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顏換了輕便的衣裳,在韓朗的幫助下翻過圍牆。夜裡的牆外比白日裡更讓人摸不到方向。他帶着她鑽入樹林,靜謐的林中有鳥兒的低吟,地上的草已經有了水氣。夕顏四下裡望望,樹影班駁,還有各種細微的婆娑聲傳入耳中。
韓朗在前面帶路,走到一片林前,他吹了聲口哨,一匹馬便無聲的從林中鑽出。
“馬也神出鬼沒的。”夕顏低聲說。
“是特殊訓練過的,它很不錯,算是我的半個救命恩人。”韓朗拍拍馬頸。他們是最佳夥伴,出生入死之間相依相隨。
“我們現在去哪裡?”夕顏摸摸馬健美的身體,手上傳來光滑的質感,“我天亮前一定要回去。”
“離這裡不遠的山上,有條瀑布,夜裡的時候,瀑布傾瀉而下,就象從天上散落的星星匯成的,我們去那裡好嗎?”他之前有幾次過來,見她屋中有人或是燈早早熄滅,又不想回去,便在林中閒晃,左晃右晃,就發現了瀑布。他不是很懂得欣賞風景的人,因爲沒什麼心思和感覺去琢磨和停留,可那瀑布,他見了便喜歡,她也一定會喜歡。
“真的嗎?我從來沒聽說過有這樣的好地方。”夕顏好奇的問。
“那是當然,誰會跑到那麼偏僻的地方。”
韓朗扶她上馬,然後自己也上去,刻意和她留有一些距離,“你坐好。”他護着她,但始終保有距離。
說是瀑布也不完全妥當,它從上到下的高度一般,更象是山溪,但水裡似乎是攜帶了什麼東西,在月光下,閃亮着晶晶點點順流而下,仿若星星傾瀉下來。
夕顏站在瀑布前的譚邊,着迷的看着眼前的奇妙景象。韓朗也下了馬,站在她身後。
“很美吧?”
“是很美,真難以想象。”夕顏伸手接飛濺的水珠。
“世上還有很多美妙的景象,在屋中的人是看不到的。”
“世上還有許多事情,是站在外面的人想不到的。”她輕輕說。
“你忘了我說過的嗎?你想做什麼我都會幫你做到。”韓朗看着她的側臉,精緻無雙。
“如果真的可以,我希望一切回到從前,讓我有機會重新開始人生。”她轉過頭來,他的眼睛中彷彿承載了月光,明亮柔和。
“這樣的話,我就不會遇見你,幫你做什麼就更不可能了。”他笑。他真實經歷過的痛苦也不曾讓他有過人生再來的想法,可她,看起來並沒有多糟糕,卻在想着回頭來過。
“像是無病**對嗎?”夕顏也笑,就地坐在石頭上。
“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他一邊說着,一邊也在她不遠處坐了下來。
“你真是體貼。”她隨便揀起一個小石子,用力丟到潭中,沒起多大的水花。
“有嗎?”他也丟了一塊,比她的水花大。“後來有再吃烤土豆嗎?”
“沒有。”她搖頭,“不是沒土豆,是沒你在,好象土豆也不怎麼好吃。”
“我以爲你會是因爲想吃它而記得我。”韓朗凝視着潭面蕩起的細紋。聽到她記得他就是記得,他很開心。私心來講,他一點都不希望自己和土豆作爲什麼關聯保留在她的記憶中。
夕顏也凝視着潭面,上面有粼粼的月光,讓人迷醉。她喜歡此刻無聲勝有聲的感覺,安心、塌實。
“你要在那房子裡過下去嗎?”他問。和那房子中的草木一樣,無聲無息的寂寞生長、凋零。
“我從來都不想。”
“那就想辦法離開。”韓朗轉過臉來,看她一臉的無所謂。
“能想得出來,我就不會在那。”
“我來幫你想。”
“不要。”夕顏斷然拒絕。
“爲什麼?”韓朗問,“爲什麼拒絕?”
“很多事情,我都無能爲力,但至少有一件,我是可以做的,也是必須做的,那就是拒絕你。韓朗,無論爲什麼,也請別爲我浪費你的人生。如果我還有什麼值得驕傲的,那就是爲你伸了一次手。不要毀掉我僅剩的。好好繼續你的生活,走你自己的路。”夕顏看着他的眼睛。
“你能爲我伸手,爲什麼就不肯接受我伸給你的?”
“你可能是我的救命稻草,可我即便是要永遠這樣過下去,也不願意再把自己的命運系在另一個人身上。”夕顏微笑但堅定的說。“我再也付不起任何代價,當是上天註定的。”
“人應該竭盡所能,然後再聽從天命。”韓朗目光堅定。“不是嗎?”
“是,你說的都有道理。”夕顏並不反駁。她不想和他爭論,不過是毫無意義的浪費口水。“小時侯,我最喜歡玩水,但又最怕水,人生就是充滿了類似的矛盾。”
“有些事情可以選擇避開,可有些事情逃避是沒用的,總要拿出勇氣去解決。”
“別說這些了,今天很開心,只說開心的事情。”她拉起裙子,將鞋襪脫下,小心翼翼的往水裡探探,她瑟縮了下,“真涼。”
“現在這個季節,水是涼的。”韓朗在一旁看着她,年紀也不小了,可性情也沒什麼變化。
“是不是應該帶酒來?”她笑着問。
“你想喝酒?”
“應景啊,山間風、溪澗月再加上杯中酒,很風雅。”
“改日我一定帶酒來。”
“好。”
她趁他不備,用手擼了水,猛得潑他,他沒閃開,只得閉了眼,全部灑在臉上。“水很涼,不要玩了。”他叫,可手卻也沾了水,彈到她頭上。
“哇,是涼,不要再彈了。”
兩人的頭髮和臉上都有水,在月光下閃着亮光,他們相視而笑,在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另一個自己,簡單的快樂着的自己。
嚴天沐幫兒子掖好被子,疼愛的摸摸他的臉龐。肖似自己的面孔,總是一臉崇拜的看着父親。他們都被同一個女人所憎惡。
夕顏究竟在想什麼,她的周圍又發生了什麼,他全然不知,可夕顏的變化又太過明顯,讓他無法忽略。他暗地裡觀察過韓朗,沒什麼異樣。大王偶爾還會派些任務給他,所以嚴天沐也不能完全掌握他的行蹤,不過看他的樣子,似乎和夕顏沒什麼聯繫。雷堯,已經沉默了這麼些年,而且現在他妻子的狀況仍然不好,他也不會有什麼心思和理由再去接近夕顏。
想來想去,也是個謎。
他不擔心夕顏會離開,因爲她根本無法離開,她的性命依附着他,以她對活着的渴望,即便是趕她,她也不可能離開。他只是無法容忍不能完全掌控的感覺,她不愛他沒關係,他只要她在他目之所及,毫無隱瞞。現在,連這個也成了問題。
“你娘是個壞女人。”嚴天沐輕聲對着睡夢中的兒子說。原本單純的事情被她弄的一團糟。爲什麼要被大王看中?爲什麼不能等着他?爲什麼又要給他重新得到她的機會?爲什麼愛惜自己的生命?有時候,他彷彿更希望她可以如同其他烈女一樣,堅貞的死去,而不是甘願苟且的活着,完全看不到尊嚴二字。
夕顏安然的睡去,夢中,多了樹林、瀑布,還有神氣的馬,還有韓朗溫柔的眼睛。
韓朗躺在牀上,她月光下的容顏浮現在眼前,還帶着嫵媚的笑。想到這些,他也微微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