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陳望春跑進了北京城

油坊門爲陳望春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升學宴。

在六爺和村長牛大舌頭的張羅下,全村人行動起來,男人殺豬宰羊、砌竈搭棚;女的洗涮、切菜、煮肉。

涼棚搭在了陳揹簍家門口的打麥場上,擺了八張桌子。

宴席的標準是八個熱菜、八個涼菜,葷素搭配,雞魚肘子幾樣硬菜,一個不缺。

酒是一瓶三十六塊錢的寧州大麴,煙是每盒七元的紫蘭州,這應該是油坊門歷史上最奢華的酒席。

隨着縣長的造訪,不但縣鄉兩級政府有獎金,縣裡的知名企業也捐了款,因此,陳揹簍不缺錢,他豪邁地說,哪怕窮得沒褲子穿,也要辦好這個升學宴。

陳望春的升學宴定在了陽曆8月25日,這個日子是村裡的趙陰陽掐掐算算的,說這一天,紅日高照、祥雲漫天、鳳凰來鳴什麼的。

大清早,陳揹簍就起來了,往東邊一望,果然一個大大的日頭,滾動在山樑上,晴空萬里、和風徐徐,是個好天氣。

油坊門學校的老師們,在徐朝陽校長的帶領下,參加了升學宴。

開席前,徐朝陽校長做了熱情洋溢、感人肺腑的發言,他說陳望春考入北大,是油坊門學校的一個里程碑,是校史上最輝煌的一頁,在他講話時,迫不及待的人們,已經動起了筷子,端起了酒杯。

陳揹簍致答謝詞,稿子是徐朝陽校長寫的,他一會方言土語,一會蹩腳的普通話,說陳望春能考上大學,是他本人努力的結果,也是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攜手合作育出的碩果,老師們功不可沒,父母勞苦功高,願陳望春以此爲起點,再創奇蹟。

出了個小插曲,當時,陳揹簍對“父母勞苦功高”,提出質疑,說何採菊在陳望春成才的過程中,不是雪中送碳、錦上添花,而是拖後腿潑冷水,她不是功臣,而是罪人,不譴責她就給足了面子,怎麼能頌揚她?

徐朝陽校長說,至少她生養了陳望春吧?全盤否定她,難道陳望春和孫猴子一樣,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陳揹簍才勉強同意何採菊和他並列。

狂歡和熱鬧,好像與陳望春無關,他坐在角落的一個桌子上,他的木訥和不善言辭,像給身上裹了一層堅硬的殼子,人們不知道和他說什麼,乾脆不說,該吃就吃,該喝就喝。

看着一張張桌子上興奮的人們,陳望春很迷惘,他不知道他們高興什麼,也不知道自己金榜題名了,爲何卻高興不起來?

在今天這個喜慶的日子,陳望春想起了母親何採菊,她是最應該出場的,但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裡。

兩年了,她沒有寫回一封信,也沒有關於她的片言隻語,她像一滴露水,在太陽出來之前蒸發得乾乾淨淨。

陳望春也想到了劉愛雨,他和她賽跑,她中途退賽,而他卻跑到了終點,捧起了桂冠,但他寧願和她一起,永遠站在起跑線上,永遠在油坊門學校,因爲那時候有歌聲、有歡笑、有無憂無慮的童年。

這場酒一直喝到太陽落月亮升,喝醉了的人們,有的唱歌,有的吼秦腔,有的竟哇哇大哭起來。

喝醉了的陳揹簍,牽來一頭毛驢,上了套,用鞭子趕着,拉着空空的石磨跑,他揮着鞭子,邊打邊罵:“劉麥稈,你服不服?”

