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的升旗儀式上,國旗下演講完畢後,徐朝陽校長鄭重地說:“老師們、同學們,下面,我們請一位同學,談一下他的思想認識。”
走上來的是陳望春,他念的是一份檢討,劉愛雨聽了幾句就懵住了,原來是陳望春在檢討反省自己如何禁不起誘惑,辜負了老師父母的教誨,沉溺於早戀的泥沼,不能自拔。
陳望春用很大的篇幅,詳細描述了植樹造林那天,他和劉愛雨之間發生的事。
下面的學生炸了巢的馬蜂一樣,嗡嗡嗡,徐朝陽校長多次彈壓,都無濟於事,在精彩處,初三學生還報以熱烈的掌聲和口哨聲。
陳望春說從始至終,是劉愛雨主動,他被動,是劉愛雨勾引他。
劉愛雨是個狐狸精、是妲己、是潘金蓮、是紅顏禍水。
陳望春怎麼能這樣呢?
這不是事實,劉愛雨想辯解,但她的嘴脣蠕動着,聲音如蚊蟲一般,被山呼海嘯般的喝彩聲淹沒。
劉愛雨渾身冰涼,幾乎所有的同學都回頭望着她,議論着指點着,但她渾然不覺,她眼前一片漆黑,感覺自己的魂魄飛上了高空,而她的皮囊在一羣螞蟻中間,很快將被它們蠶食。
多年以後,身在北京的劉愛雨,常常想到這一幕,她久久地站在窗口,看着北京光怪陸離、流光溢彩的夜景出神,那是她一生之中感覺到最寒冷最黑暗的一天。
這天中午,徐朝陽校長領着劉愛雨進了初三(2)班教室,說:“吳老師,劉愛雨轉到你班上。”
吳老師做出一個誇張的痛苦表情說:“徐校長,你不能害我啊!”
徐朝陽校長面無表情說:“全校一盤棋,要服從大局。”
徐校長走了,劉愛雨抱着她的作業書本,傻傻地站在教室裡,吳老師什麼話也沒說,繼續講課,好像劉愛雨是一縷空氣似的。
下課鈴響了,吳老師走下講臺,走過劉愛雨身邊時說,坐到教室後面去,然後,他帶着嫌惡的表情,用力摔上了門。
在油坊門學校,學生從來沒有在半途轉班的先例,這就像一株生長了兩個月的、已經紮了根的禾苗,硬生生地把它拔了出來,隨意插在另一塊地上,它能活過來嗎?
轉班這件事,不論什麼時候想起來,劉愛雨都心疼如割。
2012年夏天,劉愛雨給油坊門學校捐助了五千冊圖書和五十臺電腦。
捐贈儀式之後,縣長、教育局長、校長陪着她在學校轉,當轉到當年的初三(2)班教室時,劉愛雨驀地頭皮一緊,鼻子發酸,淚花閃爍。
陪同的王縣長說:“劉女士故地重遊,觸景生情啊。”
這一天極其漫長,劉愛雨坐在教室最陰暗的角落,沒有一個學生理睬她,但他們無時不刻地在議論她、取笑她。
第二天早飯後,劉愛雨的書包不見了,她找遍了教室,哪裡都沒有,她的桌子上沒有一支筆、一本書、一個作業本,就這麼從早自習,一直坐到晚自習下,期間,沒有一個科任老師理睬她,甚至看都不看她。
班裡的同學時不時偷偷掃她一眼,然後捂住嘴巴笑。
同學們都去休息了,劉愛雨最後一個走出教室,準備回家,在校門口,班上一個最老實的女生,悄悄告訴她,她的書包丟在廁所外面。
劉愛雨找到了自己的書包,已經污穢不堪,她掏出裡面的書本,凡是髒了的,她都丟掉不要,剩下的,她抱在懷裡,回了家。
院子裡靜悄悄的,魁星樓上照常亮着燈,陳望春肯定在燈下做題,劉愛雨的心裡對他是愛恨交加的複雜感情,直到現在,劉愛雨也不敢相信,升旗儀式上那一番話出自陳望春之口。
陳揹簍暴打何採菊的事件,在油坊門經久不衰地傳播着,有人加油添醋,杜撰了許多具有傳奇色彩的細節,傳着傳着,就像走樣了的一灘水,衍生出多個版本,不管哪個版本,劉麥稈都是主角,他企圖給陳揹簍戴一頂草綠色帽子,惹惱了陳揹簍。
人們一邊倒地指責痛斥陳揹簍,同情憐憫何採菊,這個脾性溫和、心地善良的女人,見誰都笑呵呵地,卻遭遇了油坊門歷史上最殘忍的家暴。
有抱打不平者,竟然偷偷給何家畔捎了話,希望何採菊的孃家人能挺身而出,爲何採菊出一口氣。
但遺憾的是,何採菊兩個兄長在城裡打工,兩個嫂嫂冷漠地說:“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生是陳家人,死是陳家鬼,生死由陳揹簍說了算,口袋裡的棱角亂出頭,何家畔沒這規矩。”
劉愛雨和劉麥稈吵了一架。
劉愛雨放學回家,看着劉麥稈翹着二郎腿拉板胡,瞪他一眼說:“還拉,嫌惹的事不夠大?”
劉麥稈覺得莫名其妙,問:“咋了?惹啥事了?”
劉愛雨說:“你耳朵伸出去聽聽,我都羞得沒臉見人了。”
劉麥稈被說得雲裡霧裡的,跳了起來說:“到底咋了?”
劉愛雨跺跺腳說:“我說不出口。”
村裡男人女人,湊在一塊就議論劉麥稈,說他狗改不了吃屎的病,和不三不四的女人不來往了,又把手伸向了何採菊,兔子都不吃窩邊草,簡直是兩條腿的畜生。
何採菊捱打,劉麥稈有脫不了的干係,但劉愛雨不好意思明說,就埋怨劉麥稈不該去磨坊前。
劉麥稈不服氣,磨坊是他陳揹簍家的?我想去就去,你不是也去了嗎?你個小妖精倒怨我。
劉麥稈蠻橫不講理,氣得劉愛雨轉身就走。
陳望春情緒很低落,那晚上的一幕永遠地烙在了他的腦海裡,父親的冷酷無情,超出了陳望春的承受能力,每次想到他月光下猙獰的面目,陳望春都不寒而慄。
村裡人的議論像剝繭子,一層又一層,剝去了外皮,露出了內瓤,使少不更事的陳望春對這起事件的背景有所瞭解,他怨恨劉麥稈,但對他又無能爲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