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鳳抽調了七八個女工,由劉愛雨負責,業餘時間跳舞唱歌,先學迪斯科,有了基礎後再學倫巴、探戈。
來廣州快一年多了,劉愛雨和碎紅跟着蘇妲己去過一次舞廳。
那是週末,蘇妲己請她倆吃飯,吃完飯,上了三樓,卻是一家舞廳,音響咚咚咚地,能把人的心敲出來。
燈光昏暗,滿場子的男女,閉着眼睛,搖頭晃腦,跟着節拍擰腰甩屁股,聲嘶力竭地吼着。
劉愛雨被這種場面嚇壞了。
蘇妲己說:“舞廳是打工妹生活的一部分,不會跳舞,就像飯菜裡缺了鹽,沒滋沒味的;再說了,在流水線上一呆就十二個小時,和冰冷的機器零件打交道,無聊苦悶,出來跳一跳吼一吼,放鬆放鬆有啥不好?”
劉愛雨知道了這種舞蹈叫迪斯科,音樂放起來後,沒有規定動作,想怎麼扭就怎麼扭,想怎麼吼就怎麼吼,沒人在乎你。
在搖曳的燈光下,在震天的音樂中,大家都在發泄,把憋了一天的苦悶、痛苦、迷惘,統統排泄個乾乾淨淨,睡一覺,第二天看見太陽,又滿血復活了。
以後,蘇妲己邀了幾次,劉愛雨總找藉口推辭,而碎紅欣然前往,她說:“你還年輕,我是快凋零的花了,再不野一野,就沒機會了。”
碎紅進了幾次舞廳後,就上癮了,幾乎每個週末都去,樂此不疲。
徐海鳳要求學迪斯科,劉愛雨反感,說:“我是來打工的,不是學跳舞唱歌的。”
徐海鳳冷冷地說:“跳舞陪酒都是工作,我們很多訂單就是在酒桌上完成的,凡是涉及到廠子利益和前途的,員工都必須無條件服從。”
徐海鳳的意思很明白,要麼順從,要麼辭職。
韓麗郭霞她們都勸,不就跳個舞嗎,又不殺人,廠子還管夜宵。
劉愛雨想了想,就是在集市上賣幾個白菜,不也得吆喝幾聲嗎?她逐漸接受了唱歌跳舞是工作的一部分的觀點。
每天晚上九點,在廠子餐廳二樓,各車間抽調的女工,接受馬指導的培訓,馬導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戴着眼鏡,扎着一條馬尾辮,胳膊上紋着一條青龍,他藍色的眼珠和高聳的鼻樑,看上去極像一個混血兒。
馬導話不多,音樂走起來,他示範,整個人變得柔若無骨,劉愛雨看着,驚詫他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條美女蛇。
劉愛雨從反感排斥到欣然接受,舞蹈能讓她清醒,也能讓她沉醉,讓她歡喜讓她憂,她開始用心學了,而且學得很快。
一次排練,馬導看她們跳舞,看完了,輕輕地鼓掌,並逐一評價,對韓麗郭霞她們,都說好,給劉愛雨的評價是“靈魂之舞。”
晚上練兩個小時,中間休息時,一樓的炊工送來夜宵,小菜、點心、雞蛋、牛奶和各種飲料,很豐富。
有一次,周海明陪廠長來看,廠長看了後很滿意,認爲她們排練得很幸苦,指示每人每晚發十元錢的補助。
一個月後,廠辦通知劉愛雨她們,晚上有活動。
廠子要發展,效益要好,就得有訂單;有訂單了,才能開足馬力,加班加點地生產,這樣,大家的工資和獎金才能芝麻開花節節高。
要拿到訂單,就得公關,和從全國各地來的採購員搞好關係。而目前,廣州流行的人情公關就是吃飯、跳舞、唱歌、吃回扣,個別的搞異性按摩,只有採購員舒坦了,協議才能簽得痛快。
宏光電子廠和所有的廠子一樣,爲了銷售渠道暢通,獲得大量訂單,並能使資金及時回籠,專門設有一支公關隊伍,由漂亮能幹的美女和精明強幹的帥哥組成。
廠子之間的競爭,明面上是質量的競爭,暗地裡的手段就多了,不斷地推成出新、花樣繁多,永遠在創新改進。
