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賣掉最後一片人造處女膜,這時處美人大賽沒有結束,剛剛進入最後的決賽,這個江湖騙子要告別我們劉鎮了,要告別蘇妹點心店裡帶吸管的小包子,要告別那些買了人造處女膜的處美人。也要告別趙詩人了,周遊說趙詩人爲他工作了十天,薪水一千元;租用了趙詩人家的倉庫十天,租金二百元;由於趙詩人工作出色,獎金是二千元。周遊的手指在舌頭上沾了一下口水,嘩嘩地數給趙詩人三千二百元。他的手指又在舌頭上沾了一下口水,又數給趙詩人五百元,說這是給蘇妹的包子錢,他忘記了在蘇妹的點心店裡欠了多少包子錢,他說五百元是肯定超過了,他讓趙詩人轉交給蘇妹。
周遊沒有告別宋鋼,他同樣付給宋鋼一千元薪水和二千元獎金。然後他坐在宋鋼家的沙發上,在劉鎮販賣人造處女膜的巨大成功,讓周遊雄心勃勃了,他海闊天空地描述起了美好的前景。他告訴宋鋼,他需要一個助手,這個助手就是宋鋼。論工作能力,趙詩人強於宋鋼,可是趙詩人靠不住,隨時都會出賣他。周遊說十天時間相處下來,覺得宋鋼是一個可以充分信任的朋友……“你是這樣一個人,”周遊在宋鋼家的沙發上架起二郎腿,“我把所有的錢交給你,離開一年再回來,你也不會花掉我一分錢。”
然後周遊動情地說:“宋鋼,跟我走吧!”
宋鋼情緒激動,一個嶄新的前景出現了。他知道自己在劉鎮已經沒有前途了,永遠只能做個“首席代理”,如果跟着周遊出去闖蕩,就有可能成就一番事業。
他不知道林紅爲了給他治病花掉了多少錢?他不知道這是李光頭的錢,林紅說是她父母親友的錢,他知道林紅的父母親友裡面沒有一個是富有的,他覺得林紅是在向別人借錢給他治病,長此下去就會拖垮林紅。宋鋼對沙發裡的周遊點點頭,堅定地說:
“我跟你走。”
到了晚上,宋鋼把販賣人造處女膜掙到的三千元錢交給林紅,林紅吃了一驚,她沒有想到宋鋼跟着那個名叫周遊的人,在大街上走來走去,走了十天竟然有三千元。看到林紅吃驚的樣子,宋鋼吞吞吐吐地說了很多話,先是說自己的身體經過治療,現在感覺好多了,又嘆息起治病花掉的錢,然後又說了一堆“樹移死,人挪活”和“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的道理,林紅聽了一頭霧水,不知道宋鋼在說些什麼?最後宋鋼才告訴林紅,他打算跟着周遊出去闖蕩一番事業。把周遊對他說的所有話,一字不漏地告訴了林紅。宋鋼懇切地問林紅:
“你同意我去嗎?”
“不同意,”林紅搖着頭,態度堅決地說,“你先治病,病治好了再說。”
宋鋼神情悲哀地說:“就怕我的病治好了也晚了。”
“什麼晚了?”林紅不明白。
宋鋼嘆息一聲說:“家裡的錢根本不夠我治病,你父母親友的錢也不多,我知道你是向別人借的錢,就是病治好了,欠的錢我們也還不清了。”
“錢不用你去想,”林紅明白他的意思了,“你好好治病就行。”
宋鋼搖了搖頭不說話了,他知道再說下去林紅也不會同意。二十年的夫妻生活下來,只要林紅不答應的事,宋鋼就不會去做。宋鋼不說話,林紅以爲他不再堅持自己的想法了。林紅不知道宋鋼已經鐵了心要跟着周遊去闖蕩江湖,那一刻她忘記了宋鋼性格里的倔強。當林紅像往常一樣睡着後,睡在林紅腳旁的宋鋼徹夜無眠,他傾聽着林紅均勻的呼吸,撫摸着林紅溫暖的小腿,無數往事涌上心頭,想到明天就要和林紅分別,不由心酸起來,這是他們結婚以來第一次分別。
第二天早晨,林紅騎車去針織廠上班時,宋鋼站在門口,一直目送林紅騎車在大街上遠去。然後他回到屋子裡,在桌前坐了下來,鋪開白紙給林紅寫信。宋鋼寫得十分簡單,先是請求林紅原諒他的離去,接着請求林紅相信他,他這次出去一定能夠成就一番事業,雖然比不上李光頭,他掙到的錢也一定會讓林紅無憂無慮生活一輩子。最後他告訴林紅,他帶上了一張他們的合影照片和一把屋門鑰匙。照片他每天晚上入睡前都會看上一眼,帶上鑰匙表示他隨時都會回來,只要掙夠了錢,他就立刻回到家中。
