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孫大聖左手把豬八戒捻一把,右手把沙和尚捻一把,他二人都省悟,坐在高處,倥着臉,不言不語。憑那些道士點燈着火,前後照着,他三個就如泥塑金裝一般模樣。虎力大仙道:“沒有歹人,如何把供獻都吃了?”鹿力大仙道:“卻像人吃的勾當,有皮的都剝了皮,有核的都吐出核,卻怎麼不見個人形?”羊力大仙道:“師兄勿疑,想是我們虔心志堅,在此晝夜打坐誦經,前後申文,斷然驚動道家天尊。想是大道爺爺聖駕降臨,受用了這些供養。趁今仙神未返,鶴駕在斯,我等可拜告天尊,懇求些金丹法水,增些法力,長些壽年。”鹿力大仙道:“別是驚動了佛祖?”羊力大仙道:“佛祖來,能吃這些葷供?早收了我們去了。”虎力大仙道:“說的是,想是道祖駕臨。”教:“徒弟們焚香、動樂、誦經!一壁廂取法衣來,等我步罡拜禱。”那些小道士俱尊命,焚香的焚香,取樂器的取樂器。只聽噹的一聲磬響,齊念《道德金剛經》。虎力大仙披了法衣,擎着玉簡,對面前舞蹈揚塵,拜伏於地,朝上啓奏道:
誠惶誠恐,稽首歸依。臣等興教,仰望清虛。道主佛副,合柔至金。敕修寶殿,御製座闈。廣陳供養,高掛幡旗。通宵秉燭,鎮日香菲。一誠達上,寸敬虔歸。今蒙降駕,未返仙車,望賜金丹,望舍法水,進與朝廷,長壽安康。
八戒聞言,心中忐忑,默對行者道:“這是我們的不是,吃了東西,且不走路,只等這般禱祝,卻怎麼答應?”行者捻了一把沙僧道:“叫老君舍水賜丹呢。”沙僧忽地開口,叫聲:“晚輩小仙,且休拜祝,我先問你。你既道佛同敬,爲何百般羞辱和尚?”那些大小道土,聽見上首金身說出責人的話,一個個抖衣而顫道:“爺爺呀!活天尊臨凡,活天尊臨凡!”虎力大仙戰驚驚應話道:“不是晚輩有意羞辱和尚,是他們自己不長勁。早年間,三個和尚國師領着幾百個和尚求雨,四十九天寸功未建。不但耗去了君王的無數錢糧,還對神聖不敬。”沙僧道:“怎麼對神靈不敬?”虎力大仙道:“設壇求雨的時候,這些和尚把畫有佛祖、菩薩的掛軸,和寫有佛祖、菩薩的符咒都當了手紙使用;還有,他們這些和尚一點也不敬仰你老,晚輩就懲罰了他們。”沙僧道:“既這樣,本尊也不怪罪你了。只是不曾帶得金丹聖水,待改日再來垂賜。”衆道士雲:“師父,萬不可放天尊爺爺,好歹求個長生的法兒!”鹿力大仙上前,又拜雲:
揚塵頓首,謹辦丹誠。微臣歸命,俯仰天聖。自來此界,興道修佛。國王心喜,敬重玄齡。羅天大醮,徹夜看經。幸天尊之不棄,降聖駕而臨庭。俯求垂念,仰望恩榮。是必留些聖水,與晚輩弟子們延壽長生。
沙僧捻着行者,默默道:“哥呀,要得緊,又來禱告了。”行者道:“與他些罷。”八戒寂寂道:“哪裡有得?”大聖道:“我有辦法。”那道士吹打已畢,大聖學着沙僧的腔調,開言道:“那晚輩小仙,不須拜伏。我欲不留些聖水與你們,恐滅了苗裔;若要與你,又特容易了。”那些道士只顧拜伏,哪裡辨得誰的聲音,都一齊叩頭道:“萬望天尊念晚輩弟子恭敬之意,千乞喜賜些須,我晚輩弟子廣宣道義,奏國王普敬天尊。”大聖道:“既如此,取器皿來。”那道士都一齊頓首謝恩。三老道便命徒孫擡來一口大缸,放在供桌前。行者道:“你們都出殿前,掩上格子,不可泄了天機,好留與你些聖水。”衆道一齊跪伏丹墀之下,掩了殿門。八戒鼓嘴問道:“上哪弄聖水去?”那行者扭臉嘰咕了一句話,八戒喜歡道:“哥啊,我把你做這幾年兄弟,只這些兒不曾弄我。我才吃了些東西,道要幹那個事兒哩。”那呆子往前挪了挪身子,揭衣服,應着下邊大缸,忽喇喇,就似呂梁洪倒下阪來。大聖推了推沙和尚,沙僧也笑着撒了一通。依舊整衣端坐在上道:“小仙領聖水。”
那些道士推開格子,磕頭禮拜謝恩,擡出缸去,教:“徒弟,取個鐘子來嚐嚐。”小道士即便拿了一個茶鍾,遞與老道士。道士舀出一鍾來,喝下口去,只情抹脣咂嘴。鹿力大仙道:“師兄好吃麼?”老道士努着嘴道:“不甚好吃,有些酸澀之味。”鹿力和羊力道:“等我們嚐嚐。”也各喝了一鍾,道:“有些豬尿臊氣。”行者坐在上面,聽見說出這話兒來,已此識破了,道:“我弄個手段,索性留個名罷。”大叫雲:
假道,假道,你好胡思!哪個三聖,肯降凡基?吾將真性,說與你知。大唐僧衆,奉旨來西。良宵無事,下降宮闈。吃了供養,閒坐嘻嘻。蒙你叩拜,何以答之?些須下水,與你解渴!