下午三點,徐海鳳通知劉愛雨她們提前下班,爲晚上的活動做準備。
劉愛雨她們回到宿舍,先美美地睡了一覺,徐海鳳忠告她們,對女人而言,最好的化妝品是充足的睡眠,睡一個透覺,神清氣爽,每個毛孔都是活潑精神的;而糟糕的睡眠,讓人皮膚暗淡、眼圈發黑、頭髮乾枯,多名貴的化妝品都無法掩蓋。
因此,徐海鳳把睡覺,放在比吃飯更重要的位置,這使得她三十多歲了,依然榮光煥發、皮膚嬌嫩,看上去像二十多歲。
六點左右,劉愛雨她們洗澡、梳洗、化妝,按規定使用了香水,香水是法國進口的,工藝獨特,相當高級。
七點,在廠子的小食堂,用了晚餐後,她們便出發了,一輛中巴車,將她們送到了陶陶居食府。
陶陶居簡樸的外表,令幾個女子大失所望,說真不會選地方,要是在旋轉餐廳那才氣派呢。
徐海鳳說:“不懂不要亂講哦,陶陶居可是廣州最古老最豪華的酒樓之一,這個牌匾是康有爲題的,值不少錢呢;這裡的座位,都需提前一週預定。”
雅緻幽靜的包間裡,是一個能坐十幾個人的大餐桌,幾個女孩子被分插開就坐,劉愛雨被安排在今晚最尊貴的客人龍科長身邊。
龍科長是北方某省的一個業務科長,級別不高,但頗有實權,他所在的那個局,掌管着全省某個電子產品的採購和配送。
換句話講,就是龍科長掌握着全省這一產品的採購大權,每年要從他手上出去幾個億。
這種電子產品的生產,在廣州深圳東莞有十四五家,競爭激烈,龍科長成爲各個廠子爭奪的目標,在前幾年的角逐中,宏光電子廠敗北。
今年,廠長說了,要想盡一切辦法,把龍科長抓在手裡,劉愛雨她們公關隊的成立,就是措施之一,現在被火速投入到一線。
經多次溝通邀請,龍科長答應了和宏光電子廠接觸接觸,而廠長知道,這是龍科長給的機會,一定要抓住,絕不能蜻蜓點水般的接觸,而是要接上火,發生化學反應。
菜一道道上來了,每上一道菜,服務員都報菜名,壓軸菜是麻皮乳豬,服務員報過菜名後,廠長介紹說,這是陶陶居最有名的一道菜,當年孫中山周恩來都對此讚不絕口。
廠長向劉愛雨示意,劉愛雨用公筷叉子,給龍科長分了一塊,請他品嚐。
來時,徐海鳳叮嚀她們,在餐桌上,她們的主要任務是讓客人吃好喝好,要察言觀色,要會照顧客人,客人的滿意,就是我們最大的成功。
龍科長三十五六歲,精瘦結實,面相有點老,那是北方粗糲的風沙和熾熱的陽光所致。
相互介紹後,才發現,從行政區劃上看,龍科長和劉愛雨雖分屬兩個省份,但地域上僅僅隔着一條河流,算是近鄰。兩地語言相近、習俗相同,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有了這層關係,龍科長拋棄了蹩腳的普通話,和劉愛雨用方言熱烈地交談,飯桌上的氣氛頓時顯得輕鬆和諧。
桌上擺了茅臺煙和中華煙,是當時待客的最高禮遇,龍科長酒量深不可測,看來是經久酒場練出來的。
他端着酒杯說:“有一次,一桌人打算灌醉我,讓我籤合同,一對一地敬,到最後,他們一個個溜到桌子下面了,就我一人未倒。”
龍科長說完,呵呵一笑,意思是不要給我耍花招。
廠長趕緊表態:“我們是誠心誠意和龍科長交朋友,小動作小心眼的沒有,你的放心。”
給龍科長敬酒時,廠長等領導層,都是自己喝兩個,龍科長喝一個。
輪到劉愛雨幾個姑娘了,龍科長憐香惜玉,說:“女孩子喝一個,我喝三個,男不欺女。”
韓麗郭霞幾個,都已經和龍科長熟了,一聲聲哥哥叫上了,龍科長也叫她們妹妹,但只有龍科長才清楚,和別人只不過是逢場作戲,劉愛雨纔是他的親疙瘩親妹妹。
閱人無數、御女無數的龍科長,發自內心地喜歡上了劉愛雨,她蹙着眉頭,即使微笑時,也有一抹淡淡的憂傷,她的心裡究竟裝着怎樣一個故事?這激起了富有英雄救美情結的龍科長莫大的好奇。
