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一側的芙蓉開得盛,白的粉的,盛到彷彿下一刻既有開始凋謝的趨勢。
被茶水潑了一頭臉的李泰,模樣有些狼狽,光潔的下巴上,尚懸着一滴水珠,隨着他扭頭的動作,墜落在胸前溼了一小片的衣襟上,他盯着遺玉遠去的背影,目光中炙熱的銳利盡退,又恢復成那副冷淡的模樣,只是若有人細看,便能發現他眼裡是多少帶些疑惑和迷茫的。
阿生將目光從遺玉消失在那片芙蓉後的身影上收回,扭頭偷瞄了一眼李泰,便趕緊低下了頭,他是不知道剛纔兩人單獨在水榭裡面說了什麼,不過見遺玉那副惱怒的樣子,也知道他家主子是將事情弄砸了,這會兒的心情肯定不會好,而魏王的心情不好,那一定會有人要倒黴了,譬如說——
“李玲,”李泰擡起手,拂去脣角的茶瓣,也不看高陽,叫了她名字,讓這見着遺玉的驚人之舉後,便愣到的公主殿下,堪堪扭過頭,張張嘴卻不能應聲。
“實際寺的那個僧人你若還想再見,日後就不要在本王面前晃盪,安分些,知道麼?”
剛剛冷靜下來的高陽公主,聽見他的話後,情緒再次激動起來,邊從阿生的手下掙扎,邊發出些嗚嗚咽咽的聲響,兩隻眼睛既驚又懼地盯着李泰,萬沒想到,前一陣子突然失蹤的情人,竟然會在他那裡。
“殿下,請您先去更衣。”阿生手上抓高陽抓的死緊,提醒道。
李泰低頭看了一眼胸前的溼漉,從毯子上站起身,便朝外走,四周剛纔跟着高陽衝進來的侍從連忙躬下身。
“本王累了。”
聽見他路過身邊兒時候方纔丟下這麼一句話,熟知他脾性的阿生聽出一絲,面容當即一扭,卻沒敢勸說,任由他走沒了影,心裡琢磨着等下人來了,他是該如何解釋李泰的缺席,還有眼下,這高陽公主該送哪裡去。
再說遺玉出了北苑,黑着臉走在來時的路上,這芙蓉園是極大的,行了將近一刻鐘的功夫,才遠遠見着建在江面上的雁影橋,這麼一段路,她的心情已經平復許多。
昨日聽了祖母的話,她認真思考了一天,覺得放不下這段連表露都未能的感情,今日纔會前來一見。若是李泰不納妃,那正好,她大可以拉下臉,開誠佈公地同他“談談”,看看兩人是否有在一起的可能。但是始料未及,人家不但已經打算納妃,在皇上那裡都備過案,這些也就算了,她也沒資格衝他發火,真正讓她怒極的是她拒絕他訂親的提議後,他的態度。
什麼叫不在意她是否同意和他訂親,什麼叫不在意她是否在意,簡直是欠揍到了極點!
許是因爲被氣到,倒沒有剛聽見李泰承認他要納妃時候那般傷心,取而代之的,是煩惱。李泰那欠揍的態度,也說明了他說要同她訂親的話,並非玩笑,他絕對是會說到做到。
按說是件讓人高興的事,可對比想象中更不能忍受和別人共侍一夫的她來說,卻是一件心煩意亂的事了。僅是當下這麼一想,她便有不下三種法子能躲避掉他的“強買強賣”,所以她纔會那麼理直氣壯地讓他“試試”,然而,這麼一來,他們兩個,真就要橋歸橋,道歸道了。
一心想事的遺玉,不知不覺已經走上了雁影橋,余光中見到一抹麗影,她側目看去,便見一名二八年華的小姐,正低着頭緩緩走近,許是察覺到了遺玉的目光,她擡頭看來,那張脂粉未施的素面上,憂慮之色隱去,轉而變成驚喜和意外的笑容。
“盧小姐?!”
遺玉點頭一禮,對這並不認得的人,回以笑容,道:“這位是?”
對方的表情立刻變得生動起來,幾步走到她跟前,道:“沒想到在這兒見着你,咱們以前沒說過話,你不認得我也是應該,不過我對你啊,可算是神交已久了。”
都不認識,她去哪來的神交,遺玉看着大約這同程小鳳年紀的少女,眉頭一挑,“小姐也在國子監唸書麼?”
這少女輕笑一聲,對着空氣擺了擺手,道:“那種沒趣味的地方,本小姐纔不去呢,我寧願在府裡待着,栽栽花,養養魚什麼的。”
“那又何來神交已久?”遺玉突然有些想笑,僅聽了一句話,直覺上便對她有了些好感。
“哦,”少女解釋道,“說來話長,自打我在高陽那刁蠻公主的生辰宴上見着你,便認得你了,至於我同你開始神交,嗯——是在魏王府的中秋宴後,只因你那個故事講得有趣極了,我便打聽起你的來路,聽的多了,便覺得你這個人更加有趣,嘻嘻,五院藝比,我可是都有去看哦!”