宋鋼寫完後,起身找出了他和林紅的合影,這是當初剛剛買下那輛亮閃閃永久牌時的照片,兩個人扶着自行車幸福地微笑着。宋鋼把照片拿在手裡看了很久,放進了胸前的口袋。他翻箱倒櫃,找出了那隻印有“上海”兩字的旅行袋,這是從父親宋凡平那裡繼承的唯一遺產。他把幾身四季的衣服放進了旅行袋,把沒有用完的藥品也放了進去。宋鋼覺得還有時間,把林紅換下的衣服放進了洗衣機清洗,開始整理打掃起了屋子。宋鋼滿頭大汗,把屋子打掃得一塵不染,把窗玻璃擦得明亮如鏡。
這天中午的時候,宋鋼和周遊像兩個小偷一樣離開了我們劉鎮。周遊對宋鋼提着的老式旅行袋很不滿意,他說這都是舊社會的旅行袋了,提着它什麼生意都做不成,他把宋鋼的衣服倒進了紙箱子,把宋鋼的旅行袋隨手扔進了路旁的垃圾筒。看到宋鋼留戀地看着垃圾筒上的舊式旅行袋,周遊安慰他,說到了上海以後就給他買一個上面有外國字的箱子。
然後宋鋼抱着紙箱子,周遊提着他的大黑包,兩個人在炎熱的中午,低頭匆匆地走向了長途汽車站。宋鋼不知道周遊的大黑包裡有十萬多元的現金,周遊來的時候把自己全部的錢都買進了人造處女膜,到我們劉鎮時口袋裡只有五元錢了,他賭了一把,賭贏了,現在帶着十萬多元的現金揚長而去。當他們兩個人乘坐的汽車開出車站時,周遊這個江湖騙子回頭對我們劉鎮說:
“後會有期。”
宋鋼也回頭看起了他的劉鎮,看着大街上幾張熟悉的臉迅速遠去,又看着熟悉的房屋和街道逐漸遠去,宋鋼一陣心酸。他心想幾個小時以後,林紅騎車從這條熟悉的街道回到家中,知道他已經離去時,她可能會生氣,也可能會傷心落淚。
宋鋼在心裡對林紅說了一聲“對不起”。長途汽車的行駛,讓宋鋼眼中的劉鎮越來越遠,消失在了廣闊田野之後。宋鋼回過頭來,身邊的周遊抱着他的大黑包呼呼睡着了,宋鋼覺得自己的眼淚流了出來,正在被口罩吞沒。
黃昏的時候,林紅騎車回到家中,開門進去後看到家裡十分整潔,她笑着叫了兩聲,她說真乾淨。然後她喊叫着宋鋼走進廚房,沒有看到宋鋼,往常這時候宋鋼已經在做晚飯了,林紅心想他去哪裡了?她從廚房裡出來,經過客廳的桌子時,沒有看到上面宋鋼留給她的信,她走到門口,開門後在屋外站了一會兒,夕陽西下的街道上人來人往,對面蘇媽的點心店已經亮燈了。林紅回到屋子裡,走進廚房做起了晚飯。她似乎聽到了鑰匙開門的聲響,她以爲是宋鋼回來了,站到廚房門口,屋門沒有動靜,她轉身繼續做飯。
林紅做好晚飯,把飯菜端到了桌子上,這時天已經黑了,她開燈後看到桌子上有一張紙,她沒有在意,在桌前坐下來看着屋門,等待着宋鋼回家。林紅在等待的時候突然感到身旁的白紙上有幾行字跡,她有些驚慌地拿起來,匆匆讀了一遍才知道宋鋼走了。林紅拿着宋鋼的信奪門而出,彷彿要去追趕宋鋼似的向着長途汽車站疾步走去,她在路燈和霓虹燈閃耀的大街上走出了一百多米後腳步慢下來了,她意識到此刻的宋鋼已經遠離劉鎮遠離自己了。林紅茫然地站住了腳,看着大街上來往的人流和車輛,低頭看一眼手上的白紙,緩慢地走回了家中。
這天晚上林紅坐在燈下,搖着頭將宋鋼簡短的信讀了一遍又一遍,眼淚一顆一顆掉在紙上,直到化開後把宋鋼的字跡弄得模糊不清,她才放下這張白紙。林紅沒有在心裡責備宋鋼,她知道宋鋼這樣做是爲了自己;她責備的是自己,竟然沒有察覺宋鋼的決意要走。後來的日子裡,林紅度日如年,在廠裡不斷遭受煙鬼劉廠長的搔擾,回到家中就是一片寂靜,身邊沒有了宋鋼,倍感孤獨的她只好將電視長時間開着,聽着裡面發出來的各種聲音,想念着宋鋼,甚至想念着宋鋼的口罩。晚上入睡前,林紅心裡就會一陣難過,她想到宋鋼走的時候沒有帶走家裡一分錢。
林紅沒有告訴別人宋鋼跟着周遊走了,只說宋鋼南下廣東做生意去了。周遊在劉鎮販賣人造處女膜,林紅覺得不是正經生意,她以爲宋鋼跟着周遊到廣東後仍然販賣人造處女膜,宋鋼做這樣的生意讓她說不出口。
林紅每天都在等待着宋鋼的來信,她每天都會在中午的時候走到工廠的傳達室,看着郵遞員將一捆信件扔在傳達室的窗臺上,她急忙打開來,一封封地看着自己的名字。宋鋼沒有給她寫信,一個月以後,宋鋼給她打來了電話。那是晚上了,宋鋼的電話打到了蘇媽的點心店,蘇媽急匆匆地走過街道敲響了林紅的屋門。
然後是林紅急匆匆地跑過街道,進了點心店拿起了電話,她聽到了宋鋼的聲音,宋鋼在電話另一端急切地說:
“林紅,你好嗎?”
