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曲.13

李後唐率領他的新部曲剛離開船驛,駱祥便差人過來,領着柿人營的少年們到船驛裡面去換上新裝。

“駱總管效率還挺高的。”天羅剎讚道。

周不易笑說:“船驛是柿人集結、易換的地方,換主人往往都會換衣裝。這種銀子好掙,天濟會可不會放過這種生意。”

天羅剎道:“天濟會倒是頭腦極靈活,難怪能吞世間財。”她吩咐周管家:“他們換裝的事,你去和駱總管協調辦好。用料須是上好,玄雀王國的人,只用最好的。少年們的午餐一併安排好,時間緊湊,申時一到,繼續起航。”

天羅剎吩咐完鉅細之事,輕輕吐了一口氣,就想着獨處一會兒。

不知爲何,她今天在這羣少年面前有點忐忑,她從未有過這種很心累的感覺。

“天教官,我想問個問題。”她不料平時很內向少言的有儀追了過來。

有儀已換上一套紅彤彤的齊膝紗裙,小蠻腰下着紅綢收腳長褲,頭上用紅絲絛綰了一個丸子髻,腳穿一雙銀白色繡花鞋,看上去楚楚可愛,完全沒有了之前那個原始邋遢小女娃的模樣。

天羅剎原本有點緊張,她擔心這些少年問一些她不願意啓齒的事。但此刻看到有儀,卻情不自禁地讚道:“喲,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紅牡丹,真好看。”

有儀一臉小激動,手上輕攥着裙襬,不勝欣喜地說:“天教官,衣服好好看,布料好舒服。”

天羅剎默然。她深呼吸了一下,緩緩擡起手,撫了一下有儀的頭髮,淡淡地說:“有事?”

她完全沒料到,有儀過來問的卻是關於武修對戰的事:“天教官,剛纔那個樊老二和李後唐都是武修九級,爲什麼樊老二會一招完敗呢?”

天羅剎饒有興趣地看了一眼有儀:“你這小女孩竟然對老爺兒們打架有興趣?”

有儀俏臉一紅,蟻聲說:“人家現在十三歲,算成年女子,不算小女孩了啊。”

天羅剎:“……”

有儀:“……”

天羅剎回到話題上,說:“首先,作爲同級之戰,李後唐不要臉地先出手了,佔了先機。”

有儀點點頭。

天羅剎再補充:“其二……”

有儀似乎也在思索,脫口而出道:“樊老二也大意了。”

天羅剎點點頭,說:“不過這都不是慘敗的主因。”

有儀邊聽邊思考着。

天羅剎道:“最重要的是第三個原因,樊老二縱情聲色,掏空了身體,導致自毀根基。別看他聲色俱厲,其實因爲根基不穩,早已回落到了只有四成的威力。所以,樊老二身後那五個女待衛纔是讓他被秒殺的主因。”

有儀認真地思考着,口中在回味着天羅剎的答案。

天羅剎見有儀還在消化,就說:“挺好的,有儀,人貴在好學,請保持這種態度。”說完,飄身離去。

有儀點點頭,她默默地琢磨着天教官剛纔的話,感覺到裡面有給到她許多啓發。

而在另一邊,作樂沒有去船驛中換裝,他竟然走到了奄奄一息的閹人憲身前。

小灰和小花兩隻大狼犬竟擺着大尾巴,上哪都跟着作樂。

閹人憲整個人一瑟縮,喝道:“小子,你想做什麼?”

作樂伸出手,想去扶閹人憲坐起來。

閹人憲朝作樂身上一伸腿,軟綿綿地蹬在作樂的身上,喉嚨裡發出尖銳的罵聲:“滾開,垃圾!我警告你,別碰我!”

他的手在地上反覆摸索,然後拿起放在身邊的短劍,指着作樂說:“你若敢碰我,看我會不會砍死你!那個殿下也救不了你!來啊,要不你來試試啊!”閹人憲越罵越狂暴,似乎作樂這種柿人孩子與他有數不完的仇恨。

小灰呲着牙欲撲倒閹人憲,作樂拍了拍它的腦袋,示意它安靜。

作樂聳聳肩說:“罵吧,看你能狠到幾時。我並沒惡意,只想看看你的傷,也許還能及時醫治一下。”說完,走向另外那個被有食剷斷了腿骨的柿人巨漢。

閹人憲仍舊在不停地叫罵:“醫你妹的醫!一個豬狗不如的柿人,談什麼治人的夢話!若你這種廢物也能醫人,我當衆給你倒立着學狗叫一天!”

作樂歪着腦袋斜瞥着閹人憲:“我沒興趣和你立賭約,況且你倒立狗叫的戲碼估計也沒有什麼人會期待。”說完,回過頭去,只留給閹人憲一個強健的背影。他查看了一下柿人漢子的腿傷,吐字清晰:“我乃柿人作樂,你可願意我爲你醫治這條斷腿?”

