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玉同高陽騎馬離開六玩街不久,晴天乍陰,轉眼便降下雨來。
“呀,快躲躲。”
高陽叫了一聲,他們剛走到外坊街頭,前後都是坊牆,不見茶館店鋪,只能慌忙往牆邊跑,下了馬,藉着並不寬敞的屋檐躲雨。
“真是的,爲何出門都不帶傘,沒用的東西!”高陽拍打着肩膀上的水珠,斥責着兩名侍從。
“是是,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好了,”遺玉一手遮着頭頂,一手拉着高陽靠牆站好,“早晨還是晴天,誰曉得忽就下起雨來。”
她仰頭看一眼天空中大朵大朵的烏雲,又想起早上出門前李泰說會下雨的話,暗罵他一句烏鴉嘴。
躲了一小會兒,雨勢不減,反而愈發洶洶,豆大的雨珠濺在手背和脖頸上,小風那麼一吹,便冷的人打哆嗦,卻也讓她酒勁遲緩了幾分。
“在這裡等不是個辦法,不如我們快點往回走,先到六玩街上尋個地方躲雨?”遺玉被一華擋在身後,見她上衣已經溼成一片,便提議道。
高陽抹了下額頭,“唉,走走,真是晦氣!”
左右都是挨淋,只能出此下策,正當他們準備冒雨上馬趕回去時,一輛馬車從無人的街角轉過來,轆轤在他們面前停下,站在左邊的高陽被濺了一裙子的水,正要發怒,那車窗簾子便掀開來,車中人道:
“怎麼在這兒躲雨,快上車吧。”
“十一叔!”高陽歡喜地叫了一聲,推開身前奴才,拉着遺玉便往車裡鑽。
這車裡鋪的是軟墊毛毯,一進來,暖意便迴流,遺玉呵出一口涼氣,腦袋隱隱有些發暈,雨水沿着額角流下,手裡的手絹早就溼透,她正要湊合擦上兩下,眼前便多了一條月白色的素帕,一擡頭,便迎上一雙溫文清雋的眼睛。
“擦一擦。”穿着一身皓藍色圓領長衫的李元嘉,比較車裡突然多出這幾隻落湯雞,尤爲顯得他乾淨清爽。
遺玉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去,低頭道了一聲謝,又客氣地請了安:“見過韓王殿下。”
“嗯。”
李元嘉只是應了一聲,便去倒茶,趁這工夫,遺玉同高陽商量,吩咐了那兩個男子侍從套着馬到前頭找地方躲一躲,等雨歇了再回去。
一杯熱茶下肚,高陽緩過氣兒來,裹着李元嘉的披風,對他道:
“還好是遇見了你,十一叔,你不知道我今日有多倒黴,先是到六萬街上,在金滿樓賭了幾把,難得贏滿十回,能討個大彩頭,誰曉得遇上兩個不懂規矩的臭丫頭,不但不肯服賭,還出言頂撞我們,要不是四嫂攔着,我非要給她們嚐嚐苦頭不可。”
“得饒人處且饒人,不是勸過你修身養性,不要動不動就發怒。”
高陽最煩聽人教訓,被李元嘉訓了兩句,便有些不耐煩道:“要我憋着火不發,更是難受。”
話是點到即止,李元嘉也無意多說高陽,只是作爲長輩,不得不提醒一二,見她不愛聽,便拎起茶壺給一旁的遺玉添水,見她蓋着一條薄毯子,安安靜靜地坐着不說話,但臉頰上卻浮着一層薄薄的酡紅,微一皺眉,問道:
“你也喝酒了?”
遺玉似是正在走神,高陽便代她道,“到金滿樓去能不喝酒嗎?”
李元嘉道:“金滿樓的賭酒容易上頭,你酒量是好,可她呢?”
高陽一噎,轉頭去看遺玉,見她的確是有些醉意,支吾道:“不是吧,四嫂,你酒量有這麼淺嗎?”
遺玉察覺到酒勁兒上來,便不敢多同他們說話,生怕酒後無狀,亂說胡話,被他們兩人問道,不得不開口:
“我酒量是不好,一上樓就同你說了的。”
高陽瞪眼道:“我以爲你在同我說客氣話。”
遺玉輕哼了一聲,沒再接話,也聽不進她又去同李元嘉說什麼,腦子很快便被從那位閻小姐手上收來的手書佔滿,她就是認錯了自己的字,也認不錯李泰的字,想到他有可能在什麼時候送了人家小姑娘這麼一張詠懷詩,被人家貼身收在荷囊裡,當成寶貝一樣,胃裡就止不住地往外冒酸。
真是可惡,這招蜂引蝶的男人,走到哪裡都能被人惦記着,就不能叫她安生一天麼!
李元嘉一面聽着高陽興致滿滿地提起金滿樓新添的幾樣酒種,一面留意着遺玉,見她突然擰了眉,去揉額頭,看起來便像是不舒服的模樣,就對高陽道:
“你若是不急,就先送她回府。”
“急什麼,今日的興致全被攪合了,下這麼大雨也玩不成別的,等下我回府睡覺去,先送四嫂吧。”
車行緩緩,就到了王府門口,李元嘉見遺玉閉着眼睛靠在高陽肩上,就讓一華進門去通報,喊人拿打傘來接她進府。
李泰上午出門了一趟,很快便回來,午膳後,一見下了雨,便尋思着派人去接遺玉,奈何出門前忘了問她們確切去處,就只能在前廳等人回來,眼見雨勢不減,正要差人出去找,半身溼透的一華便頂着一把傘同門房一起在廳外面通報,說是遺玉被韓王送回來了。
見李泰從椅子上坐起來,就往門外走,阿生趕緊撐傘跟上,還不忘扭頭詢問一華:
“不是同高陽公主一起,怎麼碰上韓王?”