林紅聽到宋鋼的聲音眼圈就紅了,她對着話筒喊叫:“你回來,你馬上回來!”
宋鋼在另一端說:“我會回來的……”
林紅繼續喊叫:“你馬上回來!”
兩個人就這樣說話,林紅要宋鋼立刻回家,宋鋼說他會回來的,不知道說了多少遍。林紅開始是用命令的語氣,後來哀求宋鋼了。宋鋼始終說着他會回來的,他肯定會回來的。然後宋鋼說要掛電話了,說這是長途電話,太費錢了。林紅仍然在電話裡哀求宋鋼:
“宋鋼,你快回來……”
宋鋼把電話掛了,林紅拿着電話還在說話,聽到話筒裡響起一串盲音,林紅失落地放下了電話。這時她纔想起來沒有問問宋鋼的情況,她只是說了一堆“回來”。林紅難過地咬了咬自己的嘴脣,她看了看坐在櫃檯裡臉色陰沉的蘇妹,林紅向蘇妹苦笑了一下,蘇妹也苦笑了一下。林紅走出點心店時,想和蘇妹說句話,可是不知道說什麼,就低頭走了出去。
後來的幾個月裡,蘇妹和林紅同樣傷心失落,周遊這個江湖騙子不辭而別後,蘇妹的肚子逐漸大起來了,羣衆議論紛紛,猜測是誰將蘇妹的肚子搞大的。羣衆胡亂懷疑,可疑對象越來越多,最後多達一百零一個,趙詩人也被他們懷疑進去了,趙詩人就是被懷疑的第一百零一個,趙詩人對天發誓對地跺腳地表示自己的清白,結果越描越黑,羣衆更加懷疑是他乾的。趙詩人苦口婆心地告訴我們劉鎮的羣衆:點心店的蘇妹雖然長得不怎麼樣,可人家也是公認的富婆,要是把她肚子弄大了,他還會在自己的破屋子裡住嗎?趙詩人說:
“我早就搬到對面點心店去做老闆啦。”
我們劉鎮的羣衆這才相信趙詩人是無辜的,羣衆繼續懷疑羣衆,竟然沒有一個人懷疑是周遊乾的。周遊是一個了不起的騙子,他和三千個處美人一起來到我們劉鎮,那些處美人和評委睡,和組委會的領導睡,和李光頭睡,和劉新聞睡,和……睡,睡來睡去。評委、領導、李光頭和劉新聞等等矇在鼓裡睡,睡得全是做了修復術的組裝處女和用了人造膜的散裝處女,只有周遊一個睡了個原裝處女,讓我們劉鎮女人裡面唯一的處女蘇妹也成了前處女。
周遊走後五個月,蘇妹的肚子開始挺起來了,她仍然每天坐在收錢的櫃檯前,不過她不再和女服務員說話,也不再和顧客說話。周遊的不辭而別讓她傷心欲絕,此後她臉色陰沉,再也沒有笑容。她母親蘇媽常常發呆,常常嘆息,有時偷偷落淚,她怎麼也想不通,自己的命運爲什麼會在女兒身上重現?羣衆先是好奇,先是興奮,慢慢地也就習慣了,羣衆說蘇媽就是這樣的,誰都不知道她的肚子是誰搞大的,只知道她生下了蘇妹。如今蘇妹的肚子也被一個神秘男人搞大了,蘇妹懷胎十月後生下的也是一個女兒,蘇妹給女兒取個名字叫蘇周,就是這時候仍然沒有羣衆去懷疑周遊這個江湖騙子,羣衆這時候對懷疑沒有興趣了,開始熱衷於預言家的工作了,他們大膽預測,說這個名叫蘇周的女嬰長大成人後,也會和外婆和母親一樣,肚子神秘地大起來。羣衆老練地說:
“這就叫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