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過去了,李光頭沒有機會把趙詩人的勞動人民本色給揍出來,他也忘記了自己對劉鎮羣衆許下的諾言,他越來越忙了,他當上了福利廠的廠長。李光頭剛去的時候,兩個瘸子是福利廠的正副廠長,沒過半年兩個瘸子都心甘情願地聽從李光頭的指揮了。
這時的李光頭只有二十歲,已經是個李廠長了。福利廠原來只有兩個瘸子、三個傻子、四個瞎子、五個聾子的時候,年年虧損,年年要到陶青那裡去申請救助。陶青掌握的民政經費本來就少,年年都要拆東牆補西牆。福利廠是陶青一手創建起來的,陶青指望福利廠能夠解決十四個殘疾人的吃飯問題,福利廠不僅沒有掙錢,他年年還要往裡面貼錢彌補虧損。陶青收留李光頭是因爲李蘭給他叩頭叩破了額頭,沒想到李光頭去的第一年就讓福利廠扭虧爲盈了,不僅十四個殘疾人的工資解決了,還上交了五萬七千兩百二十四元的利潤。第二年更是不得了,上交到陶青這裡的利潤高達十五萬之多,人均利潤達到一萬元。縣長見了陶青都是滿臉笑容,說陶青是全中國最闊的民政局長,然後悄悄請求陶青從福利廠上交的利潤裡拿出一些來,讓他去填補縣裡的財政窟窿。
陶青因此榮升爲局長,他幾年沒有去福利廠看看了,這天他開完會散步着走進了福利廠。陶青早就知道福利廠的兩個瘸子廠長不管事了,成了兩個擺設,李光頭是個實際的廠長了。陶青還知道李光頭進了福利廠不到半年,就帶着兩個瘸子、三個傻子、四個瞎子和五個聾子到照相館去拍了一張全家福,然後帶着這張全家福的照片上了長途汽車去了上海。李光頭上車前在蘇媽的點心店裡買了十個饅頭做乾糧,他在上海奔波了兩天,跑了七家商店和八家公司,拿着福利廠全家福的照片到處給人看,指着照片上的人一個個告訴那些商店和公司的領導,哪個是瘸子,哪個是傻子,哪個是瞎子,哪個是聾子,最後指着照片上的自己說:“只剩這個,不瘸不傻不瞎不聾。”
李光頭到處博得人們的同情,他把十個饅頭吃光後,終於在一家大公司拿到了加工紙盒的長期合同,然後纔有了福利廠現在的輝煌。
陶青走進福利廠的時候,瘸子副廠長剛好從廁所裡出來,陶青問他廠長在哪裡?瘸子副廠長回答說,廠長正在車間裡幹活。陶青讓他把廠長叫來,自己走進了廠長辦公室。陶青看到牆上掛着那張全家福的照片,他記得上次來的時候辦公室裡有兩張桌子,兩個瘸子廠長正在下象棋,一邊下棋一邊悔棋,一邊悔棋一邊對罵。現在只有一張桌子了,陶青心裡有些奇怪,難道瘸子正廠長把瘸子副廠長趕出辦公室了?陶青在辦公桌後的椅子裡剛坐下,李光頭就跑進來了,李光頭還沒進門就在外面喊叫了:“陶局長,陶局長你來啦!”陶青看到李光頭也是很高興,他笑着對李光頭說:“你幹得不錯。”
李光頭謙虛地搖搖頭說:“纔剛開始,還要努力。”
陶青讚許地點點頭,問李光頭是不是很滿意現在的工作?李光頭連連點頭,說他很喜歡現在的工作。陶青和李光頭聊了一會,往門外望了望,心想那個瘸子廠長怎麼還不來?車間就在隔壁,瘸子廠長走路是慢了一點,也應該來了。陶青問李光頭:“你們廠長怎麼還不過來?”李光頭聽後先是一愣,隨即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說:“我來了呀,我就是廠長。”
“你是廠長?”陶青吃了一驚,他說,“我怎麼不知道?”李光頭笑着說:“你工作太忙,我不好意思來打擾你,所以沒有告訴你。”
陶青的臉色沉下來了,他問李光頭:“原來的兩個廠長呢?”李光頭搖着頭說:“已經不是廠長了。”
陶青明白了爲什麼辦公室裡只有一張桌子了,他指着桌子問李光頭:“這是你的辦公桌?”李光頭點着頭說:“是。”