遺玉是越聽越驚訝,怎麼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還被一個人這麼關注着,這種感覺,有些新奇。
少女一口一個有趣,講完了那單方面神交的過程後,突然哭喪下臉,“我還準備正式地邀請你去喝茶呢,可是每回都錯過去,舒雲閣那次,你說走就走了,前晚宴會,半中央兒你不見了人,沒想今日在這裡碰上,怎麼辦,我連請帖都沒帶,等下又有事,不知到何時才又機會。”
遺玉見她情緒低落,便輕笑一聲,道:“無妨,沒有帖子就約不得麼,不過你應知道我家中有事,這些日子恐怕不行。”
少女聽了她的話,臉上的沮喪便一掃而空,笑嘻嘻地伸手點着自己的下巴,道:“我就知道,你人很好,不過我還是想要正式點,還是下次吧,下次我一定把帖子放在身上,好嗎?”
遺玉點了下頭,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呃,說這麼半天,還不知你是哪位?”
“我姓東方,你喚我明珠即可,我可以叫你小玉嗎?”
“......嗯。”遺玉保持着臉上的笑容,同她道了別,錯身之後,臉上的笑容方纔收起,十幾步後,輕嘆一聲,臉上露出了比落寞更落寞的苦笑。
東方明珠,國子監祭酒東方先生的親孫女,杜若瑾和盧智曾說過往年禮藝比試上取杏故事裡,那個古靈精怪的明珠小姐,亦是,李泰將要納的側妃。
原來今日被邀請過來賞花的,不只她一個,李泰也是打算當面親口同這明珠小姐提那親事吧。本以爲自己是特別的那一個,到頭來,只是她可笑的自以爲是罷了。
兩人身影漸漸隔遠,東方明珠走到橋尾時候,方纔停下,扭頭看向橋那頭已經模糊的人影,小聲道:“總算是遇上件好事,還好我看錯了時辰,來的早了些......唔,忘記問她,來這裡是做什麼了。罷,我就先在這裡等等,人齊了,再去北苑吧。”
遺玉並不知道,在她坐上馬車,駛離芙蓉園後,便從附近的街道上,躥出了一輛外觀普通的馬車,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頭。
從芙蓉園,到懷國公府,路並不近,隔着小半座城,爲了抄近道,免不了路過一些僻靜的街道。
遺玉正抱着手爐思慮今早發生的事,感到身下馬車漸漸停下,看了一眼平彤,便聽她隔着簾子詢問車伕。
“怎麼了?”
“小姐,前面路上躺着個人,擋住路了。”國公府裡的車伕應道。
平彤聞言,撩開車簾,遺玉順勢往外瞧,果見幾丈外的狹窄路口處,地上橫躺着一道人影,佝僂的身形輕顫着。
“奴婢去瞧瞧吧。”平彤道。
“好。”
過了一小會兒,平彤小跑回來,“小姐,是個老人,臉白的嚇人,像是病的厲害,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當做沒有看見,掉頭換別的道兒,或是把人擡到路邊放着,騰出地方來過車?要知道這地方過路的並不多,又是大冬天的,若遺玉他們置之不理的話,豈不是活活把這老人凍死。
遺玉略一思索,又看了一眼那倒在地上不停打顫的人影,便出聲叫平彤扯着繮,讓府裡的中年車伕去把那老人背過來。
見車伕去背了人過來,遺玉便往車內挪了地方,讓他們把人擱置在靠外頭的軟鋪上。離得近了,她方纔看清楚,這年約六旬的老者,果真如平彤所講,臉白的嚇人,嘴脣還打着哆嗦,側躺在那裡,口中模糊不清地呻吟着。
單看老人的衣着單薄程度,便能看出他家境不大好,那花白的襟角處,還打了幾塊補丁,加上那張蒼白的臉色,但凡是人,都會被勾出些同情心。
“老人家,您且忍忍,我們送你到醫館去。”她坐在對面,輕聲安撫了幾句,捋了下裙襬坐好,便讓平彤放下了簾子,讓車伕朝就近的醫館去。
“......回...回...走...”馬車緩緩行駛後,這老人的呻吟聲突然大了起來,像是要說些什麼,平彤湊近過去,聽了幾遍,沒能清楚,便扭頭爲難地看着遺玉。
那老人的喘氣聲也急促了起來,身上哆嗦的更厲害了,遺玉抿了下脣,提着裙角,隔着茶案,探過身去,便見那一臉難受的老人,哆哆嗦嗦地衝兩人伸出一隻皺巴巴的手來,就在遺玉猶豫着同樣伸出手時,卻見那張乾瘦的老臉上,霎時露出了陰厲之色。
“啊!”
車伕聽見車內傳來的驚叫聲,慌忙勒緊繮繩,轉身便去掀車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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