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妲己帶碎紅和劉愛雨去辦公室報到,兩人都被安排在第三車間,車間主任周海明,二十五六歲的一個年輕人,低個子,理着寸頭,人顯得精明能幹,湖南人,大多數時間說普通話,時不時冒出一兩句湖南話,讓人摸不着頭腦
組長徐海鳳,三十出頭,皮膚較黑,瘦高個,四川人,聽說老家有兩個孩子。
周海明說:“給你們放一天假,休息準備一下,後天早晨八點準時上班。”
碎紅和劉愛雨在後勤處領了工裝,兩套,一套長袖的,一套短袖的;領了洗髮膏、洗面奶、香皂、洗衣液、衛生紙、毛巾、牙膏、牙刷等生活用品。
劉愛雨抱着一紙箱的洗漱用品,心潮起伏,這個廠子太好了,啥都發,這是她第一次見這麼多洋氣的東西。
她們宿舍在六樓,房間也是六張牀,已經住了四個人,被褥都是鋪好的。
碎紅選了靠門的上牀,劉愛雨選了靠窗的下牀,視野開闊,能看到廠子裡的風景,她很喜歡這個位置。
蘇妲己又帶她們去辦了飯卡,說以後吃飯就刷卡,卡上沒錢了自己充。
安頓好了她們,蘇妲己回去上班了,臨走時叮嚀,暫住證沒有辦下來時,千萬別出去。
下午六點多,碎紅和劉愛雨去食堂吃飯,蘇妲己說了,這個點剛好,去早了,開的窗口少,飯菜種類少;去遲了,人太多,排不上隊。
她們進去後,所有窗口都打開了,每個窗口只有四五個人,餐桌上的人也不多。
食堂很大,一眼望不到頭,兩邊是一字排開的窗口,中間是一排排整齊的桌椅;東西牆壁上,各有一個大屏幕彩電,正播放着電視劇,打了飯菜的工人,有的坐在一起,邊吃邊聊,有的邊吃邊看電視。
碎紅和劉愛雨只看得眼花繚亂,上百個窗口,每個窗口都十幾個菜,不知道吃哪個好,最後,她們還是選了炒菜和米飯。
這是十八歲的劉愛雨第一次吃大米飯,米粒晶瑩剔透,散發着一股清香味,這麼好的米飯,竟然還要配菜,有魚香肉絲、紅燒茄子、紅燒肉,劉愛雨心裡一陣酸又一陣甜,在這之前,她從來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這麼美好的地方。
碗筷盤子都是消過毒的,乾乾淨淨的,吃完後,有專人收拾洗涮,她們抹抹嘴巴就可以走人了。
這時候,太陽偏西了,有了一絲風,沒有那麼熱了,廣場上,好多人在活動,她們坐在場邊的椅子上,看人們打籃球。
這個電子廠男少女多,能打籃球的男的就更少,觀衆幾乎是清一色女的,場上每投進一個球,場下就歡呼鼓掌,氣氛相當熱烈。
碎紅問:“怎麼樣,喜歡不喜歡?”
劉愛雨當然喜歡了,想着老家破敗的學校、老舊的房屋、坑坑窪窪的公路以及又窮又懶的人們,他們兜裡空空,只會製造傳播謠言、搬弄是非。
劉愛雨嘆息,同在一片藍天下,差距怎麼這麼大?