那道士聞得此言,攔住門,一齊動叉鈀、掃帚、瓦塊、石頭,沒頭沒臉,往裡面亂打。好大聖,左手挾了八戒,右手挾了沙僧,闖出門,駕着祥光,徑轉智淵寺,不敢驚動師父,偷偷睡下不題。
卻說本城城隍和土地,,忙得正歡,原來兩處合在一起,侍候唐僧的護法神衹哩。城隍廟裡燈火輝煌,三七、五六的,酒喝得熱鬧。大伽藍醉熏熏的道:“土地老哥,派出的哨探回來沒有?”土地道:“剛剛回來。”大伽藍道:“那大聖有什麼動靜?”土地道:“大聖弟兄三個去了一趟三聖觀,羞辱了三個假道士一陣後,已回智淵寺睡覺去了。”大伽藍道:“叫那小鬼過來,細細說來。”土地就叫小哨鬼進來詳述了一遍。衆護法聽了,都哈哈笑了起來。二伽藍道:“這八戒、沙僧也夠下流的,竟用臊尿侍候那三個混球。”三伽藍道:“這三個傢伙還不算忘本,好歹還供着佛祖的金身。”大伽藍道:“我就搞不明白,他把佛道兩祖放在兩邊,中間卻供着觀音。”五伽藍道:“我想這三個小獸在靈山西園時,觀音菩薩給過他恩罷。”四伽藍道:“把菩薩供在中間,我估莫他三個沒安什麼好心。”六伽藍道:“當初誰發現這三個小獸偷吃了佛祖的點心?”二伽藍道:“是靈吉菩薩。當時菩薩去佛祖那回報情況,佛祖不在,卻巧碰着這三個小獸,蹲在廂房裡大口大口的吃果品。菩薩就找來西園的護持,把這三個小獸關進了山洞。佛祖責成刑法處,便問了這三個小獸偷吃聖果的罪,每個扙四十鞭,警閉五年。誰知這三個小獸弄玄虛,偷跑了出來,在這裡遭蹋和尚起來。”城隍道:“這三個假道士不只遭蹋和尚,還遭蹋比丘尼呢。城裡城外,十多處庵堂,排班輪流伺候他們三個。這幾年中,年青的比丘尼都生過孩子,有的還不止生一個。”大伽藍道:“禽獸!女尼生的孩子呢?”城隍道:“這些孩子哪能長成,都被他三個活吃了,說是煉功呢!”三伽藍道:“不是說虎毒不食子嗎?”二伽藍道:“連深山裡沒習過法的野虎也不如。”六伽藍道:“這些禽獸越習法越不如禽獸了,真是可悲。”城隍道:“這些女尼躲又躲不掉,跑又跑不了,有幾個都氣成瘋子傻子了。”四伽藍道:“靈山敗類,不但褻瀆佛祖,還嫁禍太上老君。原來他供佛祖、老君和觀音,是生着惡意的呢,是把他們當擋箭牌使的!”五伽藍道:“這事要不要去告訴佛祖?”四伽藍道:“還什麼告訴佛祖,咱們直接把這禽獸弄死完事!”土地道:“你們未必是他三個的對手。呼風喚雨,說來就來。只不知他們的手段,在哪學的?”五伽藍道:“佛祖常在西園打坐習法,園中的好多飛禽走獸也都跟着演習;佛祖也熱衷於教習他們法術。久而久之,這些動物都入了法門,習得一身法術。土地老哥說的對,我們未必是他的對手。”二伽藍道:“這些畜生爲何不先學佛祖的仁義,然後再學法術呢?”三伽藍道:“畜生必竟是畜生,他能學得了佛祖的道德?”六伽藍道:“別光說什麼仁義、道德,眼下該乍辦?”四伽藍道:“忙什麼!我們只情喝酒。走着瞧罷,大聖未必叫這三個畜生活下去。”衆護法齊聲道:“我們怎麼把大聖給忘了,喝酒!喝酒!”一羣護法在城堭廟裡連夜取樂不題。
