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飛心煩意亂地上了樓。
405宿舍,程硯寧坐在椅子上,狀若發呆。
之所以說狀若發呆是因爲薛飛真的很少看見他這副樣子,什麼也不做,面無表情地在那裡,感覺完全就是在浪費時間、浪費青春、浪費生命。
一瞬間,薛飛的火氣就那麼下去了。
程硯寧是他的榜樣。
在他以優秀的成績升入一中高中部,分到一中的第一天開始,程硯寧就是他的榜樣。
他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他的那個場景。
那是開學第一天的上午,他興沖沖地報了名去教室之後,意外地發現,教室裡已經坐了一大半人。新學期新年級,男生女生從初中升到高中,是個人都會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和激動。
那個男生沒有……
他安靜地坐在教室偏後的一個位子上,低着頭看一本古詩文選。
鬼使神差地,他主動走過去給自己選了位子當他同桌。
“嗨,我叫薛飛。”
“程硯寧。”
這是兩個人說的第一句話。
自那以後,這個傳說中校長千方百計挖進來的外校生,成了他們那一級備受仰望的學生模範。
他們倆是截然相反的兩種性格。
他粗心馬虎,程硯寧嚴謹認真,他毛躁好動,程硯寧沉靜自律,可以說,他有他身上缺失的所有東西,就像一面鏡子一樣,讓他許多次看到自己的不足和缺陷。
程硯寧在第一次月考時將年級第二甩了六十多分,他給震驚傻了。後來見的多了,他都看淡了,甚至不屑於再和班上其他男生一起,猜測什麼時候會有人打破他永居第一的神話。他最常做的:考試前求着人家給劃重點押題目,考試一結束就把人家的卷子借過來頂禮膜拜。
毫不誇張地說:程硯寧是對他學習影響最深的一個人。
高考填志願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跟着他選了同樣的專業,也就在那一刻他才發現,同學三年,他對這個人的崇拜早已到了盲目的地步,無可救藥了。
程硯寧身上,有遠超於同齡人的成熟穩重。
他知道自己要什麼,也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他對自己的人生好像早有完美的規劃,他活在當下的每一分鐘,都嚴謹地、清楚地、理智地,朝着他的那個既定目標走。
這是他最最佩服程硯寧的一點,他忍得了寂寞,受得住枯燥,守得住本心。
這世上,有幾個這樣的人呢?
他纔不到二十歲。
甄明珠出現的時候,他原本只當成枯燥生活的調味劑。
他壓根沒想過程硯寧會和她在一起。
誠然,那個姑娘活潑可愛,粉嫩漂亮,可他心裡的程硯寧不是那種會見色起意的男生,他拎的太清,如何會在高三那樣關鍵的時期,談戀愛……
可事實是,他又見到了不一樣的程硯寧。
莫名其妙生氣,暗搓搓吃醋,爲女生打架早退,學校裡公然牽手,談個戀愛還得頂住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最誇張的,他竟然僱人放天燈給小女朋友慶祝生日!
戀愛改變了他,給他添了許多人情味和煙火氣……
眼下,這段戀愛沒有了,他又成了那個看似完美的人,卻似乎怎麼都不對勁了。
見過了那樣的程硯寧,誰還會想要繼續看着這樣的程硯寧呢。
薛飛三兩步走了過去,鬱悶至極地問:“你們倆到底怎麼回事啊?”
程硯寧扭頭,“什麼?”
“甄甄小學妹呀!”
薛飛一臉無奈地問:“真分手了?”
程硯寧不看他了,也不說話。
薛飛頭疼不已,擡手在自己眉心裡重重地按了兩下。
他和程硯寧升入大學還在一個班一個宿舍,大二之前還時常聽到他打電話,自然曉得兩個人一直在一起。也就在程硯寧那次住院回來後,沒聽見兩人打電話。
可那之後沒多久,程硯寧便出國了。
想到這,薛飛若有所思地問:“難道是因爲你出國的事,鬧矛盾了?”
