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二月十三日凌晨,遺玉三人搭了常公子的馬車離開靠山村一路向關內走去,雖中有停頓,但還是在暮色深濃前一路疾馳到了冉州懷安縣,投宿在了縣城內一家名叫福源的客棧。
折騰了一天的幾人打算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卯時再繼續上路。
交付住宿費時,盧氏和阿生因爲都堅持要出住宿費,在客棧櫃檯前面起了爭執,最後還是在常公子一記冷哼下,解決了問題——盧氏出飯錢,阿生交房費。
五人一起在客棧一樓用罷晚飯後,各自回了房間。因阿生堅持要同自家主子一間,盧氏便只要了兩間上房,上房內皆有兩張牀鋪,這樣安排卻也不顯擁擠。
這房間裡也沒什麼值錢的擺設,僅僅桌椅牀鋪俱全,懷安縣並不富裕,這家客棧已經算是條件好的。
用小二送來的熱水洗漱過後,雖然三人皆是疲憊,但還是偎上同一張牀蓋了被子,商量起在路上不大方便講的事情。遺玉依在盧氏懷裡靠着牀東一側,劉香香也蓋了條被子坐在她倆對面。
“可算是逃出來了。”盧氏輕噓一口氣道。
“是啊,那時候咱們從鎮上跑出來,後面追着那麼一大幫子人,我真當是要被抓回去了。”劉香香扯了扯蓋在身上的被子,衝着盧氏虛弱一笑,冷靜下來以後她還真是有些後怕。
她又道:“說起來,萬幸咱們遇上了好人,我看那常恩公雖不喜多言,心地到底是好的。”
盧氏聽她這麼說,先是點頭,後又搖頭道:“香香,我說句掏心話與你,咱們是要感謝恩公搭救之恩,可是我同小玉,卻要先感謝你的搭救之恩。”
她一邊說着,一邊探過身子拉了劉香香放在被面上的雙手,“若不是你帶了我們娘倆逃出去,怕這會兒我已經成了那勞什子的張夫人了。”
“嬸子——”劉香香一看盧氏表情,剛想要開口又被盧氏打斷。
“聽我說完。這事過去。我便不拿你當外人。打初七你兩個弟弟離開,這糟踐人地事情一出。反目成仇地我見了。落井下石地我見了。避不敢言地我也見了,若不是小玉在,我怕要被她們逼瘋不可。雖我是個寡婦,但是卻把這名節一事看地比命要重,若是沒有你幫忙。今日真在他們地威脅下從了那姓張地混蛋。待我等到你兩個弟弟回來。幫我報了這仇。我便、我便”
講到這裡。她已有些哽咽。剩下地話雖沒說出口。但遺玉和劉香香都已猜到,若是真因情勢所逼讓那羣人得逞。盧氏肯定是不想活了。遺玉聽到這裡。原本因爲順利逃脫變得平靜地心,又揪了起來。
這整件事,要說禍根,都在那王氏幾人身上。若不是她們從中作梗、故意陷害。盧家母女也不會落得個有苦難言、背井離鄉地下場,如此倉皇地逃走。恐怕是個人都難以嚥下這口氣,這仇這怨卻是已經銘記在她們心中。
遺玉那時剛從昏迷醒來以後,聽了盧氏地講述,就知道搭救她們三人地這一主一僕不同常人。那個車伕既然能夠幾下子就打暈十幾個身強體壯地家丁,肯定是個懂武地。比起學了幾年通俗拳腳的盧俊來說,恐怕還真是個入流高手。當她們回了靠山村拿行李時候,遺玉也是一忍再忍纔沒出言請求恩人幫忙懲戒王氏惡婦。
畢竟是不相干的人,救了她們一次便可,沒的把仇怨都加在別人身上的道理,她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只能強嚥了心頭的恨意,隨着他們一道離開了靠山村。
盧智盧俊尚在長安待考,劉香香也孑然一身跟了她們逃出來,幾個弱女子確實不堪大任,當務之急是入關之後如何謀生度日,那些惡人暫且不提也罷,畢竟來日方長。
劉香香同遺玉一起安慰了黯然垂淚的盧氏,奈何平時行事幹脆的盧氏一哭起來卻是怎麼也止不住,於是劉香香只能說道:“嬸子,你這是何故,咱們現在可不是好好的麼,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這也是託了你們母女的福,我才下了決心離開那鬼地方。我那兄弟不提也罷,自我娘去後,我便是一個人了,只想着湊合度日,苦淚都嚥下,表面無恙,心卻早如行屍走肉一般,可咱們見了面後我又聽了你們的勸,就想着同你們一起逃出來重新過日子,嬸子,這是小玉在這兒,有些事情我不大好講,想我原先好賴也是個農戶,這士、農、工、商,咱們農還排在工、商前頭,雖然日子窮點,但誰敢不把咱們當人看,可我自打被賣給了鄭立那殺千刀的”
盧氏聽她說到這裡,也漸漸止了哭聲,搖頭制止她道:“好香香,快別說了,嬸子都知道,這做奴婢的,遇到個好人家也就罷了,遇到個賴的,哪還當人看。你也別怕,等咱們到了關內,就在長安城附近找個小鄉鎮住下,再辦了田產改了戶籍,誰還知道你過去是做什麼的。香香,你若不嫌棄,我且認你做個乾女兒可好?”