早是五鼓三點,那國王設朝,聚集兩班文武,但見絳紗燈火光明,寶鼎香雲靉靆。此時唐三藏醒來,叫:“徒弟,徒弟,伏侍我倒換關文去來。”行者與沙僧、八戒急起身,穿了衣服,侍立左右道:“上告師父,這君王信道不信佛,恐言語差錯,不肯倒換關文,我等護持師父,都進朝去也。”唐僧大喜。行者教悟淨帶了通關文牒,教悟能拿了錫杖,將行囊馬匹交與智淵寺僧看守。徑到五鳳樓前,對黃門官作禮,報了姓名,言是東土大唐取經的和尚,來此倒換關文,煩爲轉奏。那閣門大使,進朝俯伏金階奏曰:“外面有四個和尚,說是東土大唐取經的,欲來倒換關文,現在五鳳樓前候旨。”國王聞奏,不悅道:“天下的和尚都是呼不得風,喚不得雨的人,還有何經可取?不與倒換關文!念他遠路之僧,就不加罪與他,叫他快快原路返回。”旁邊閃過當駕的太師,啓奏道:“東土大唐,乃東勝神州轄地,號曰中華大國,到此有幾萬裡之遙,路多妖怪。這和尚一定有些法力,方敢西來。望陛下看中華之僧,且召來驗牒放行,庶不失善緣之意。”國王准奏,把唐僧等宣至金鑾殿下。師徒們排列階前,捧文牒與國王。
國王展開方看,又見黃門官來奏:“三位國師來也。”慌得國王收了關文,急下龍座,着近侍的設了繡墩,躬身迎接。三藏回頭觀看,見那大仙,搖搖擺擺,後帶着一雙丫髻蓬頭的小童兒,往裡直進,兩班文武控背躬身,不敢仰視。他上了金鑾殿,對國王徑不行禮。那國王道:“國師,朕未曾奉請,今日如何肯降?”老道士雲:“有一事奉告,故來也。那四個和尚是哪國來的?”國王道:“是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的,來此倒換關文。”那三道士鼓掌大笑道:“我說他走了,原來還在這裡。”國王驚道:“國師有何話說?他纔來報了名,就拒他倒換關文,要他原路返回。怎奈當駕太師所奏有理,朕因看遠來之意,方纔召入驗牒,不期國師有此問。想是他冒犯尊顏,有得罪處也?”道士笑雲:“陛下不知,他昨日來的,在南門外弄玄虛,打殺我兩個徒孫;夜間又闖進觀來,把三聖像毀壞,卻假扮了金身,偷吃了御賜供養。我等被他矇蔽了,只道是天尊下降,求些聖水金丹,進與陛下,指望延壽長生,不期他遺些小便,哄瞞我等。我等各喝了一盅,嚐出滋味,正欲下手擒拿,他卻走了。今日還在此間,正所謂‘冤家路窄’ 也!”那國王聞言發怒,欲誅四衆。大聖進前一步,厲聲高叫道:“陛下,暫息雷霆之怒,容僧等啓奏。”國王道:“你衝撞國師,國師之言,豈有差謬!”行者道:“他說我昨日到城外打殺他兩個徒弟,是誰知證?我等且屈認了,着兩個和尚償命,還放兩個去取經。他說我毀壞了三聖,鬧了觀宇,這又是栽害我也。再說,觀中都供奉三清,他怎說毀壞了什麼三聖?”國王道:“你是遠路和尚,恐還不知。那西天什麼如來,已棄佛革新,也隨了道宗;國師還說,三清之位,本來就有兩個虛席,正好道祖領着如來和觀音來普世,所以叫三聖。”行者笑道:“國師在愚弄你呢,從沒聽說如來又隨了道宗。”國王道:“你從東土來取經,剛走來半道,哪裡知道我們西牛的事。我且問你,怎說國師栽害你?”行者道:“我僧乃東土之人,乍來此處,街道尚且不通,如何夜裡就知他觀中之事?既遺下小便,就該當時捉住,卻這早晚坐名害人。天下假名託姓的無限,怎麼就說是我?望陛下回嗔詳察。”那國王本來昏亂,被行者說了一遍,他就決斷不定。
