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若是我再做了讓你不安的事,就像剛纔那樣,明明白白地講出來,我允許你不相信,但你必須要讓我知道。”
本是兀自沉浸在痛徹心扉的氛圍中,聽見李泰話音落下,遺玉的哭泣聲在短暫的持續後,戛然而止,任憑李泰將四肢無力的她抱了起來,放在牀上,將被子拉到她胸口,而後轉身去屋角的盆架處取手巾。
直到冰涼的布面碰到她臉頰,遺玉方纔回過神來,將李泰最後的話,簡單琢磨了一下,哭的發紅發皺的小臉上頭,各種表情輪番交替了一遍,最後定格在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上:
“你、你故意激我?”
李泰不語,算是默認,先將她臉上的黏糊都擦乾淨後,將帕子丟在牀頭的小桌上,側身坐在牀邊,拿了她的手臂捏在腕上探視了一番她脈細,隨後一手探入她背後,連聲招呼都不打,就將她顛倒了個位置,半身都趴在了他的腿上。
遺玉方纔哭過一場,渾身乏力,還未搞清楚狀況,就覺得肩膀一涼,鬆鬆垮垮穿在身上的裡衣,就這麼被剝了一半下來,露出大片的肩膀,右肩上手指的碰觸,讓她臉上一熱,下意識去掙扎,可沒動兩下,後腦便被人不輕不重地拍了一記。
“趴好。”
李泰盯着她右肩上手掌大小的一塊未褪色的烏青,想起這應是那天下雨時候在天靄閣碰的,臉色微微發青,繃着脣從懷中取了昨晚派人進宮討要來的一隻小銀盒打開,挖出一些乳白色的膏體,在掌心揉化了,運出內力,貼在她肩上,緩緩揉開,漸漸加了力氣,沒聽她叫喚,便知道已是不疼了,可他終究是不樂意見她身上再多出別的痕跡,視線一移,落在她頸側若隱若現的三道疤痕上。
“會給人做墊背的人,一種叫傻子,一種叫蠢貨。”
“啊?”他手掌熱乎乎的,力道又讓人舒服,遺玉正在揣摩他最後那段話,聽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一時間還真沒明白過來被他拐着彎罵了,但是他手上的動作,卻讓她記起來一些不大美好的畫面,那天下雨,長孫夕披着一件月白的外衫坐在房裡,李泰毫不避嫌地穿着中衣同她喝茶
只這麼一想,酸氣便不住的往外冒,她吸了吸鼻水,待要忍下去,又聽他聲音:
“剛纔說的明白了嗎?”
遺玉不知如何回答,她怕她理解的,不是李泰想要表達的那個意思。
“我說的還不夠明白?”李泰沒聽她吭聲,理順她腦後翹起的頭髮,緩聲道,“我不是總能猜透你的心思,不要胡思亂想,如果你不安,就實話告訴我。”
都言當局者迷,盧氏的話,算是一語道破了李泰和遺玉之間的矛盾所在,一個沉默寡言,一個多慮多疑,若是不能坦誠相對,就算他們日後不會互生猜疑,難免會鬱結在心,李泰生性冷淡,不會爲情多擾,可遺玉卻重情重性,一個不好,便會同眼下這樣,心病至疾。
只是盧氏後面請求李泰離開遺玉的話,他便只當是過耳風了,畢竟想要解決問題,方法多的是,他唯一連考慮都不會的,便是盧氏所說的那種。
半晌沒見她反應,李泰並不着急,總之他在踏進這屋門之前,就打定了主意,這回非叫她明白不可,若是還沒聽懂,他不介意再說一遍。他先前察覺兩人距離卻尋不到解決之法,眼下有了門道,又怎會輕易說休。
“還不明白,我,”他聲音頓住,只因察覺到她身體細小的顫抖,眼前是一顆黑乎乎的後腦勺,看不清表情,他手掌離開她肩背,將她衣衫拉上去,一個用力,便將人連同被子一起抱坐在他膝上,一手護在她背後,正要拉開一段距離看看她表情,卻被她縮着脖子躲進了他肩窩裡。
“別動”
李泰沒再動,脖子上溼溼熱熱的氣息,還有軟軟地環在他背後的手臂,讓他五官柔和下來,雙臂在她背後環緊,代替身體乏力的她加深了這個擁抱,將她纖細的身子緊緊地嵌在他懷中,甚至顧不得會不會勒疼她,用言語表達感情,他也許永遠都不會有合格的一天,但是他會在別的地方加倍地彌補。
總有這樣的一個人,你乍然一想來,不覺得深濃,可細細品味,便是她綿綿長長的好,當你發現的時候,便已是離不開了。
盧氏端着水碗從廚房出來,看見立在西屋門口的韓厲,道是他在偷聽屋裡兩個小輩說話,走過去瞪了他一眼,伸手在門板上敲了敲。
“玉兒,醒了嗎?”