碎紅看什麼都新鮮,什麼都好,馬路又寬又平,中間是綠化帶;路上的汽車像不斷頭的螞蟻;高樓一棟挨着一棟,到處是水,走一會就一片水面,到處是生機勃勃的綠樹和紅花。
碎紅感慨地說:“愛雨,這纔是人生活的地方,我們在這裡好好幹幾年,賺了錢,有能力了,把孩子也接過來,將來就在這裡紮根。”
晚上八點多,同宿舍的女工回來了,她們衝完澡就去吃飯,飯後和碎紅劉愛雨聊了起來,陳芳和樑靜是四川的,韓麗是湖南的,郭霞是江西的,都是未婚,比劉愛雨年齡大幾歲,家境貧寒,早早輟學,出來打工。
短短十幾分鍾,來自天南海北的幾個女子就混熟了,她們都使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得很起勁。
晚上十點多了,幾個姑娘興奮地睡不着覺,到樓下的小賣部買了零食啤酒,來了新工友,要吃個宵夜慶賀慶賀。
幾個女工都來三四年了,已經是崗位上的熟練工,她們給新來的碎紅和劉愛雨介紹了廠子裡的情況,都是操縱機器,流水線工作,不需要耗費太多的體力,只要掌握了技藝,做起來很輕鬆,就是時間太難熬,一個班十二個小時。
如果訂單多了,節假日加班是家常便飯的事,但有加班費,每個月加上獎金,能拿一千塊左右。
劉愛雨心裡砰砰直跳,對即將到來的新生活,充滿了期待和嚮往。
陳芳提醒碎紅和劉愛雨,廣州這邊人很雜很混亂,出門在外,一定要多長個心眼,陌生人給的飲料和香菸不要接。
粱靜說出門時不要帶包,更不要戴耳環、手鐲、項鍊,這邊有飛賊,騎着摩托車來回躥,瞅準了目標,一把拽下你的耳環、手鐲、項鍊就跑,眨眼就沒蹤影了。
韓麗說出去時要幾個人一塊走,不要單獨外出;看見那些戴着大金鍊子、理着寸頭和光頭、有紋身的,躲遠遠的;坐車時不要坐車門位置,看見一大羣人擠上車,一定要小心,那裡面肯定有扒手。
郭霞說不要亂賣東西,地攤上擺的東西,輕易不要亂動,只要你摸了,就要高價賣給你。
她們幾個,你一句她一句,反覆叮嚀,說得碎紅和劉愛雨提心吊膽,碎紅說:“外面這麼亂,乾脆不出去了。”
劉愛雨問:“怎麼就沒人管?”
韓麗說:“哪管得過來?東西南北中,發財在廣東,都一窩蜂涌到廣州來了,流動人口幾百萬,三教九流,幹啥的都有。再說了,那些開黑店、開黑車、詐騙搶劫的,派出所公安局都有熟人,只要不出人命,小打小鬧的,警察根本就不管。有的地皮流氓氣焰囂張,連警察都打。”
樑靜安慰碎紅和劉愛雨:“多出去幾次,情況熟悉了就好了。”
碎紅和劉愛雨開始爲期三天的培訓,新來的工人,要熟悉工作流程,遲到早退、工作失誤都是要被罰款的,規定很多,稍不注意就會被罰款,有的工人,一個月下來,工資差不多罰沒了,只能去喝西北風。
操作很簡單,碎紅和劉愛雨都是心靈手巧之人,短短三天,就熟悉了技藝,一週下來,就能跟上熟練工人,不拖後腿。
組長徐海鳳誇獎兩人,好好幹,實習期滿了,就能長工資了。
上班已經兩週了,碎紅和劉愛雨對廠子已經很熟悉了,這個工作說白了就是時間長,比較難熬,但比起在老家做生意種地來,那簡直就是天堂。
做生意風裡來雨裡去的,有時候不但白忙活了,還得賠本;種地呢,一年到頭,能收點口糧就不錯了。而這裡,管吃管住,每天都能洗澡,所有生活用品都發,只要遵守廠裡的紀律,不犯錯,每月就能按時領工資,真正的旱澇保收。
在老家時,碎紅和劉愛雨羨慕那些公家人,他們坐在屋子裡,冬不冷夏不熱,看看報紙、喝喝茶、吹吹牛,隔三岔五出去打打牙祭,喝個小酒,讓老百姓羨慕不已,而現在,她們也和公家人一樣了。
她們的暫住證還沒有辦下來,無論是徐海鳳還是蘇妲己,都叮嚀她們輕易不要出廠子,萬一被聯防隊員逮住了,就會有大麻煩。
劉愛雨不明白,沒有暫住證,犯了哪門子罪?難道她的身份證不能證明她是合法公民?這塊地不歸中國管?
