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怪的火光前走,這大聖的彩霞隨跟。正行處,忽見一座高山,那怪把紅光結聚,現了本相,撞入洞裡,取出一柄九齒釘鈀來戰。行者喝一聲道:“潑怪!你是哪裡來的邪魔?怎麼知道老孫的名號?你有什麼本事,實實供來,饒你性命!”那怪道:“是你也不知我的手段!上前來,站穩點,我說與你聽。我:
自小生來心性拙,貪閒愛懶無休歇。
不曾養性與修真,混沌迷心熬日月。
四海遊蕩遇其仙,就把寒溫坐下說。
勸我回心莫墮凡,傷生造下無邊孽。
有朝大限命終時,七難八災悔不喋。
聽言意轉要修行,聞語心回求妙訣。
有緣立地拜爲師,指示天關並地闕。
得傳九轉大還丹,工夫晝夜無時輟。
上至頂門泥丸宮,下至腳板涌泉穴。
周流腎水入華池,丹田補得溫溫熱。
三花聚頂得舊根,五氣朝元通透徹。
功圓行滿卻飛昇,天仙對對來迎接。
朗然足下彩雲生,身輕體健朝金闕。
玉皇設宴會羣仙,各分等級排班列。
敕封元帥管天河,總督水兵稱憲節。
只因王母會蟠桃,開宴瑤池邀衆客。
那時酒醉意昏沉,東倒西歪亂撒潑。
逞雄撞入廣寒宮,風流仙子來相接。
見他容貌挾人魂,舊日凡心難得滅。
全無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
再三再四不依從,東躲西藏心不悅。
卻被諸神拿住我,酒在心頭還不怯。
押赴靈霄見玉皇,依律問成該處決。
多虧太白南極翁,出班俯囟把情說。
改刑重責二百錘,肉綻皮開骨將折。
放生遭貶出天關,福陵山下圖家業。
我因忙亂錯投胎,俗名喚做豬剛烈。”
行者聞言道:“你這廝原來是天蓬水神下界,怪道知我老孫名號。”那怪道聲: “哏!你這誑上的弼馬溫,當年撞那禍時,不知帶累我等多少,今日又來欺人!不要無禮,吃我一鈀!”行者怎肯容情,舉起棒,當頭就打。他兩個在那半山之中黑夜裡賭鬥,好殺:
行者金睛似閃電,妖魔環眼似銀花。這一個口噴彩霧,那一個氣吐
紅霞。氣吐紅霞昏處亮,口噴彩霧夜光華。金箍棒,九齒鈀,兩個英雄
實可誇:一個是大聖臨凡世,一個是元帥降天涯。那個因失威儀成怪物,
這個幸逃苦難拜僧家。鈀去好似龍伸爪,棒迎渾若鳳穿花。那個道:你
破人親事如殺父!這個道:你強姦少女正該拿!閒言語,亂喧譁,往往
來來棒架鈀。看看戰到天將曉,那妖精兩膊覺痠麻。
他兩個自二更時分,直鬥到東方發白。那怪不能迎敵,敗陣而逃,依然又化狂風,徑回洞裡,把門緊閉,再不出頭。行者在這洞門外看有一座石碣,上書“雲棧洞” 三個字,見那怪不出,天又大明,心卻思量:恐師父等候,且回去見他一見,再來捉此怪不遲。隨踏雲點一點,早到高老莊。
卻說三藏與那諸老談今論古,一夜無眠。正想行者不來,只見天井裡,忽然站下行者。行者收藏鐵棒,整衣上廳,叫道:“師父,我來了。”慌得那諸老一齊下拜,謝道:“多勞!多勞!”三藏道:“悟空,你這去一夜,拿得妖怪沒有?”大聖道:“師父,那妖不是凡間的邪祟,也又是山間的怪獸。他本是天蓬元帥臨凡,只因錯投了胎,嘴臉像一個野豬模樣,其實靈性尚存。他說以相爲姓,喚作豬剛烈。是老孫從後宅裡掣棒就打,他化一陣狂風去了。被老孫着風一棒,他就化道火光,徑轉他那本山洞裡,取出一柄九齒釘鈀,與老孫戰了一夜。