聽見門外喚聲,遺玉方纔將眼淚在李泰襟口蹭了蹭,揪了揪他的腰帶,沒想李泰不但沒鬆手,反而回了門外一句:
“沒醒。”
盧氏推門的動作停住,扭頭正瞧見韓厲衝她眨了眨眼睛,這便搖頭失笑,對屋裡人道:
“那就再睡會兒吧。”
這世間甜蜜之時凡幾,戀人和好便是一種,遺玉被李泰結結實實地抱着,又聽了他那般開導,只覺得這病是好了一大半,這幾日都沒這麼精神過,呼吸全是他身上薰香的味道,溫暖宜人,又安心的緊,不知就這麼抱了多久,直到她打了個噴嚏,方纔被他重新塞進了被窩裡,放在牀上。
李泰剛給她捂好被子,便見到被角處探出一隻白白細細的小手,摸索到他皺起的衣襬處輕輕捏住,露出半截藕臂,視線往上移,直對上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比起她哭鬧之前,顯然神氣多了,他將她那隻手握住,一併塞進了被子裡,沒再拿出來,這便叫她看着他的眼睛愈發亮了起來,臉頰也比起先前多了血色。
“那天下雨,在天靄閣你負氣離開,是何緣故。”李泰是個絕對的行動派,方纔說罷,這就追究起了遺玉這一場心病的引發原由。
遺玉晃了晃眼珠子,剛纔答應他的好,可是真要開口,又覺得說出來顯得小氣了,正在猶豫,手便被他用力握了一下,不疼可卻足夠激起她的勇氣,心念一轉,乾脆直勾勾地望着他,道:
“這也沒什麼不好說的,那天我去天靄閣尋你,見你同長孫小姐共處一室,你是我未婚的夫婿,我看到別的女子披了你的衣衫,你又毫不避嫌地同她坐在一起,我們兩個跌倒,雖然她是昏迷,可是你先去扶她,再來扶我,後又同她近身相觸,我心裡自然是難受的緊,不願再瞧,這便躲了。”
李泰先前被程小鳳在大書樓找過一回,已想到當中有長孫夕的緣故,又聽遺玉親口說出,不知怎地就記起那日在品紅樓中,被她推門看見一幕,她坐在馬車上醉醺醺的苦澀模樣,當時只因她那一句“愛戀”心悅,現在想來,她那時便是忍了一口氣在。
再看她此刻眼中難掩的惱意,因着沈劍堂早先曾說過那句“因愛生妒”,心情卻是莫名地大好,可面上卻是不露分毫,他慣常不愛解釋,而今又要同她解釋,便垂下一雙湖眼,思索起來。
遺玉見他沉默,擡了擡眉梢,不悅地輕哼了一聲,道:“長孫小姐有意於你,你當真不知嗎?非是我度君子之腹,她三番兩次借你挑釁與我,那天在天靄閣,她半真半假,故意同你曖昧做給我瞧,便是打的離間的主意,我都看了出來,你卻被她迷了去,反配合她走戲。”
話一說完,她自己就先覺出一絲微妙,看着李泰的眼神漸漸變化,片刻後,方纔一臉古怪道:
“你、你是?”