有過這種慘痛經歷的女工們,都說她幼稚,因爲很多時候,沒有人和你去講道理。
一天,劉愛雨正在上班,周海明來車間巡查,他轉了一圈後,停在她身邊,劉愛雨有點緊張。
一般情況下,作爲車間主任的周海明,每週基本巡查一次,他這個車間,下面有七個組,他基本每天看一個組。
周海明巡查時,發現問題後,不直接和女工們說,而是找徐海鳳,指出她管理的疏忽,然後扣她的工資。
因此,每週的組內會議上,徐海鳳總扳着臉要再三強調工作紀律,要一心一意,不能出任何紕漏。
如果因爲個人的疏忽大意,而出現質量問題,那影響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工資,組長、車間主任、廠長和整個廠,都跟着倒黴。
徐海鳳家在山區,她老家基本沒有平地,在稍微平緩一點的山坡上種一點包穀紅薯,但幾乎每年不是被洪水沖毀,就是被野豬拱,收穫有限。
她男人沒一點手藝,好吃懶做,每天不是喝酒就是打麻將,兩個孩子全靠她。
在徐海鳳出來打工前,她家裡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兩個孩子常穿打補丁的衣服。
在同鄉好友的鼓動下,徐海鳳南下廣州淘金,五六年之後,她成了組長,手下管着四五十人,每月的工資加獎金,在二千塊左右,這個薪資水平,比她們老家的縣長都高。
有了錢,她和她的家庭,命運發生了改變,丈夫不再隨意打罵她,漸漸地順從她、敬重她;她的孩子吃穿的條件大爲改善,在學校不再受人欺負;她們家蓋了五間新瓦房,在村子裡地位大大提高,每年她回老家過年,村長和村裡人都來給她拜年,懇求她把自己家的孩子帶出去發展。
經她的手,他們村有十幾人在廣州東莞打工。
這個廠子改變了徐海鳳的人生,她和廠子的感情很深,視廠如家,對每一個新來的工人,她教育他們先要愛廠、愛工作,因爲工作是飯碗,能給工人尊嚴、榮譽和自信。
徐海鳳的家庭情況和劉愛雨極其相似,因此,她喜歡劉愛雨,幫助她、關心她,要把她培養成未來的徐海鳳。
目前,在這個組,劉愛雨的技藝已經後來居上,穩穩地坐了第一把交椅。
周海明主任很能幹,從普工做起,短短四五年就成了中層領導,照這樣的發展速度,前途不可限量。
他對工作要求嚴格,一絲一毫都不馬虎,因此,當週海明站在劉愛雨跟前時,她有點慌。
周海明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下班後來我辦公室。”
距離下班還有兩個半小時,接下來的時間裡,劉愛雨一直在想,周海明爲什麼要找她?是因爲她工作中的紕漏嗎?
她努力反省,試圖找出自己犯錯的地方,但沒有找到,她確信她這一週的工作是完美無缺的;即使有,也應該是徐海鳳組長和她談,而不是周海明主任啊。
下班後,劉愛雨忐忑不安地去了車間辦,這是她第二次去,第一次是蘇妲己領她們報到,當時很緊張,沒有留下什麼印象。
現在,她看清了這個辦公室的陳設:一張寬大的辦公桌,桌上放了一臺電腦,若干文件夾;一組鏤空的木製沙發,配着一個茶几,茶几上有茶葉茶具;靠牆擺着兩組文件櫃,一箇中央空調,一個飲水機,幾盆葳蕤的綠植。
辦公室顯得寬敞整潔,有一股好聞的香味,不知是花香還是別的什麼香味。
周海明給劉愛雨倒了一杯水說:“你先坐,等我幾分鐘。”
這一等就是一個小時,周海明在處理一個文件,似乎很棘手,他緊皺着眉頭,注意力很集中。
劉愛雨喝光了一杯水,感覺無聊,就拿起茶几上一本《讀者》看起來,這本雜誌,在油坊門學校極爲流行,往往一本雜誌,有幾十人在傳閱。
周海明啥時候站到她面前的,劉愛雨沒有覺察,她看一篇文章正看得出神,併爲之嘆息,一擡頭,看見了笑吟吟的周海明。
劉愛雨一下子放鬆了,從她進門到現在,她明白了,周海明絕對不是因爲工作的事而找她的。
周海明開着車,載着劉愛雨,駛出廠子大門,往廣州方向駛去。
車是桑塔納,在廣州是極普通的一款車,而在劉愛雨的老家,縣級幹部才能坐這種車。
劉愛雨不知道,前往油坊門、給陳望春送錄取通知書的縣長,坐的就是桑塔納,只不過縣長的是黑色的,而周海明的是紅色的。
當桑塔納轎車駛進油坊門時,村裡人熱烈議論,將來陳望春能不能坐上一輛桑塔納?