“不是。”
程硯寧終於受不了他了,迴應了一聲。
“那到底怎麼回事,真分了?”
“……”
程硯寧又不說話了。
在他心裡,他沒想過分手這件事。
可兩個人一別一年多,連一個電話都沒有給彼此打過,這不是分手,又是什麼呢?
他沉默着,薛飛也逐漸看出了一些門道,他被這個事實震驚得有點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壓低聲音問:“爲什麼呀,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
“我去抽根菸。”
程硯寧說完,起身拿了桌上打火機。
他在薛飛鬱悶的目光裡出了宿舍,擡步走向樓道盡頭,推開陽臺門出去。
時間挺晚了,學校裡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他點了一根菸含着,突然就覺得這個場景有些熟悉。
安城一中的時候,有過那麼一個夜晚,他在衝動之餘跳窗去了操場,燒了一個垃圾桶。
“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
薛飛的問話,突然又浮現在耳邊了。
程硯寧一連抽了兩根菸,思緒飄回到了2007年一個秋夜。
那是一個星期五,風大雨大,傍晚的時候開始打雷,他擔心甄明珠一個人在家裡會害怕,所以想要早點回去。可誰曾想,纔出校門沒多久,輔導員一個電話過來,有事找他幫忙。
他給甄明珠發了短信,說是自己學校有事,晚點回去,讓她自己吃飯早些睡。
等他忙完的時候,晚上九點多了。
節假日,風雨天,那個時間點的地鐵並不好坐,他最後回到家的時候,十一點了。
他開門進屋,家裡靜悄悄的。
客廳燈留着,甄明珠似乎已經睡了。
窗外的風雨聲好像鬼哭狼嚎,他放心不下進了主臥看她,發現她好像做了噩夢,一頭一臉的汗水,弄溼了鬢角的發,眼睛也沒睜開,迷迷糊糊地喊着夢話。
如果時間倒退,他能回到那一刻,他會避免自己接下來的舉動。
當時,他湊近了去聽,聽見了那句夢中的呢喃。
“秦遠,不要!”
時至今日,他仍舊記得那種渾身血液突然凝固的感覺。
甄明馨一通氣急敗壞的電話、學校裡無處不在的流言蜚語、甄明珠出院之後的費力討好,所有那些事,好像一張網,捆住了他,困住了他,密不透風。
他並非不相信甄明珠,可仍是不敢問。
他畏懼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不得不逃避……
他想要自己瞎掉聾掉,便能篤定,那還是他冰清玉潔的姑娘。
很長一段時間,他甚至無法面對她的笑臉。
指尖灼熱的觸感,突然間驚醒了他。
程硯寧低頭一看,手裡一根菸不曉得何時燃盡了。
*
翌日,下午。
甄明珠剛回宿舍,接到了一個陌生來電。
“你好,我是袁淺的父親。”電話那頭的男人在通話一開始便自報了家門,沉穩平和,禮貌而客氣地問:“你是甄明珠嗎?你同學嶽靈珊給了我這個電話。”
“對。”甄明珠回過神連忙道,“雲京大學外語系的。”
男人笑了,“今天星期五,我的意思是下週一你開始過來,打電話是爲了確認一下薪資的事情。”
“您請說。”
“先前你同學應該說過了大體情況。我兒子性子比較躁,英語和數學這兩門成績都挺糟,請你輔導也是以這兩門課程爲主,每週一、三、五下午七點半到十點你過來幫他補習,酬勞一千二,週五現結,你覺得怎麼樣?”
甄明珠想了一下,遲疑着問:“您也沒見過我,不需要面試嗎?”