正疑惑之間,又見黃門官來奏:“陛下,門外有許多鄉老聽宣。”國王道:“有何事幹?”即命宣來。宣至殿前,有三四十名鄉老,朝上磕頭道:“萬歲,今年一春少雨,但恐夏月幹荒,特來啓奏,請哪位國師爺爺祈一場甘雨,普濟黎民。”國王道:“鄉老且退,就有雨來也。”鄉老謝恩而出。國王道:“唐朝僧衆,朕敬道棄佛爲何?只爲當年求雨,我朝僧人,立了四十九天大壇,更未求得一點;幸天降國師,拯援塗炭。你今遠來,冒犯國師,本當即時問罪,姑且恕你,敢與我國師賭勝求雨嗎?若祈得一場甘雨,濟度萬民,朕即饒你罪名,倒換關文,放你西去。若賭不過,無雨,就將汝等推赴殺場,典刑示衆。”行者笑道:“小和尚也曉得些兒求禱。”
國王見說,即命打掃壇場,一壁廂教:“擺駕,寡人親上五鳳樓觀看。”當時多官擺駕,須臾上樓坐了。唐三藏隨行者、沙僧、八戒,侍立樓下,那三國師陪國王坐在樓上。少時間,一員官樓下跪報:“壇場諸色皆備,請國師爺爺登壇。”那虎力大仙,欠身拱手,辭了國王,徑下樓來。行者向前攔住道:“先生哪裡去?”大仙道:“登壇祈雨。”行者道:“你也忒自重了,更不讓我遠鄉之僧。也罷,這正是‘強龍不壓地頭蛇’。 先生先去,必須對君前講開。”大仙道:“講什麼?”行者道:“我與你都上壇祈雨,知雨是你的,是我的?不見是誰的功績了。”國王在上聽見,心中暗喜道:“那小和尚說話,倒有些筋節。”沙僧聽見,暗笑道:“不知他一肚子筋節,還不曾拿出來哩!”大仙道:“不消講,陛下自然知之。”行者道:“雖然知之,奈我遠來之僧,未曾與你相會,那時彼此混賴,不成勾當,須講開方好行事。”大仙道:“這一上壇,只看我的令牌爲號:一聲令牌響,風來;二聲響,雲起;三聲響,雷閃齊鳴;四聲響,雨至;五聲響,雲散雨收。”行者道:“妙啊!我僧是不曾見!請了!請了!”
大仙拽開步前進,三藏等隨後,徑到了壇門外。那裡有一座高臺,約有三丈多高。臺左右插着二十八宿旗號,頂上放一張桌子,桌上有一個香爐,爐中香菸靄靄。兩邊有兩隻燭臺,臺上風燭煌惶。爐邊靠着一個令牌,牌上正面鐫的是雷神名號,背面鐫着佛家的六字真言,叫“唵、嘛、呢、叭、咪、吽”。 底下有五個大缸,都注着滿缸清水,水上浮着楊柳枝。楊柳枝上,託着一個鐵牌,牌的正面鐫着雷霆都司的符字,牌的背面鐫着“南海觀自在無量大法” 九個大字。左右有五個大樁,樁上寫着五方蠻雷使者的名錄。每一樁邊,立兩個道士,各執鐵錘,伺候着打樁。臺後面有許多道士,在那裡寫作文書。正中間設一架紙爐,又有幾個像生的人物,都是那執符使者,土地贊教之神。那大仙走進去,更不謙遜,直上高臺立定。旁邊有個小道士,捧了幾張黃紙,書就的符字,一口寶劍,遞與大仙。虎力執着寶劍,念聲咒語,將一道符在燭上燒了。那底下兩三個道士,拿過一個執符的像生,一道文書,亦點火焚之。那上面乒的一聲令牌響,只見那半空裡,悠悠的風色飄來。豬八戒口裡作念道:“不好了,不好了!這道士果然有本事,令牌響了一下,果然就颳風!”行者道:“兄弟悄悄的,你們少與我說話,只管護持師父,等我幹事去來。”