這個漢子自受傷後,似乎已被他的主人拋棄了。受傷的時候,他放聲哀號;後來,他發現四名同伴只救回了閹人憲,卻沒有一個再去過問他。

他是過來人,這種情況見得太多了——一個斷了腿的柿人,沒有哪個柿人主會留着一個廢人讓自己浪費米糧。

所以,這個八尺大漢,獨自默默地爬到一邊,咬着牙關強忍着腿上的劇疼,卻再也不願發出一聲叫喚。

他的眼中,沒有悲也沒有喜,彷彿一切和他再無瓜葛。他仰天一嘆,早已閉上了雙眼。就在此時,他聽到了作樂對他說話的聲音。

大漢以爲是自己的幻聽,微微睜開眼,看到一個柿人少年、兩頭巨狼蹲在自己身邊,頓時嚇了一跳。

他看得出來,這個少年和重傷了自己的少年是一道的。

大漢哆嗦了一下,喉結艱難地動了一下,沉聲說:“要殺要剮直接給個痛快,你爺爺檀恆決不皺一個眉頭!不過若你還要再戲弄我,我拼死也要讓你血濺五步!”說完,他復又閉上眼,彷彿當真無視作樂這種角色。

只聽作樂說:“斷肢變形,患處瘀腫,這種情況,屬於骨質碎裂,血管損傷,神經和韌帶都會受到撕扯。我挺佩服你,一般人早就痛得昏迷過去了。”

大漢重新睜開了虎目。他不相信少年能醫治他的傷,但他感覺這個小孩似乎真的在關注自己的傷勢。

作樂摸着下巴,說:“這傷,我能治。你可願意讓我試試?”

他見大漢仍不置可否,嘟了一下嘴,起身道:“好吧,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強。”說完,就準備轉身要走。

大漢終於吐出了兩個字:“願意。”他內心並不相信作樂能醫治他的腿,但嘴上卻很任性。

“哎?”作樂沒想到這個倔頭倔腦的檀恆竟然改變了主意,同意接受治療。

作樂又開心地蹲下說:“這樣纔對嘛。一個病人,千萬別諱疾忌醫,那纔是最大的病,結果往往就是自作自受……”

閹人憲似乎嗓子罵累了,只剩下嘰嘰咕咕。

拱衛在一旁的四個柿人大漢,本來也偷偷注視着作樂。後來,見作樂在那喋喋不休的叨唸不停,都擡起了頭望向了天空。

“……病情如果一拖再拖,錯過了醫治的時機,就真的無藥可救了。這也是爲啥一個人沒了生機之後,任何手段都回天乏術……”大漢也閉上了眼,內心有些後悔了,唉,這小子就是個話癆。

“唉,不過看這傻小子也是一番好意,由他去吧。有個人給自己說說話,也挺不錯的。”就在這時,他聽到作樂在一旁還自顧自地哼起了曲兒,一個個音符倒是挺悅耳動聽的。

這位大漢聽着這首好聽的樂曲,彷彿看到了冰雪在融化,春芽在蓄勢綻放,春風在佛臉,雲雀在撲棱着新生的羽翼……衆多僅屬於春天的畫面、聲響交織在一道,讓他仿如置身在一片充滿了生機勃發的人間仙境。

名爲檀恆的大漢心中吃了一驚,緊鎖的眉目間出現了劇烈的震動,看得出他的情緒正在波動。

這時,一個聲音出現在檀恆的識海中:“不用緊張,全身放鬆弛。你的傷勢正在得到修復,別分神!儘量在春之境中呆多一會,我會和你一起努力。”這個聲音,正是那個傻小子的聲音。

“是他。竟然真的是他,那個話癆小孩……”此刻,檀恆再沒有遲疑,真的鬆開了眉頭,整個人放鬆了下來。

也許是睡了一覺,也許是進入了一段冥想狀態,當檀恆醒來時,他感到自己斷腿的位置一陣清涼。

他馬上睜開雙眼,只見他腿上的腫痛已經消失不見,骨折引起的畸形也恢復如初。在他的傷患上,已被人用布條固定好了木板塊。

那個話癆正蹲在他身邊。只見他的手指戳了戳他的斷腿處,歪着腦袋問:“感覺咋樣?”

檀恆激動地點點頭,無法自己地連聲道:“嗯嗯,感到你在戳我!”

作樂搖着頭吩咐檀恆說:“一週內小心休息,儘量不要再受劇烈的碰撞,然後就……好了。”

檀恆此時已無言以答。

八尺漢子,伏於作樂身前,三叩呼道:“多謝神醫相救,請受檀恆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