“你認爲,一個未婚的女子同一個將婚的男子傳出流言,吃虧的會是哪邊。”
遺玉明白過來,當即一陣心驚肉跳,長孫夕人前同李泰保持距離,人後一心在她和李泰之間摻和,一開始倒也存了警惕之心,殊不知,李泰只是簡單地配合了她兩下,便叫她在自得之際放鬆了警戒,若是李泰足夠狠心,再來個這麼兩回,便能將這絕色美人推入萬丈深淵裡去,李泰有心皇位,又了娶她,已是同長孫家站在對立面,如此狠狠地一耳光抽在長孫家臉上,反而叫人挑不出半點錯處。
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遺玉先前的酸醋早就不翼而飛,在這時候,竟然可笑地對長孫夕生出些同情心來。
李泰不知想到什麼,側目望向窗欄,眼裡那絲溫柔漸漸轉爲冷漠,不知是對自己說,還是在對遺玉說:
“世人相交逃不開利用,區別在於,有人明白什麼時候該利用什麼誰,而有人連這兩個字的危險都不知。”
遺玉看着他這陌生又熟悉的臉龐,不由想起那天雨裡姚一笛的話,她一直都知道,李泰絕對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這個人冷血、無情、狠心,也許姚一笛說準了李泰的九成,也許她只是見識過李泰的一成,可是對她來說,這一成和那九成都是李泰的,這就夠了。
“你不是曾同長孫他們交好嗎?”許是李泰先前的話安了她的心,既然問了,她就索性一次問個夠。
“交好,”李泰扭過頭,聲音頓了頓,像是在斟酌這兩個字的含義,“誰同你說,我和他們交好。”
遺玉沒敢把程小鳳供出來,扁着嘴巴道,“長孫三小姐的棋藝不是你教的嗎?”
李泰看她一眼,“那時我把你們母女從蜀中帶回關內,身中夢魘,便在杏園休養,無聊之時,難免會找事來打發時間。”
遺玉聽他字字句句輕描淡寫,當是真的對長孫夕沒有一點舊情,私心之下,自然是一片暢快的,便有閒情同他打趣:
“那你當初在秘宅教我下棋射箭,也是打發時間嘍。”
“不是,”李泰直接否認,面色如常地回憶起那段日子,低頭去看她,“說來的確奇怪,我向來不喜人近身,偏偏樂於同你親近。”
遺玉反被他說的躁紅了耳根,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便讓她覺得自己至於他是與衆不同的,心裡甜絲絲的,“唔”了一聲,膽子一大,便脫口而出:“我也不喜歡你同別人親近,你莫要再同長孫小姐那般,好嗎?”
“嗯。”
話說出來她就後悔,李泰是什麼人,她清楚極了,這麼一個有目的性的男人,叫他放棄這樁穩賺不賠的買賣,不大可能,哪知他會眼皮都不眨就答應了,遺玉心裡來回流竄着異樣的滋味,這時纔對李泰那些說要她安心的話有了初步的認識,胸口好像貼了一把火烙,感情上的坑坑巴巴都給一下熨平了去。
“說真的啊,不許反悔。”
李泰見她臉上忍不住的笑意,雖還是一副病態,可氣色卻是大好,便搖頭道,“不會。”
這也沒什麼好反悔的,若是早知道她對這種事情如此反感,他一開始便不會做,如今惹她病了場,反是損失。
遺玉高興了一會兒,便收起笑容,將書藝比試那天在君子樓外見到姚一笛的事告訴了李泰,除去一些被那小子調戲的,還有說李泰壞話的內容,包括他說東方明珠的死因是在李泰,她都毫不避忌地講了。
李泰聽後很是平靜,只是看着遺玉的眼神有些猶豫在裡面,被遺玉察覺,她同樣遲疑了片刻,道:“我也只是同你一提,京裡流言厲害,誰知日後是否會被詬病,咱們還是早些防備的好,不管如何,逝者已逝,你不想談,那咱們就不說她。”
她也不太想談東方明珠這件事,心裡總覺得是欠着那位小姐,畢竟她同李泰有一紙婚約在先,奈何人已逝去,只等婚事過罷,她每逢清明爲她燒香祈祝,當是慰了這一縷香魂。
“東方明珠沒死。”
“——啊?”遺玉錯愕。
“東方佑是紅莊之人,並非本家,東方明珠實是族女同東方佑的獨子私生,她出殯那天的屍體是爲假塑,真的東方明珠已經被接回紅莊去了。”
因爲太過吃驚,遺玉面色僵硬了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聲音:
“等等,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三年前。”因爲知道紅莊族女的珍貴,所以他當初選妃的時候可以肯定,東方明珠不會嫁進魏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