陶青嚴肅地說:“廠長的任免應該通過組織,先是民政局領導討論通過,再上報縣==批准……”李光頭連連點頭,他對陶青興奮地說:“對,對,你說得對,你正式把原來的廠長免了,再正式任命我當廠長。”
陶青沉着臉說:“我沒有這個權力。”
“陶局長你太謙虛了,”李光頭嘿嘿笑着伸手指着陶青說,“誰當福利廠的廠長,還不是你說了算數?”陶青哭笑不得,他說:“不懂規矩。”
接下去的情景更是讓陶青哭笑不得,自封爲廠長的李光頭帶着陶青去參觀糊紙盒的車間,十四個殘疾人都口口聲聲叫李光頭爲“李廠長”,就是原來的兩個瘸子廠長也是恭恭敬敬地叫“李廠長”。李光頭廠長站在陶青局長身旁使勁鼓掌,十四個殘疾人也跟着使勁鼓掌,李光頭還嫌掌聲太輕,對他手下的十四個忠臣喊叫道:“陶局長來看望我們大家啦!把掌聲給我鼓出鞭炮的響聲來!”十四個忠臣拼命鼓掌了,把十四具身體都鼓得發動起來了。李光頭還嫌不夠,他揮手說:“大聲喊,歡迎陶局長!”兩個瘸子和四個瞎子扯破了嗓子喊:“歡迎陶局長。”
五個聾子張着嘴笑着,不知道兩個瘸子和四個瞎子在喊些什麼,李光頭急忙跑上去,讓五個聾子看着他的嘴巴,李光頭的嘴一張一合像是浮出水面的魚嘴一樣,終於讓五個聾子找對了口型。五個聾子裡有三個還是啞巴,只有兩個不啞的聾子喊出了聲音,喊出來的“歡迎陶局長”響得震耳欲聾,李光頭十分滿意,兩個大拇指全對他們豎起來了。接着李光頭又發現了新問題,三個傻子不會喊叫“陶局長”,他們喊着“歡迎李廠長”。這讓李光頭很丟面子,李光頭趕緊跑到三個傻子前面,像是教他們唱歌似的教他們喊“歡迎陶局長”,李光頭的兩條胳膊上下舞動着,嗓子都喊啞了,三個傻子還是喊着“歡迎李廠長”。陶青忍不住哈哈大笑了,李光頭不好意思地對陶青說:“陶局長,給我一點時間,你下次來,我保證他們會喊‘陶局長’了。”
“不用啦,”陶青擺擺手說,“他們‘李廠長’倒是喊得很利索。”
陶青走出車間時回頭看了看兩個瘸子廠長,對李光頭說:“我以爲這兩個廠長是兩個擺設,現在才知道連擺設都不是。”
兩個月以後,李光頭正式被任命爲福利廠的廠長。李光頭被叫到陶青的辦公室,陶青把縣==批覆的任命文件給李光頭讀一遍,李光頭激動得臉色通紅,他告訴陶青,福利廠的三個傻子已經可以很利索地叫“陶局長”了。陶青嘿嘿地笑,然後他語重心長地告訴李光頭,正式任命他當廠長有很大的阻力,因爲他過去犯過錯誤。陶青像是對自己的心腹說話那樣,低聲告訴李光頭,別人都視李光頭爲他的嫡系,他要李光頭從此注意自己的形象,改一改滿身的土匪習氣。最後陶青給李光頭下達利潤指標,他伸出兩根手指說:“你今年要上繳二十萬利潤。”
李光頭伸出三根手指:“我上繳三十萬,達不到這個指標我就辭職。”
陶青滿意地點點頭,李光頭捲起縣==批覆的任命文件就要往口袋裡塞,陶青指着任命文件說:“你這是幹什麼?”李光頭說:“我拿回家。”
陶青搖了搖頭說:“你真是不懂規矩,這文件是要拿到組織部備案的,你現在是國家幹部了。”
“我是國家幹部了?”李光頭一臉的受寵若驚,他說,“那我更應該拿回家給宋鋼看看了。”
陶青想起了十二年前的宋鋼,一個可憐又可愛的孩子。陶青猶豫了一下,同意李光頭把任命文件拿回家給宋鋼看一看,但是他要求李光頭下午就把文件交還回來。李光頭出門的時候給陶青鞠躬,他真誠地說:“謝謝陶局長讓我當廠長。”
陶青拍拍他的肩膀說:“謝什麼,你都顯歡後奏了。”
李光頭把“顯歡後奏”聽進去了,他嘿嘿地笑,當他走出民政局的院子,“顯歡後奏”再從他嘴裡出來時,完全變味了。