適才天色將明,他怯戰而去。把洞門緊閉不出,老孫還要打開那門,與他見個好歹,恐師父在此疑慮盼望,故先來回個信息。”說罷,那老高上前跪下道:“長老,沒及奈何,你雖趕得去了,他等你去後復來,卻怎區處?索性與我拿住,把這親事了個斷,才無後患。我老夫不敢怠慢,自有重謝。”行者笑道:“你這老兒不知分限。那怪也曾對我說,他雖是食腸大,吃了你家些茶飯,他與你幹了許多好事。這幾年掙了許多家資,皆是他之力量。他不曾白吃了你家東西,你要趕他怎的?據他說,他是一個天神下界,替你把家做活,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兒。想這等一個女婿,也門當戶對,怎麼壞了家聲,辱了行止?當真的留他也罷。”高老道:“長老,雖是不傷風化,但名聲不甚好聽。動不動着人就說,高家招了一個妖怪女婿,這句話兒教人怎當?”三藏道:“高老施主呀!我徒兒說的不錯,他雖醜了些,卻能給你立家。你家招個天神做女婿,本應有些榮耀纔對,怎肯聽鄰人閒語?”高老道:“小老兒每天心神不寧,家門都不願出。長老呀!你就發一發善心,逮來退了罷!”行者道:“你老兒非要退他,那我就再走一趟,逮他來這裡退婚。且莫憂愁,你還好生看待我師父,我去也。”
說聲去,就無影無形的,跳到他那山上,來到洞口,一頓鐵棒,把兩扇門打得山響,口裡罵道:“那饢糠的夯貨,快出來與老孫打麼!”那怪正喘噓的睡在洞裡,聽見打得門響,又聽見罵“饢糠的夯貨”, 他卻惱怒難禁,只得拖着鈀,抖擻精神,跑得出來,厲聲罵道:“你這個弼馬溫,着實憊懶!與你有甚相干,你打我洞門?你且去看看律條,仗勢欺人者,該個雜犯死罪哩!”行者笑道:“這個呆子!我就敲你幾下大門,還有個辨處,像你強佔人家女子,又沒個三媒六證,又無些紅茶酒禮,該問個真犯斬罪哩!”那怪道:“是他招我在先,退我在後,誰犯斬罪?那高老丈人執意退我,是否再招你爲婿?”大聖罵道:“你這夯貨,我會給你爭女人?只因那老高跪我師父不起,我纔來揪你去講個明白。退與不退,你給老高議定,與我無關。”那怪道:“且休閒講,看老豬這鈀!”行者使棒支住道:“你這鈀可是高家做園工築地種菜的?有何好處怕你!”那怪道:“你認錯了!這鈀豈是凡間之物?你且聽我道來:
此是煅煉神兵鐵,磨琢成工光皎潔。
老君自己動鈐錘,熒惑親身添炭屑。
五方五帝用心機,六丁六甲費周折。
造成九齒玉垂牙,鑄就雙環金墜葉。
身妝六曜排五星,體按四時與八節。
短長上下定乾坤,左右陰陽分日月。
六爻神將按天條,八卦星辰依鬥列。
名爲上寶遜金鈀,進與玉皇鎮丹闕。
因我修成大羅仙,爲吾養就長生客。
敕封元帥號天蓬,欽賜釘鈀爲御節。
舉起烈焰並毫光,落下猛風飄瑞雪。
天曹神將盡皆驚,地府閻羅心膽怯。
人間哪有這般兵,世上更無此等鐵。
隨身變化可心懷,任意翻騰依口訣。
相攜數載未曾離,伴我多年無日別。
日食三餐並不丟,夜眠一宿渾無撇。
也曾佩去赴蟠桃,也曾帶他朝帝闕。
皆因扙酒卻行兇,只爲倚強便撒潑。
上天貶我降凡塵,下世盡我作罪孽。
石洞心邪曾吃人,高莊情喜婚姻結。
諸般兵刃且休題,惟有吾當鈀最切。
相侍取勝有何難,賭鬥求功不用說。
何怕你銅頭鐵腦一身鋼,鈀到魂消神氣泄!”