盧氏這話並不是一時興起,她對劉香香存有感激之心,在經歷了王媒婆的陷害、王氏的羞辱、李小梅的栽贓後,能夠遇到劉香香,真的讓她一顆被人性凍傷的心又重新暖了起來,加之她又同情對方几年不幸遭遇,難免起了憐愛之心,只想今後當成是親女兒一樣留在身邊。
劉香香聽了她的話,頓時淚下,慌忙點頭對盧氏說:“嬸子,您若不嫌棄我是個髒的,我就認了您做乾孃。”
盧氏紅着眼睛說:“說的什麼話,這人活在世上,又有幾個乾淨的,你卻是比許多都好的了,傻孩子,以後我會把你當親閨女一樣待的。”
兩人認了親後,便隔着被子摟在一起,哭作一團,倒把遺玉涼在一旁,若不是時機不對、氣氛太苦,此刻遺玉真想狠狠地翻個白眼:這倆人,不像是剛認了親的,反倒像是失散了十八年似的。
雖不想打斷她們,但見兩人哭個沒完,怕她們明日腫了眼睛、啞了嗓子,遺玉便張口在一旁說道:“娘,恭喜您白得了個閨女,我也多了個姐姐,只是你們倆不哭可好,這三更半夜的,旁人聽見這女人嗚嗚之聲,倒像是鬧了鬼的。”
盧氏聽她這麼一說,哪還哭的下去,當下就扭了頭,照着遺玉的小腦門就是一個爆慄,佯怒道:“你這孩子,愈發不知尊老。”
“哎呦!娘,您有了新閨女,就不要我這舊閨女了,這可是典型的喜新厭舊行爲!”
盧氏一下子被她氣樂了,剛要再賞她一下,卻被劉香香攔下,“乾孃,小玉這是逗我們開心呢。”
遺玉忙往她新上任的姐姐身邊湊去,又扭頭對盧氏做了一個鬼臉,道:“娘,您還不如我姐聰明那。”
三人遂又玩鬧一陣,那股子憂傷氣氛也被吹散,好不容易靜下來,她們又商量了一些今後定居之事,才一齊睡下。
等到她們終於睡着,隔壁主僕二人才隱隱有了動靜。
阿生拎起室內紅木八仙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溫水,雙手捧了遞到正盤坐在牀上一副閉目養神之態的常公子面前,恭聲道:“公子,阿生有話要問。”
常公子先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巧玲瓏、晶瑩剔透的寶頸玉瓶,從中倒出一粒玉米粒大小、遍體赤紅的渾圓藥丸在手心,又送到脣邊嚥下,接過茶杯喝了一口水將藥送入喉中,而後纔對阿生微微點頭。
阿生便面帶猶疑地問道:“我不懂公子爲何如此相助她們,只是救了性命便可,卻還要一路相送?”
常公子並沒有答話,將茶杯遞還,收好了玉瓶,又慢慢從懷中掏了一件東西出來遞給過去,阿生接過那東西,才驚訝地問道:“竟是爲了這小小荷囊麼?”
常公子輕輕點頭後又搖了搖頭,阿生眼珠子一轉便想起了中午自家主子得了這荷囊後的舉動,於是就將這荷囊解開,撥動了兩下里面的碧綠葉子,然後湊到鼻子跟前嗅了嗅,皺眉道:“這味道有些古怪,清清涼涼的。”
常公子這才淡淡開了口,“這味道可緩解我身上藥痛。”他說這話時候,俊雅的少年面孔上,卻帶了一絲隱隱的不解。
阿生聽罷卻差點驚叫出聲,忙捂了自己嘴巴,幾吸之後方纔鎮定,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這、這玩意兒您聞了以後,能止藥痛?”
常公子道:“我已大概試過,只是緩解,不能抑止,但也足夠入睡。”
阿生頓時喜上眉梢,一個勁兒地呵呵傻笑,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又道:“我說公子怎麼要我邀她們一同上路呢,當是公子五感超凡,竟是發現了這個,嘿嘿,既然您已經確定這東西管用,明天我就問了她們。”
常公子點了一下頭,便再不言語,伸手輕扯過阿生手上的荷囊,和衣躺倒在牀上,又將輕託了香囊的那瑩潤手掌送到面前,聞着那淡淡的清涼味道,呼吸漸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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