陳揹簍要去北京了,這幾天,他忙着收拾打扮,就穿什麼衣服的問題,他誠懇求教於徐朝陽校長和牛大舌頭。

徐朝陽校長建議穿西裝,能體現改革開放下農民的新風貌;牛大舌頭認爲還是中山裝好,具有鮮明的中國元素。

陳揹簍不知道該聽誰的,他站在鏡子前,一會穿上西裝,一會穿上中山裝,人的衣服馬的鞍子,同樣一個人,換了一身皮,就像換了一個人。

陳揹簍自己也被搞糊塗了,但那是幸福的糊塗,如果允許,他光着屁股去北京,也是蠻高興的。

陳望春下了很大的決心,和父親談心,他說他已考上了大學,中了狀元,背上的印記似乎應該清洗掉了。

陳揹簍一瞪眼:“胡說!,中狀元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今後的路更長更艱鉅,沒有金鑰匙,你能打開京城的殿堂大門?”

然而,陳望春內心一片空曠,他高中了狀元,一輩子的使命就完成了,現在他無慾無求,不知道接下來再幹什麼。

9月1日,陳揹簍要帶着陳望春去北京報到,原計劃這天早晨,陳亮開着三馬子,載着他們到鎮上,再搭上一輛去西安的班車,然後從西安坐火車進京。

但是,半夜裡卻下起了大雨,陳揹簍被雨聲驚醒後,發現天已矇矇亮,看着窗外瓢潑大雨,他祈禱老天開開恩,快點雨過天晴。

從油坊門到鎮上是三十多裡土路,連一層石子都沒鋪,晴天一層土,雨天爛泥坑,來往的大車,將路面扎出了深深的車轍,三馬子在這樣的路上跑,一不小心,會陷進深溝裡。

天亮了,雨勢絲毫沒有減弱,院子裡的水滿了,街巷裡的水也滿了,一腳踩下去就到了膝蓋處。

村子裡好多土房,經不起浸泡衝擊,不時倒塌,這裡撲通一聲,那裡撲通一聲,讓人心驚膽戰。

劉麥稈家矗立了上百年的閣樓,再也承受不了這樣一場大雨,轟然倒塌,陳揹簍眼前豁然一亮,感覺眼界寬闊了許多,劉麥稈家閣樓的倒塌,是不是預示着陳望春好運臨頭?

早飯已經吃過,就等待雨停了上路,然而雨沒有停歇的意思,像一個年久失修的水籠頭,嘩啦啦地肆意傾倒着。

陳揹簍心急如焚,鎮上去西安的班車,每天只有一趟,它九點準時從縣城發出,十點半到鎮上,停留幾分鐘後就出發了。

現在已經六點多了,如果天氣晴好,三馬子只需要一個小時就能到鎮上,但是這麼大的雨,恐怕路上早就積了一層水,得趁早走,以防萬一。

衆人七手八腳,給三馬子搭了一個簡易的遮雨棚,開車的陳亮,穿了一身雨衣,陳揹簍和陳望春坐上車,那個裝着錄取通知書的挎包,被塑料紙裹得嚴嚴實實的,村長牛大舌頭再三叮嚀,人哪怕淋成落湯雞,也不能把通知書給淋溼了。

陳亮開着三馬子,緩慢地行駛在街巷裡,水瞬時淹沒了車輪,三馬子不是一輛車,倒成了一艘船,在水中顛簸。

三馬子噴吐着大團的黑煙,聲嘶力竭地叫着,但走幾步就熄火了,陳亮扭曲着臉,不斷地打火加油,每往前走一步都非常艱難。

當人們趕到村口時,他們驚呆了,通往鎮上的公路,已經變成了一條濁浪翻滾的大河,陳亮停下了,他煞白着臉,搖着頭說:“不行,走不了了。”

雨仍嘩嘩地下着,如果趕不上去西安的班車,那就按時到不了北京,報名逾期,是會被取消入學資格的。

陳揹簍身上的冷汗唰地就流了出來,他害怕了、恐懼了,一分鐘都不敢耽擱了,他帶着哭腔說:“六爺,你老快想想辦法。”