她很安靜,即使喝了酒,暈暈乎乎的,她也不狂呼亂叫,也不失態,靜謐成一束高雅的蘭花,你可能忽略了她,但她清幽的香味,無處不在。
看着劉愛雨明淨光潔的臉龐,一向被人衆星捧月的龍科長,突然自慚形穢,如果說劉愛雨是深谷中的幽蘭,那麼他就是水溝裡的一條臭蟲。
接下來的一系列活動,主客角色發生了神奇的變化,廠長徵求龍科長的意願,提出跳舞、唱歌、按摩之類的項目,而龍科長卻看劉愛雨的眼色,說:“以劉妹妹馬首是瞻,她說幹啥,我們就幹啥。”
廠長隱約感覺,和龍科長的訂單已十拿九穩了,激動地語無倫次,他親切地說:“下面的活動,聽從小劉的安排。”
劉愛雨毫無經驗,十幾個人眼巴巴地看着她,她有點驚慌,便按既定程序辦,說那就先跳舞吧。
迪斯科舞廳的喧譁雜亂,是龍科長所不喜歡的,他這個年齡,更合胃口的是,在一支輕音樂中,和一個心儀的美人兒,對面而坐,脈脈含情、兩情相悅,有種千般風情更與何人說的惆悵。
要是別的廠子,他早就拂袖而去,龍科長坐在舞池邊的椅子上,大度寬容地說:“你們跳,我看。”
劉愛雨便陪龍科長坐着,其他人自然不願當電燈泡,都滑入了舞池,扭了起來。
龍科長和劉愛雨閒聊幾句,瞅着她勁爆的身材,突然想看她跳舞,便說:“劉妹妹跳一曲。”
劉愛雨像一條美人魚,滑入了舞池,在音樂裡進入忘我狀態,燈光昏暗、搖晃顫抖,但龍科長一秒也沒放鬆,努力追逐着劉愛雨的身影,她心醉神迷的表情,灼傷了龍科長的心,他遺憾他不能擁有這個可人兒。
一曲跳罷,劉愛雨回到座位上,龍科長把一杯飲料遞給她,劉愛雨俯身接了,龍科長聞到了她身上的幽香,那一刻,龍科長莫名地憂傷。
龍科長謝絕了廠長去捏一捏、踩一踩的邀請,異性按摩龍科長經歷過,一男一女呆在密閉的空間裡,按着按着,就滾到了一起,做了色情交易。
每次到南邊來,龍科長都要過過按摩的癮,但這次,他真的謝絕了,突然就對一種自己吃了多年的美食,沒了胃口,而且毫無緣由。
出了舞廳,龍科長說:“我們走一走。”
十一月的廣州,街道兩邊是高大的木棉樹,開着繁盛的花,像一片片燃燒的雲霞;氣溫不高也不低,晚風輕拂,遊人如織,高樓上的燈光在不斷地變幻着,絢麗璀璨、魔幻奇妙。
龍科長和劉愛雨並排走着,依然在說他們家鄉的美食風俗,這是個永遠也說不盡的話題。
廠長等領導拉開十幾米,跟在後面,再後面是徐海鳳領着幾個失寵了的美女,在劉愛雨這奪嬌豔的鮮花面前,她們只能做陪襯的綠葉。
龍科長給劉愛雨留了名片,說:“有困難就找我,不要找警察。”他的幽默和風趣,博得大家愉快的笑聲。
合同的簽訂異常順利快捷,誰都知道是劉愛雨的面子,但又有點疑惑,按潛規則,龍科長該提出讓劉愛雨單獨陪他,說白了就是讓他睡一覺。
廠長正發愁該怎麼做通劉愛雨的思想工作,龍科長卻不按常理出牌,他一點都沒刁難,而是痛快地簽了合同,和廠長握手告別,說:“以後常合作。”
電子廠打了一個大勝仗,接下來該論功行賞,劉愛雨和幾個女工都得到了一個紅包,廠子有規定,發給你的紅包,都是按你的績效給的,不能互相透露打聽紅包的數額,這是一個禁忌。
劉愛雨的紅包是五千塊,頂她半年的工資,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她把紅包壓在枕頭下。
晚上,她做了一個夢,這一堆花花綠綠的鈔票,變作了蒲公英的花,漫天飛舞,當她急得大喊大叫時,卻看見陳望春在遠處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