點送過來,沒準腦子都會被燒壞,再變做個傻子去,哦、您許還不知道,我這孩兒生下來後,一直長到四歲,都還是癡兒”
李泰本就因爲遺玉疾病沒能及時趕到惱着,聽盧氏這麼一說,便就沉下臉來,抿着嘴脣,看着那掩實的房門,倒沒對盧氏後面的話不甚在意,遺玉幼年癡傻的事,他早就知曉。
盧氏絮絮說了幾句,擡眼看一下,發現李泰心不在焉,臉色一變,嘆了一口悶氣出來,“拐彎抹角的話,我到底是不怎麼會說,這便同王爺直講了罷。這回玉兒病成這樣,養到現在都還沒緩過勁兒來,我心裡清楚,同您脫不了關係,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我不打聽,可我這當孃的,是有幾句話不吐不快——”
盧氏頓了一下,手指在圍裙上擰了個花,眼眶不覺開始發紅:
“我這孩兒,自小命就不好,您是知道我家裡事的,她那兩個兄長,好歹幼時也享過一場福,只她一個,還在孃胎裡就跟着我奔波逃亡,一落地就癡了四年,萬幸她好了過來,但是先天不足,一直都生的瘦瘦小小的,我們在鄉下,雖不叫她幹農活,可她個頭不及我腰時,就開始拿針線,隨我學了女紅,只爲補貼家用。許是天可憐的,她過了癡年,竟是比尋常孩子都要聰慧許多,又是個貼心骨子的懂事,吃喝穿戴,從來都不開口討要,每每我給幾個零碎,都被她省下來給她大哥買了書瞧,她小時候學字,都要推了沙堆拿樹枝寫畫,要不就是撿了她大哥用過的紙背,沾了稀水去寫,逢年豐收,我買上幾張麻紙給她,都要歡喜上好一陣子,知足的叫人心酸我總也覺得,這般好的孩子,莫、莫不是投錯了胎,纔到我跟前來受苦的”
盧氏捂着嘴,眼淚串下來,撇過頭低低嗚咽了一陣,李泰聽着聽着,便從心底揪出一股酸澀來,背在身後的手也握成了拳頭,遠處韓厲若有所思地回味着婦人的話,這是他頭一回聽見盧氏講起孩子們兒時的事。
隨便抹了兩下眼淚,不顧臉上狼狽,盧氏吸着氣,繼續道,“後來的事,您就清楚了,我們一家定居在龍泉鎮,起先靠着小買賣營生,她二哥跟着大哥在國子監唸書,她便同我一道,起早貪黑地做了赤爪串子到京城來賣,等日子好一點,她又被收進國子監,我們母子認了盧家,眼看着苦日子熬到了頭,誰又想,這方是老天又要折磨她一回。”
“先是我被人擄走,她祖父病逝,俊兒失蹤,智兒又吃了官司,最後丟了性命,”盧氏聲音難以自制地顫抖起來,“我心裡清楚,這孩子最重情意,就是將我同她哥哥們當成命瞧,她一心都長在我們三個身上,比誰都離不了娘,我只要一想,我在雲南好吃好喝地過着時候,玉兒她卻一個人在長安城裡待着,她失了母親,又沒了相依爲命的兄長,眼瞧着她大哥冤死在獄中,她、她那時才十二啊,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換做是我這婦人都挨不了,她一個孩子,是怎麼熬過來的,若是能讓她少受一分罪,我恨不得刀颳了自己替她受着——”
韓厲身軀微微一震,聽盧氏說到傷心處,竟是恍然想通了些事情。
“可她那會兒在南詔再見了我,卻是把事情瞞着、藏着我,連聲苦都不會向娘叫,只先想着不叫我傷心難過纔好,你說,這世上哪還有這樣的傻孩子,她當將別人的心捧着摟着,就當自己的心不是肉長的嗎?”
盧氏拔高了聲音喝出最後一句,又低下頭無聲哭了起來,李泰靜靜等在一旁,胸中就如同擂鼓一般,一悶一震的,遠比受傷流血更要難受,這種感覺促使他愈發急迫地想要看到她的人,將她死死地攥在手邊才能心安。
院子裡的氣氛很是沉悶,不知過了多久,盧氏低低的哭聲漸漸停下來,她拿袖子蹭了蹭眼角,仰起頭,以一個母親的立場,一個母親的固執,望着眼前的年輕人,緊緊地盯着他那雙不同常人的眼睛,不覺得懼怕,反生出一股無人能比的勇氣來,哪怕現在是皇帝站在她面前,也休想讓她退讓半步。
李泰心覺她將要說的話很是重要,便也收整了面色,回望這婦人,就聽她粗着暗啞的嗓子,聲音堵塞,可聽在耳朵裡卻異常的清晰:
“玉兒是個多疑的孩子,有什麼事都會憋在心裡,怕別人擔心,就誰都不講,這個性子養成,怎麼也難改掉。王爺您是個寡言少語的人,時間長了你們難免互生猜疑,一樁姻緣變作孽緣,再叫她這般病上幾回,早晚是會丟了性命,依我看來,你們二人絕非良配。我知道玉兒心裡還念着她大哥的事不肯放手,我會勸她的,若是王爺對她當真有一份情在——請您這就回去吧,只當沒有找到她,只當她是逃了婚,只當這世上沒有她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