六爺也急得鬍子亂翹,他擡頭望着陰雲沉沉的天,沒有一絲風,看樣子,這雨一時半會根本就停不下來。

衆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六爺,六爺嘩的一下,熱血涌上了腦門,他想起了年輕時候的壯舉,在關乎油坊門生死時刻的大事上,他從不退縮。

六爺敲響了銅鑼,它像戰鬥的號角,使油坊門爲之一震,這面銅鑼,已被塵封了幾十年,當人們遺忘了它,以爲它將永久沉默時,它突然怒吼了。

鑼聲就是命令,油坊門的男人都集中到陳揹簍家,六爺一把掀掉頭上的草帽,認雨水嘩嘩地衝刷着他光禿的頭顱,他大聲說:“天雨路滑,但只要油坊門還有一個男人,今天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把陳揹簍父子送到鎮上去。”

在六爺的吩咐下,一輛簡易的轎子瞬間就紮成了,兩根松木椽上,綁了兩個太師椅,全村七八十個立在轎子邊,聽六爺號令。

六爺讓陳揹簍和陳望春上轎,油坊門的男人們,要把他們父子擡到鎮上去。

陳揹簍遲疑着,六爺不耐煩地催促着:“趕緊走,再磨蹭就趕不上車了。”

陳揹簍大爲感動,他眼眶溼潤,拉一把陳望春,兩人坐上了轎子。

六爺大喊一聲:“起轎!”衆人一聲吶喊,陳望春只覺身子一輕,自己像飛上了半空,就在這時,他赫然發現,家門口的合歡樹上,掛着一條鮮紅的頭巾。

陳望春記得很清楚,那是劉愛雨的頭巾。

那一年春天,他們去永樂林場植樹,劉愛雨就係着這條頭巾。

此時,十八歲的劉愛雨,已經去了南方。

1992年,兩個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的人,在比賽誰先跑進北京城,六年之後,陳望春去了北京,而劉愛雨南下廣州,兩人南轅北轍,背向而行,漸行漸遠。

村裡人八人一組,輪流擡着陳揹簍和陳望春,水已經沒到了膝蓋,有人不小心,踩進了深溝,摔倒了,馬上有人補了上去。

坐在轎子上的陳揹簍,看見衆人跌倒了爬起來,再跌倒再爬起來,他們糊了一身的泥水,連面目都模糊不清,但無論他們怎麼摔跤,總是奇蹟般地保持着轎子的平穩。

陳揹簍流出了滾燙的淚水。

坐在轎子上的陳望春,感覺自己像騰雲駕霧一般,此刻,他的目光向前,望着雨霧濛濛的遠方,他在想一個問題,沒有了何採菊和劉愛雨的油坊門,他還回來嗎?

幾十人累得人仰馬翻,趕到鎮上,氣還沒喘上來一口,去西安的班車,就鳴着號開過來了,太玄了,差一點點就錯過了。

陳揹簍和陳望春下了轎子,陳揹簍的嘴抖索着,不知該說什麼好。

陳望春望着一身泥水的油坊門人,憋了半天說:“將來,我一定給你們修一條去鎮上的柏油馬路。”

直到2014年,幾經上馬、又幾度擱淺的、全縣著名的稀爛公路,終於上馬了。

不到二十公里的路,足足修了四年,纔在冬天來臨時,匆匆上了油麪,而一場暴雨後,它原形畢露,路面凹陷、路基坍塌,又迅速恢復了它坑坑窪窪的本來面目。

2018年秋天,一個黃葉飄零的黃昏,從油坊門人的記憶裡淡去的陳望春,走在這條坑窪不平、積水漫溢的路上,這是他1998年離開油坊門後,第一次回家,他記得很清楚,他離開時是滂沱大雨,他坐在轎子上,而這一次,他仍然走在泥濘裡。

到村口時,他卻看見了寬闊平整的柏油街道,他很疑惑,村外的路是一根爛腸子,而村裡的路卻是嶄新的。

後來,他才知道,這是劉愛雨捐贈修建的一條愛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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