好大聖,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就變作一個假行者,立在唐僧身邊,他的真身,起到半空中,高叫:“那司風的是哪個?”慌得那風婆婆捻住布袋,巽二郎扎住口繩,上前施禮道:“大聖好!我們是天庭甘雨司符咒部的,專管大明洲下界設壇祈求風雷雨雪事。我是風婆婆,他是巽二郎。下方仙道因祭符誦咒求風,我們只好勞動了。”行者道:“我保護唐朝聖僧西天取經,路過車遲國,與那老道賭勝祈雨,你怎麼不助老孫,反助那虎力?我且饒你,把風收了,若有一些風兒,把那道士的鬍子吹得動動,各打二十鐵棒!”風婆婆道:“不敢!不敢!”遂而沒些風氣。八戒忍不住,亂嚷道:“那先兒請退!令牌已響,怎麼不見一些風兒?你下來,讓我們上去。”那道士又執令牌,燒了符檄,撲的又打了一下,只見那空中雲霧遮滿。孫大聖又當頭叫道:“布雲的是哪個?”慌得那推雲童子、布霧郎君當面施禮,言了司屬。行者又將前事說了一遍,那雲童、霧子也收了雲霧,一天萬里更無雲。八戒笑道:“這先兒只好哄哄這皇帝,搪塞黎民,全沒些真本事!令牌響了兩下,如何又不見雲生?”那道士心中焦躁,仗寶劍,解散了頭髮,念着咒,燒了符,再一令牌打將下去,只見雷公、電母當空不悅道:“無風無雲,還行什麼雷電符令,這不應着‘晴天干打雷,閃光不下雨’ 了嗎!”說着迎着大聖,便施禮,道:“大聖爺爺何干?”大聖道:“何干!爲何要助虎妖?”雷公道:“不是我助,是他在壇上行了佛道雷令,推根還在太上老君和如來佛那裡。”大聖道:“別管老君如來,且都住了,同候老孫行事。”果然雷也不鳴,電也不閃。那道士愈加着忙,又添香、燒符、唸咒、打下令牌,半空中又有雨師領着一班水兵而至。行者當頭喝道:“都別忙!”雨師見是行者攔阻,忙近前施禮道:“小神也是得了符令纔來施雨的。”大聖又把原由說了,雨師道:“放心大聖,一滴雨也不給他施。”大聖忙把符咒部的風、雲、雷、雨各執事喚在一處道:“那道士四聲令牌已畢,卻輪到老孫下去幹事了,但我不會發符、燒檄、打甚令牌,你列位卻要助我行行。”雨師道:“大聖吩咐,誰敢不從!但只是得一個號令,方敢依令而行;不然,風、雲、雷、電連着快了,顯得大聖無款也。”行者道:“我將棍子爲號罷。”那雷公大驚道:“爺爺呀!我們怎吃得你那金箍棒?”行者道:“不是打你們,但看我把棍子往上一指,就要颳風。”那風婆婆、巽二郎沒口的就答應道:“就放風!”大聖道:“棍子第二指,就要布雲。”那推雲童子、布霧郎君道:“就布雲,就布雲!”大聖道:“棍子第三指,就要雷電皆鳴。”那雷公、電母道:“奉承!奉承!”大聖道:“棍子第四指,就要下雨。”那雨師道:“遵命!遵命!”大聖道:“棍子第五指,就要大日晴天,卻莫違誤。”
吩咐已畢,遂按下雲頭,隱着身回到下邊,把毫毛一抖,收上身來。行者遂在旁邊高叫道:“先生請了,四聲令牌已響畢,更沒有風雲雷雨,該讓我了。”那虎精無奈,不敢久佔,只得下了臺讓他,努着嘴,徑往樓上見駕。行者道:“等我跟他去,看他說些甚的。”只聽得那國王問道:“寡人這裡洗耳誠聽,你在那裡四聲令響,不見風雨,何也?”道士雲:“今日雨師們不在家。”行者厲聲道:“陛下,雨師們俱在家,只是這國師法術不靈,請他不來。等和尚請來你看。”國王道:“即去登壇,寡人還在此候雨。”行者見說,急抽身到壇所,扯着唐僧道:“師父請上臺。”唐僧道:“徒弟,我卻不會祈雨。”八戒笑道:“他害你了,若還沒雨,拿上柴蓬,一把火了帳!”行者道:“你不會求雨,好的會念經,等我助你。”那長老才舉步登壇,到上面,端然坐下,定性歸神,默唸那《多心經》。正坐處,忽見一員官,跑步來問:“那和尚,怎麼不打令牌,不燒符檄?”行者高聲答道:“不用!不用!”