行者聞言,收了鐵棒道:“呆子不要說嘴!老孫把這頭伸在那裡,你且築一下兒,看可能魂消氣泄?”那怪真個舉起鈀,道:“猴頭溫,頭上築了洞可別怨我。”大聖道:“不怨你!看你的鈀利,或是我的頭硬?”那怪道:“你莫非被如來壓呆了?”大聖笑道:“你才呆呢!”那怪道:“十萬天兵都奈何不了你,若我把你送上了西天,那我不就成了三界名人了!”大聖道:“你若成了三界名人,高家就不再和你退親。不要磨蹭,快動手!”那怪道:“我只下不了手。”大聖道:“你若不築我,那你是願意跟我走一趟了?”那怪道:“呸!看鈀!”呆子擡高釘鈀,照着大聖的頭築下,離頭皮半尺許,猛又擡起,道:“這猴頭溫還真不怕!”大聖道:“展展眼不算漢子。不要玩虛的,不然就跟我去退親。”那怪道:“你若是替別人辦壞事,就別怪我了。看鈀!”呆子着力築將來,撲的一下,鑽起鈀的火光焰焰,更不曾築動一些兒頭皮。唬得他手麻腳軟,道:“好頭!好頭!你那齊天大聖不是浪得虛名。”行者道:“你是也不知。老孫因爲闖天宮,偷了仙丹,盜了蟠桃,竊了御酒,被二郎拿住,押在鬥牛宮前,衆天神把老孫斧剁錘敲,刀砍劍刺,火燒雷打,也不曾損動分毫。又被那太上老君拿了我去,放在八卦爐中,將神火煅煉,煉做個火眼金睛,銅頭鐵臂。不信,你再築幾下,看看疼與不疼!”那怪道:“你這猴子,我記得你鬧天宮時,家住在東勝神州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裡。就是如來放你出來,你也該回老家,你怎麼來到這裡上門子欺我?莫敢是我丈人去那裡請你來的?”大聖道:“你丈人不曾去請我。是我和師父去西天取經,路過高老莊借宿,那高老兒因話說起,就請我救他女兒,拿你這饢糠的夯貨,去和高家做個了斷。”豬精道:“我說呢,那老丈人怎麼去請個沒志氣的傢伙。”大聖道:“你這呆子說話好沒分寸,我爲何沒志氣?”豬精道:“那如來壓了你幾百年,不是想辦法復仇,卻保一個和尚去取他的經,常言道:‘不報家仇非君子’, 你這叫志氣?我看叫喪氣!”大聖道:“還有一句老話,叫:‘知恩不報非君子’。 我這師父是大唐皇帝的御弟,並賜‘三藏法師’名號,親派他去西天取經。他路過兩界山,便把我救了出來,我看他西行艱難,閒着也是閒着,就幫他走動走動。我爲何就沒了志氣了?”豬精道:“我不說你,可如來也會說你:生賤!”大聖道:“大丈夫生於天地間,只要心存正氣,我不怕別人閒言。”豬精道:“你這樣慷慨,莫不是扯長線?”大聖笑道:“你這呆子,報恩還什麼長線短線?不就是逛幾年景,打幾個妖嗎?用不着你來上綱上線!”豬精道:“當和尚要吃素,真難忍。”大聖道:“師父並不管我吃肉喝酒。你看,我連剃度都沒有,就是掛個名,能保他西行,這三藏師父就心滿意足了。”豬精道:“那你不就是個假和尚?”大聖道:“這三界人神魔,本來就真假難辨,何須我一個和尚!”豬精道:“既這麼說,我也想隨你西行,活泛活泛身子。只是怕斷了豬根。”大聖道:“何爲豬根?”那怪道:“我是豬家第一輩,若當了和尚,不就絕了後代?”大聖道:“說你呆,你真呆!那高家三小姐不是你的老婆?你與我西行,又不跟他退親,一月四十抽個把時辰回來一趟,不就結了。”豬精道:“你真會說話。剛纔還逼我去退親,這又改嘴說不須退。”大聖道:“此一時彼一時也。他不叫你當女婿,是嫌你那美樣常在他跟前晃。”豬精道:“別扯了。我若當了和尚,那老丈人可不更嫌棄我?”大聖道:“怎說?”豬精道:“我那老丈人以前怕別人說他有妖精女婿,往後更怕別人說他有和尚女婿。”大聖道:“在老高眼裡,和尚比妖怪的名聲高哩!我看那高小姐似有不忍抓你之意。這樣罷,你若西行,我算有個伴,我保證你還是高家的女婿。過一年半載,高小姐給你生一窩小豬仔,不就有後了。”