對此,他們都心裡沒底,他們也絕對想不到,一個多月後,遠在數千裡之外的劉愛雨,卻坐在一輛桑塔納轎車上,受一個年輕有爲的主管的邀請,去參加一次晚宴。
傍晚的廣州,燈火璀璨、車流如河,緩緩流淌的珠江,在絢麗燈光的映襯下,變得旖旎妖冶,一棟棟高樓上五彩的光帶,在空中交相輝映,給人眩暈迷離的感覺。
坐在車裡的劉愛雨,表面沉默而內心已是波浪滔天,僅僅一個多月,生活就發生了這樣離奇的變化。
瀕臨珠江的一個旋轉餐廳,即使放在全國,也是浪漫奢華的,據說一座難求,需要提前預訂。
一個雅緻的包廂裡,兩盆綠意盎然的花草,牆上一副名人山水圖,耳邊是隱約的古琴聲,憑窗而立,幾步外就是珠江,一條流淌着時尚富貴氣息的河流。
桌上擺上了四樣精緻的小菜,一瓶波爾多紅酒,周海明將紅酒倒在醒酒器裡,輕輕搖晃着,橘紅色的酒液,冒起無數的細小的泡沫。
周海明端起酒杯,要和劉愛雨碰,劉愛雨說我不會喝酒。
劉愛雨撒了謊,她喝過啤酒,但心裡保持着足夠的警惕性,她怎麼會和一個不太熟悉的男人喝酒呢?
她感覺自己有點輕率,一個男人約她出來吃飯,她怎麼就不假思索地來了?這算不算輕賤呢?
劉愛雨問:“爲啥要請我吃飯?”
周海明“算是對你工作的獎勵吧。”
劉愛雨又問:“工作幹得好的女工都會得到這種獎勵嗎?”
周海明哈哈大笑,說:“你是第一個,我這個藉口不太高明,坦率說吧,我特別想和你坐一坐,說說話,你不反感吧?”
劉愛雨無奈地撅着嘴說:“來都來了,還說什麼?”
周海明再次笑了起來,他感覺這個小姑娘很有意思,說:“對頭,既來之,則安之。”
劉愛雨吃了兩口菜,“我必須得喝酒嗎?”
周海明學着劉愛雨的口氣說:“來都來了,就喝點吧。”
劉愛雨被逗笑了。
周海明溫和地說:“你只喝一杯,剩下的全歸我;紅酒有助於催眠養顏,有良好的保健作用。”
在老家時,劉麥稈經常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就鬧,不是罵人就是打人。
在劉愛雨幼小的記憶裡,母親經常是父親醉酒後的發泄對象,因而,劉愛雨從小就討厭喝酒的男人,也連帶着對酒很排斥。
在遙遠的異鄉,想起了故去的母親和杳無音信的乾媽何採菊,劉愛雨的眼眶溼潤了。
劉愛雨淺淺地嚐了一口,一點都不辣,有點澀有點酸,味道極其古怪。
這頓飯吃得很慢,周海明從容地敘說了他的二十五年的人生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