李光頭手裡拿着縣==批覆的任命文件,路上見到認識的人就把文件展開來給他們看,得意洋洋地告訴他們,他現在是李廠長了。在橋上遇到童鐵匠時,李光頭拉着他乾脆坐到了橋欄上,擺開架勢講起了自己是怎麼當上福利廠廠長的,他告訴童鐵匠,他早就是實際的福利廠廠長了,他抖動着手裡的任命文件說:“這張紙只是給個名分。”
“對。”童鐵匠叫了一聲,他說,“好比是結婚證,誰還憋到結婚那天,早睡到一起了,結婚證就是給個名分,這叫合法化。”
“對,就是合法化。”李光頭也叫了起來,他對童鐵匠說,“用陶局長的話說,我是先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人家姑娘只好嫁給我了,這叫顯歡後奏。”
李光頭回到家裡時,宋鋼已經做好了午飯,擺好了碗筷坐在桌前等着李光頭。李光頭小人得志地在桌旁坐下來,不屑地看一眼桌上的飯菜,嘴裡嘟噥地說:“堂堂李廠長天天吃這些破菜爛飯……”宋鋼不知道李光頭是正式的廠長了,他以爲李光頭還是那個自封的廠長,他嘿嘿笑了一聲,端起飯碗自己吃了起來。李光頭這時才把那張任命文件展開來,伸到了宋鋼的眼睛下面,宋鋼嘴裡嚼着飯菜看完了任命文件,驚喜地從椅子裡跳了起來,宋鋼嗡嗡地叫着,滿嘴的飯菜讓他說不出準確的話來,他一口將飯菜吐到了手掌上,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大叫起來:“李光頭,你真的是……”李光頭鎮定自若地糾正宋鋼的話:“是李廠長。”
“李廠長,你真的是李廠長啦!”
宋鋼興奮地叫着在屋子裡蹦跳,嘴裡一聲聲叫着“李廠長”,捏着飯菜的拳頭對準李光頭的胸膛接連捶打了三拳,拳頭裡的飯菜飛濺出來,飛濺到了李光頭的臉上。李光頭抹着臉上宋鋼嚼過的飯菜,哈哈笑個不停。宋鋼的拳頭還要往他胸膛上捶打,李光頭跳起來躲閃着宋鋼的拳頭。就像宋鋼提着旅行袋從鄉下回來時那樣,兩個人蹦蹦跳跳地在屋子裡嬉笑打鬧,這次是宋鋼追打李光頭,李光頭滿屋子亂跑躲閃着宋鋼的拳頭。他們把椅子凳子全部碰倒在地,把桌子也撞斜了,碗裡飯菜全潑在了桌子上。宋鋼這才收回了自己的拳頭,想起來拳頭裡還沾有剛纔吐出來的飯菜,他拿起抹布擦了擦手,將潑在桌子上的飯菜收拾到碗裡,又把倒地的椅子扶起來,然後對着正在笑着喘氣的李光頭做出一個“請”的動作,對李光頭說:“李廠長,請吃飯。”
李光頭喘着氣搖着頭說:“我堂堂李廠長要吃三鮮面。”
宋鋼眼睛一亮,揮一下手說:“對,吃三鮮面,慶祝一下。”
宋鋼不屑地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飯菜,拍着李光頭的肩膀走出了屋子,鎖上屋門向前走了幾步後,宋鋼又站住了,他問李光頭三鮮面要多少錢一碗?李光頭說三角五分錢一碗。宋鋼點着頭又走回到了屋門前,貼着屋門解開了褲子,手在內褲裡摸索了一會,摸出來了七角錢,放進上衣口袋後,神氣地向前走去了。宋鋼一邊走,一邊對李光頭說:“你現在是廠長了,我是廠長的哥哥,我不能再當着別人的面去褲襠裡摸錢了,我不能讓我的廠長弟弟丟面子。”
兄弟倆像是凱旋的英雄走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李光頭手裡還捏着那張任命文件,宋鋼兩次停下來,要求李光頭把任命文件再給他看一遍,宋鋼站在大街上朗誦似的大聲讀着任命文件,讀完後由衷地對李光頭說:“我真是太高興了。”
兄弟倆走進了人民飯店,宋鋼剛跨進飯店的大門,就對着櫃檯裡開票的女人喊叫起來:“兩碗三鮮面!”宋鋼走到開票的櫃檯前,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了準備好的七角錢,重重地拍在了櫃檯上,把裡面開票的女人嚇了一跳,她嘟噥着說:“才七角錢,就是十元錢也用不着這麼使勁。”