豬精道:“上年觀音路過福陵山,要我歸依他的佛,我就沒肯,今若歸了什麼佛,我如何見那女菩薩?”大聖道:“早幾天我還見觀音,他要我找兩個師弟,我說沒有對氣的。他若知道咱兩個是師兄弟,他必誇你有魄力。你若加入西行的隊伍,我們就是師徒四個了。”豬精道:“能有兩個師父?”大聖道:“師父是一個,徒弟卻是三個。若按先來者爲兄,那你就是老三,老二是西海龍王的七太子,現變作白馬馱師父哩。”豬精道:“要不要送給師父一點見面禮?”大聖道:“不要!”豬精道:“現在就走?”大聖道:“還等什麼?”豬精與大聖忙進洞,把值錢的包了兩包,一人一包背出洞,鎖了大門,兩個半雲半霧的,徑轉高家莊來。有詩爲證:
金性剛強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龍歸。
金從木順皆爲一,木貴金仁總髮揮。
一主一賓無間隔,三交三合有玄微。
性情並喜貞元聚,同證西方話不違。
頃刻間到了莊前,行者和豬精有說有笑一路行來,驚得衆人說不出話來。二人把包袱放下,行者走到三藏面前道:“師父,這豬剛烈願隨你西行。”豬精對着三藏跪下就拜。三藏忙把他攙起,道:“別忙,我先問問,你不做高家女婿了?”大聖道:“高家女婿照做,只是保你西行。”老高道:“長老呀,他願做和尚,正好就不是小老兒的女婿了。沒成望這世上還有和尚女婿的?”大聖道:“你這老兒好沒道理,他又不剃度,算做帶髮修行。這豬剛烈算是百裡挑一的好女婿,若真退了他,再難尋這天神女婿了。”三藏道:“剛烈,西行可是苦呀!你要想好,再做決定。”豬精道:“我就要隨長老西行。”三藏道:“剛烈願做高家的女婿,高老不願剛烈做他的女婿,貧僧有個辦法,能使翁婿雙方滿意,”高老和豬精同問三藏有何妙法?三藏道:“說不上是妙法。現在叫三小姐請來,有三小姐來做這個決定。若小姐喜歡剛烈,說明二人緣分沒盡,高老就不要干涉;若小姐不喜歡剛烈,說明二人的緣分已盡,剛烈也不要再賴着高家。常言道:‘強扭的瓜不甜’, 這法可行?”大聖先拍起手來,道:“師父就是師父,這樣最公允。”高老的親朋也都稱讚三藏說得有理。豬精和高老都道:“情願這樣。”高老便吩咐門外的丫環把小姐叫來。一會工夫,梳理穿戴一新的翠蘭,由媽媽陪着來在廳上。母女倆都給三藏道了福,立在一邊。行者便把豬剛烈西行之事說了一遍,叫他現在作出決定來。小姐道:“我身上已有了豬家的後代,怎肯棄他。只願他保長老西行做一番事業,也不枉我們夫妻一場。”豬精道:“放心罷,姐姐!我絕不辜負你的期望,要真心去做大事。我走後,請姐姐把我的小豬仔養胖點。”說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豬精來在丈人丈母跟前,重行了個翁婿禮,高老攙住道:“你放心隨長老去罷,三姐姐不會受苦的。”豬精叫高才燃上香,便來到三藏面前,重新行起拜師禮來。三藏道:“既從吾善果,要做徒弟,我與你起個法名,早晚好稱呼。”豬精道:“願聽師父賜名。”三藏道:“你大師兄法名爲悟空,你二師兄法名爲悟誠。”三藏還沒說完,高老和親朋問道:“長老,怎沒見你的二徒弟?”三藏道:“那棚下槽前的白龍馬不是?”高老等道:“好!好!我們長了這麼大,還沒見過這樣一班師徒。”三藏接着道:“你就叫豬悟能可好?”豬精道:“姐姐,你也聽聽,師父給我起了豬悟能。”三藏道:“以後你要和悟空同心協力,掃惡除魔。看你這身材,太過福態,行動不便,五葷三厭最能使人發胖,這也是佛家之戒,今後要有所節制,就給你起個別名,喚爲八戒。”悟能喜喜歡歡道:“姐姐!我又有一個名字。”三藏道:“悟能,起來罷。”那八戒才笑呵呵的爬起來。翠蘭笑道:“看把你美的。”忙又給三藏福禮道:“我隨剛烈也叫一聲師父,往後叫你這三徒弟減減胖罷,妖魔逮着不是玩的。”