行者聽得老師父經文念盡,卻去耳朵內取出鐵棒,迎風幌一幌,就有丈二長短,碗來粗細。將棍望空一指,那風婆婆見了,急忙扯開皮袋,巽二郎解放口繩,只聽得呼呼風響,瞞城中揭瓦翻磚,揚砂走石。看起來,真個好風,卻比那尋常不同也。但見:
折柳傷花,摧林倒樹。九重殿損壁崩牆,五鳳樓搖樑憾柱。天邊紅日無光,地下黃砂有翅。演武廳前武將驚,會文閣內文官懼。三宮粉黛亂青絲,六院嬪妃蓬寶髻。侯伯金冠落繡纓,宰相烏紗飄展翅。當駕有言不敢談,黃門執本無由遞。金魚玉帶不依班,象簡羅衫無品敘。彩閣翠屏盡損傷,綠窗朱戶皆狼狽。金鑾殿瓦走磚飛,錦雲堂門歪槅碎。這陣狂風果是兇,颳得那君王父子難相會,六街三市沒人蹤,萬戶千門皆緊閉!
正是那狂風大作,孫行者又顯神通,把金箍棒鑽一鑽,望空又一指,只見那:
推雲童子,布霧郎君。推雲童子顯神威,骨都都觸石垂天;布霧郎君施法力,濃漠漠飛煙蓋地。茫茫三市暗,冉冉六街昏。因風離海上,隨雨出崑崙。頃刻漫天地,須臾蔽世塵。宛然如混沌,不見鳳樓門。
此時昏霧朦朧,濃雲靉靆,孫行者又把金箍棒鑽一鑽,望空又一指,慌得那:
雷公奮怒,電母生嗔。雷公奮怒,倒騎火獸下天關;電母生嗔,亂掣金蛇離斗府。唿喇喇施霹靂,震碎了鐵叉山;淅瀝瀝閃紅綃,飛出了東洋大海。呼呼隱隱滾車聲,燁燁煌煌飄稻米。萬萌萬物精神改,多少昆蟲蜇已開。君臣樓上心驚駭,商賈聞聲膽怯忙。
那沉雷護閃,乒乒乓乓,一似那地裂山崩之勢,唬得那滿城人,戶戶焚香,家家化紙。孫行者高呼:“天上諸神聽清,仔細替我查那貪贓壞法之官,忤逆不孝之子,多打死幾個示衆!”那雷越發振響起來。行者又把鐵棒望上一指,只見那:
師施號令,雨漫乾坤。勢如銀漢傾天塹,疾似雲流過海門。樓頭聲滴滴,窗外響瀟瀟。天上銀河瀉,街前白浪滔。淙淙如甕檢,滾滾似盆澆。孤莊將漫屋,野岸欲平橋。真個桑田變滄海,霎時陸岸滾波濤。神仙藉此來相助,擡起長江望下澆。
這場雨,自巳時下起,只下到午時初刻還未住點。下得那車遲城,裡裡外外,水漫了街衢。那國王傳旨道:“雨夠了,雨夠了!十分再多,又渰壞了禾苗,反爲不美。”五鳳樓下聽事官冒雨來報:“聖僧,雨夠了。”行者聞言,將金箍往上又一指,仰臉高呼道:“衆位雨師辛苦了,請回!請回!”只見霎時間,雷收風息,雨散雲收。國王滿心歡喜,文武盡皆稱讚道:“這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 就是我國師往日求雨,若要晴,細雨兒還下半日,便不清爽;怎麼這和尚要晴就晴,頃刻間杲杲日出,萬里無雲也。”
國王教迴鑾,倒換關文,打發唐僧過去。正用御寶時,又被那三個國師上前阻攔道:“陛下,這場雨全非和尚之功,還是我道門之力。”國王道:“你才說雨神不在家,不曾有雨,他走上去,以靜功祈禱,就雨下來,怎麼又與他爭功何也?”虎力大仙道:“我上壇發了文書,燒了符檄,擊了令牌,那雨師誰敢不來!想是別方召請,風、雲霧、雷電、雨各司俱不在,一聞我令,隨趕而來;適遇着我下他上,一時撞着這個機會,所以就雨。從根算來,還是我請的雨神下的雨,怎麼算作他的功勞?”那國王昏亂,聽此言,卻又疑惑沒了主張。不知國王做出什麼決定,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