“在路邊躲雨遇上,雨下太大,就送了回來。”
“王妃捱了淋?”李泰腳步更快,阿生暗暗叫壞,瞪她一眼,訓道,“怎麼做事的,讓主子在路邊躲雨?”
一華不敢頂嘴,打着傘快步跟在他們身後頭,到了王府門口,又快一步上前去掀車簾。
李泰大步走到車邊,一眼看見車裡正閉眼靠在高陽肩上像是睡着的遺玉,臉皮便繃了繃。
“怎麼回事?”
李泰就是高陽的剋星,什麼公主脾氣見到他都被凍成一團疙瘩,她生怕遺玉今天淋雨會着涼,被李泰算在她頭上,縮了下脖子,吱吱嗚嗚不敢解釋。
“多喝了幾杯,有些醉,”李元嘉從一旁探出身,對李泰點了下頭,算是招呼,“拿毯子了嗎,你先抱她進去,這種天氣醉了酒,再一着涼,最容易沾惹風寒。”
說着,他見高陽被李泰嚇得不敢動,遲疑了一下,正要幫忙去叫醒遺玉扶她下車,一隻手便從車外橫了過來,讓他連衣裳邊兒都沒沾上,便看着遺玉人從車上被抱下,扭過頭,李元嘉被那雙碧眼看地動作一停,回過神,李泰已是扯了一旁遞來的毛毯把遺玉捂了個嚴實,抱在懷裡,連縷頭髮絲兒都沒露出來。
轉過身,李泰道:“天不好,就不請皇叔進府,改日再宴。”
李元嘉並未錯過剛纔那一晃神時,李泰眼裡的戒備和敵意,清秀無害的臉上瞬間掛起一抹笑容,道:
“無需客氣,且進去吧,我送高陽回府。”
他隔着雨幕,目送他們進了王府,直到他們背影消失,他才遲遲收回目光,放下車簾坐了進去,車掉頭又跑起來,他倒了杯茶送到嘴邊,方纔搖頭,笑出一聲。
高陽曲起腿,打了個哈欠,奇怪地瞅了他一眼。
遺玉被李泰直接抱到了後院,進了內室,放在牀上,眼皮子鬆鬆地閉着,看着是沒醒過來的意思。
丫鬟們忙前忙後地倒熱水,擰帕子,平彤平卉手腳利索地給她換下了淋溼的衣裳,蓋好被子。
“都下去。”
李泰坐在牀邊,等她們都收拾好,才擺手令其退下,平彤着急去廚房看熱湯是否熬好,匆匆攆着幾個丫鬟出了屋子,留下他們夫妻兩個。
“爲何跑去喝酒,頭暈嗎?”李泰撥了撥遺玉額頭上潮溼的碎髮,知道她其實醒着,便出聲問道。
遺玉早從被李泰抱下車子便醒過來,只是不願意說話,便佯作睡着,被李泰看穿,依舊不睜眼,抓住他溫溫熱熱的手掌貼在微涼的臉頰上,蹭了蹭,點點頭,帶有幾分撒嬌地撅起嘴,軟着嗓音道:
“只是嚐了幾口新鮮,沒想會這麼大酒勁兒,都怪你,多好個晴天,生生被你說的下了雨,害我淋着。”
掌心處手感極佳,李泰順勢在她滑不溜秋的臉蛋上捏了捏,仔細欣賞她醉時憨態,心中喜歡,但一想她這副難見的模樣有被旁人瞧見,便覺得滿心不悅。
他手指一轉彎,就捏住她圓潤的耳垂輕揉起來,直叫她癢的縮起脖子,睜開一雙溼朦朦的眼睛瞅他,也沒鬆手的意思,反而一低頭,靠近她,額頭抵着額頭,鼻尖碰着鼻尖,只在脣間留一絲餘地,低聲道:
“說過要你坐馬車,不聽話。”
仗着微醺之意,遺玉騰手圈住他脖子,一仰頭,在他嘴脣上飛快地親了一下,在他追吻過來的時候,及時伸手捂住他嘴巴,將他推開一些距離,彎起眼睛,笑好似兩對月牙:
“就算是我沒聽話,我特意帶了禮物回來,當是向你賠罪,你要不要先看一下?”
李泰挑眉,“是什麼?”
“在我袖革裡,你去拿。”
李泰從她身上起來,遺玉側翻過身,一條光溜溜的手臂枕着腦側,一手指揮她從牀腳一堆衣裳裡找出那隻針腳秀氣的荷囊,讓他取出夾層裡沒被浸溼半點兒的一張帛紙,在他抖開看時,她才輕眯了眼睛,一改先前嬌聲細語,淡淡道:
“您說巧不巧,今日從一位小姐身上贏了一張正經的手書,那紙張看着有幾個年頭了,竟是同殿下筆跡一模一樣,說來也巧,那位小姐,我想想曾在宮裡見過一面,還就是在殿下您的瓊林殿裡,侍候過您起居的——您且實話同我說了吧,這又是哪年哪月您欠下的情債,也叫我有個準備,別回頭又像昨個兒一樣一大羣的找上門來叫嚷,迫的我只能從後門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