大聖笑道:“這個放心,每天叫他走一百里路,自會瘦下來。”八戒忙對着大聖行禮,口稱大師兄,大聖也還了禮。八戒轉身道:“我給二哥也行個禮去。”三藏忙道:“別忙,悟能!悟空,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如去叫悟誠還爲人形。”大聖道:“因老二法力還小,他從馬還龍形,或從馬變人形,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三藏道:“那就算了。悟能,你就去行個禮罷。”大聖便領着八戒來到白馬跟前道:“老二,你有師弟了,他叫悟能。”八戒忙對着馬頭行了禮,口稱二師兄,那白馬忙點了點頭,算是還禮。弟兄倆便又回到廳上。三藏道:“過幾天我就要有俗家孫子了。悟空,你和悟誠也快要當大伯,快把唐王賜的金銀錁子,全部拿來,一個不留。送給我的孫子,悟空、悟誠的侄子,悟能的兒子。”大聖忙去包袱裡拿出了七錠金子、六錠銀子,遞給高老。高老哪裡敢受,三藏道:“高老呀!你不要客氣,這不是給你的。”翠蘭道:“師父!這個錢就是給誰,也不能留個淨。一路上用錢的地方可多了,留下兩個好了。”三藏執意留完,高老執意不收,最後大聖道:“金子留下,銀子拿走。再不準講銀錢的事。”高老笑着只好收下七塊金子。衆親友道:“你這一輩子借了女婿的福了。”老高便吩咐高才:快着準備,今天要大開宴席。高才不敢怠慢,就要使人殺雞宰羊。三藏忙止住道:“今日是我收徒之日,不好動葷。如要歡樂,等咱孫兒生下,隨你辦罷!”高老只得吩咐高才,快做兩桌豐盛的素齋來。
高老兒擺了桌席,請三藏上坐,三藏不肯,執意叫高老兒上坐,高老兒也不肯,首座只好空下,二人坐了左右,大聖打橫。悟能和親友們坐了另一桌。高才把素酒開樽,各各寫上。大家都站起,高老兒端起兩杯,敬奠了天地,又端起一杯,奉與三藏。三藏道:“不瞞太公說,貧僧是胎裡素,自幼兒不吃葷。”老高道:“按長老的吩咐,不曾動葷,這酒也是素的,請一杯不妨。”三藏道:“也不敢用酒,就請徒兒代飲罷。”悟空便接了頭盅,各人俱照舊坐下。擺下素齋,說不盡那杯盤之盛,品物之豐。當晚,三藏和大聖便住在了前院西廂房裡。三小姐叫走了悟能,住在後宅,敘說離別之情。
第二天一早,高老又擺下早齋,大家吃定。高老就請家人用托盤託了四套僧衣僧鞋,道:“這是小老兒請人連夜趕做的,請長老笑納。”三藏道:“既是親家的一片誠意,悟空就收下罷。”行者便把新衣放入包袱內。悟能又與高家說了離別之話,就要起程。遂此收拾了一擔行李,八戒用釘鈀擔着,背了白馬,三藏騎上,行者肩擔鐵棒,前邊引路,一行四衆,辭別高老及衆親友,投西而去。有詩爲證:
滿地煙霞樹色高,唐朝佛子苦勞勞。
飢餐一鉢千家飯,寒着千針一衲袍。
意馬胸頭休放蕩,心猿乖劣莫教嚎。
情和性定諸緣合,月滿金華是伐毛。
四衆進西路途,有半月平穩,行過了烏斯藏國,猛擡頭見一座高山。三藏勒繮停馬,道:“悟空、悟能,前面山高,須索仔細,仔細。”八戒道:“沒事。這山喚做浮屠山,山中有一個烏巢禪師,在此修行,老豬也曾會過他。”悟空道:“他有些什麼勾當?”八戒道:“他道也曾有些道行。他曾勸我跟他修行,我不曾去罷了。”師徒們說着話,不多時,到了山上。好山!但見那:
山南有青松碧檜,山北有綠柳紅桃。鬧聒聒,山禽對語;舞翩翩,
仙鶴齊飛。香馥馥,諸花千樣色;青冉冉,雜草萬般奇。澗下有滔滔綠
水,崖前有朵朵祥雲,真個是景緻非常幽雅處,寂然不見往來人。
那師父在馬上遙觀,見香檜樹上有些柴草窩。左邊有麋鹿銜花,右邊有山羊獻果。樹梢頭,有青鸞綵鳳齊鳴,玄鶴錦雞鹹集。八戒道:“那不是烏巢禪師!”三藏縱馬加鞭,直至樹下。