兄弟倆吃完了三鮮面,滿頭大汗地往回走。一路上李光頭三次展開任命文件給認識的人看,宋鋼兩次站住腳朗誦了兩遍。回家後宋鋼要求他來保管任命文件,他怕李光頭以後會弄丟了。李光頭聽了宋鋼的話以後,滿臉的陶局長表情,滿嘴的陶局長語氣,李光頭說:“你真是不懂規矩,這文件是要拿到組織部備案的,我現在是國家幹部了。”
李光頭的話讓宋鋼更加欣喜,他覺得自己的這個弟弟真是了不起,他把任命文件捧在手裡,要把每個字都吃下去似的讀了最後一遍。讀完後想到以後再也看不到這個任命文件了,宋鋼滿臉的遺憾,隨即他靈機一動,立刻去找來一張白紙,用黑墨水工工整整地將任命文件抄寫下來,又用紅墨水把上面的公章小心翼翼地畫出來。李光頭嘴裡不停地“嘖嘖”,說宋鋼畫出的公章痹繪公章還要真。宋鋼畫完公章後,如釋重負地笑了,將任命文件還給李光頭,拿起自己這張,對李光頭得意地說:“我們以後可以看這個。”
兄弟倆的工資由宋鋼保管,宋鋼每次花錢都要和李光頭商量,都要徵得李光頭的同意。李光頭正式當上廠長以後,宋鋼自作主張上街給李光頭買了一雙黑皮鞋,宋鋼說李光頭是廠長了,不能再穿那雙破球鞋了,應該穿上一雙亮閃閃的黑皮鞋。李光頭看到宋鋼給他買的黑皮鞋很高興,他數着手指,從縣裡的書記縣長數到縣裡的局長,從縣裡的局長數到幾個大廠的廠長,李光頭說劉鎮有身份的人都穿着黑皮鞋,他說:“我也是個有身份的人。”
李光頭身上的毛衣也破爛了,而且有幾種顏色混雜在一起,那是李蘭生前用幾件舊毛衣拆下的毛線織出來的。宋鋼上街給李光頭買了一斤半米色的新毛線,下班回家後,他就開始給李光頭織毛衣,他一邊織着一邊貼到李光頭身上比劃着,一個月以後新毛衣織成了,李光頭一穿非常合身,胸前還有波浪的線條,波浪上面是一艘揚帆啓航的船。宋鋼說這胸前揚帆的船象徵了李光頭的遠大前程,李光頭高興地哇噢哇噢直叫,他對宋鋼說:“宋鋼,你真是了不起,女人的事你也會做。”
穿上了黑皮鞋的李光頭,每次出門都要穿上深藍色的卡其布中山裝,每個鈕釦都扣嚴實了,連風紀扣都扣上。自從穿上宋鋼織出的米色新毛衣以後,李光頭就不再扣中山裝上的鈕釦了,他敞開着中山裝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爲了讓人清楚地看到他新毛衣上面的波浪和揚帆的船。他的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將上衣擋在胳膊後面,挺着厚實的胸膛走着,逢人咧嘴微笑。
我們劉鎮的女人從來沒有見過毛衣上還能織出揚帆的船,她們見到李光頭把他圍在中間,五六隻手同時扯着李光頭的新毛衣,研究上面的船是怎麼織出來的,她們讚歎不已,她們說:“上面還有帆呢!”這時的李光頭仰着臉嘿嘿笑着讓她們欣賞,聽着她們誇獎他身上的新毛衣,她們問他,誰這麼心靈手巧?李光頭驕傲地說:“宋鋼,宋鋼除了生孩子不會,什麼都會。”
我們劉鎮的女人讚歎了船的圖案和帆的圖案後,開始研究這毛衣上的是一艘什麼船。她們問李光頭:“是不是漁船?”“漁船?”李光頭生氣地說,“這叫遠大前程船。”
她們庸俗的提問讓李光頭十分惱火,他推開她們的手,覺得把遠大前程船的毛衣給她們欣賞,簡直是對牛彈琴。李光頭惱火地走去時,還回頭奚落了她們一句:“你們,哼,除了會生孩子,還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