卻說那禪師見他三衆前來,即便離了巢穴,跳下樹來。三藏下馬施禮,那禪師還禮道:“失迎!失迎!”八戒道:“老禪師,作揖了。”禪師看是八戒,驚問道:“你是福陵山豬剛烈,怎麼有此大緣,得與聖僧同行?”八戒道:“是師兄悟空勸我,願隨長老做個徒弟。”禪師大喜道:“好!好!好!”又指定行者,問道:“這可是你師兄?”行者笑道:“你怎麼認得他,倒不認得我?”禪師道:“因少識耳。”三藏道:“他是我的大徒弟孫悟空。”禪師賠笑道:“欠禮!欠禮!”三藏再拜:“請問西天大雷音寺,還在哪裡?”禪師道:“遠哩!遠哩!只是路多虎豹難行。”三藏殷勤致意,再問:“路途果有多遠?”禪師道:“路途雖遠,終須有到之日,卻只是魔瘴難消。往年有個老者,曾傳給我一部《心經》,因此經能靜心安神,今再轉傳給你罷,就如那位老者傳給你一樣。此《多心經》一卷,凡六十句,共計四百二十字。若遇魔瘴之處,但念此經,自無傷害,卻能安然。”三藏拜伏於地懇求,那禪師遂口誦傳之。經雲:
良知良能心問心,喜怒哀樂幾多心。
賣國求榮禽獸心,橫行霸道是賊心。
狼狽爲奸奸詐心,心懷鬼胎是狠心。
面是心非野狼心,恩將仇報是噁心。
借刀殺人毒蛇心,見利忘義是黑心。
貪得無厭貪婪心,背信棄義是歹心。
阿諛奉承奴才心,搬弄是非小人心。
疑神疑鬼是灰心,妒賢嫉能是妒心。
裝腔作勢是揪心,好逸惡勞是懶心。
優柔寡斷是軟心,自吹自擂是焦心。
得意忘形是花心,裝瘋賣傻是違心。
見異思遷是擔心,目空一切是變心。
粗心大意是無心,一意孤行是外心。
樂極生悲是痛心,放浪形骸是窩心。
心安理得是閒心,謙虛謹慎是小心。
剛正不阿是正心,博學多聞是才心。
韜光養晦是耐心,臥薪藏膽是忠心。
百折不撓是決心,大智若愚是慧心。
堅貞不屈是信心,壯志凌雲是雄心。
急中生智是敏心,自強不息是堅心。
多謀善斷是智心,肝膽相照是紅心。
愛憎分明是仁心,鎮定自若是放心。
安之若素是靜心,寵辱不驚是真心。
虛懷若谷是寬心,居安思危是操心。
從善如流是交心,言而有信是恆心。
實事求是是良心,濟困扶危是善心。
獨善其身是本心,兼善天下是愛心。
腳踏實地是安心,艱苦樸素是同心。
樂善好施是關心,知足長樂是溫心。
天下太平是願心,普天之下皆好心。
此時唐朝法師本有根源,耳聞一遍《心經》,即能記憶,至今傳世。此乃做人之會門,修真之總經也。
那禪師傳了經文,踏雲光,要上烏巢而去,被三藏又扯住奉告,定要問個西去的路程端的,那禪師笑雲:
道路不難行,試聽我分析:
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處。
若遇接天涯,放心休恐怖。
行來摩耳巖,側着腳蹤步。
仔細黑松林,妖狐多截路。
精靈滿國城,魔主盈山住。
老虎坐琴堂,蒼狼爲主簿。
獅象盡稱王,虎豹皆作主。
野豬挑擔子,孽龍當腳伕。
老猴舞棒行,水怪前頭阻。
你問那相識,他知西去路。
行者聞言,冷笑道:“不必問他,問我便了。”三藏還不解其意,那禪師化做金光,徑上烏巢而去。長老往上拜謝,行者大怒,舉鐵棒往上亂搗。三藏見了,忙扯住行者道:“悟空,這樣一位明心禪師,你搗他窩巢怎的?”行者道:“他罵了我們兄弟三個去了。”三藏道:“他講的西天路徑,何償罵你?”行者道:“你哪裡曉得。他說‘野豬挑擔子’, 罵的是八戒;‘孽龍當腳伕’, 罵的是小龍;‘老猴舞棒行’, 是罵老孫的。你怎麼解得其意?”八戒道:“師兄息怒。這禪師也曉得過去未來之事,但看他‘水怪前頭阻’ 這句話,不知驗否,饒他去罷!”行者只得請師父上馬,下山往西而去。那一去,管教清福人間少,致使災魔山裡多。畢竟不知前程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