“……”男人那邊停頓了一下,淡笑着說,“不用了,週一直接過來吧。”
“那行,謝謝您。”
“稍後我會將家裡地址發你手機上,距離你們學校很近,出門左拐過了十字路口就到。”
“好的。”
“再見。”
手機那邊傳來嘟嘟的忙音。
甄明珠拿下手機,很快發現進來一條短信。
她點開收件箱將那個地址看了一下,想了想,給嶽靈珊打電話。
“甄甄。”
嶽靈珊那邊有點吵,笑着喚她。
甄明珠告訴她,“袁淺的爸爸給我打電話了。”
“說好了嗎?”
“好了。”甄明珠頓了一下,“謝謝啊。”
“謝什麼呀。”嶽靈珊撲哧笑了,“我就讓舍友幫着聯繫了一下,電話費都不到一塊錢呢。你不要老跟我這麼客氣,你以前幫我的地方比這個多多了。”
甄明珠勉強地辨着她那些話,蹙着眉問:“你那邊怎麼那麼吵?”
“我在外面呢。”嶽靈珊朝她喊,“學校門口一個超市搞促銷活動,我和舍友一起出來買東西了。”
“哦。”
“你放假回去嗎?”嶽靈珊突然問。
甄明珠想了想,“應該不回去吧,回去也沒什麼事。”
“我這邊週末有個促銷的兼職,還差兩個女生,你要不要一起體驗一下呀?”
促銷的兼職?
甄明珠遲疑了一下,“行啊,你算我一個。”
“那我明天給你打電話。”
“好。”
甄明珠掛了電話。
嶽靈珊等她掛了連忙給李成功撥過去,開口問:“你怎麼打那麼多未接?”
李成功語氣臭臭的,“你和誰打電話呢,一直通話中。”
“就幾分鐘好不好?”嶽靈珊無語地說了一句,告訴他,“我和甄甄打電話呢,說是週末一起做兼職。”
李成功以爲自己聽錯了,“誰?”
“甄甄啊。”
“不是,我是說你說你和誰一起做兼職呢?”
“甄甄啊。”
嶽靈珊有點懵。
李成功那邊靜了好一會,遲疑起來,“是不是你慫恿她的,她怎麼想起來去做這種事?”
“什麼叫這種事,這種事怎麼了?!”嶽靈珊的火氣突然上來,“我們靠自己辛苦賺錢好不好,你這語氣什麼意思啊,還覺得做兼職丟人?”
李成功:“……”
因爲兼職的事情,兩個人鬧了好幾次矛盾。
他其實不是覺得這個事情有什麼問題,只是因爲嶽靈珊將太多的課餘時間都花在這個上面,心裡多多少少有點不舒服,感覺到被冷落。
偏偏,他給嶽靈珊花錢人家還不樂意,就喜歡自食其力。
“好好好,當我錯。”
很快,李成功無奈地說。
“慫恿這個詞能在這裡用嗎?”嶽靈珊還有點氣兒不順,開口告訴他,“不是我要拉甄甄做兼職的,是她上次主動問我的,說是想自己賺點錢,不能老靠別人。”
一瞬間,李成功才記起了甄明珠目前的處境,頓時心情不好了。
兩個人掛了電話。
李成功在宿舍裡轉了好幾圈,推門出去了。
心情很煩躁……
他不是那種嫌貧愛富的人,對於做兼職這種事情,也從來沒有過偏見。他們班上做兼職的學生就很多,嶽靈珊更是做兼職的超級愛好者,一直以來,他除了抱怨抱怨之外,其實也從未反對過她。
可,他無法想象甄明珠去做兼職。
那是他們捧在手心裡的姑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吃個飯都挑三揀四的,一身嬌氣毛病。
胡思亂想着,李成功出了宿舍樓。
他想給甄明珠打個電話,糾結半晌又猶豫了。
打電話說什麼?
爲什麼要做兼職?
是不是錢不夠花?
沒錢花找我呀,我養你……
他心裡就是這麼想的,可卻覺得自己不能那麼做。
甄明珠明顯變了許多,他不確定自己施以援手會不會傷到她敏感的自尊心,他想給她花錢,她不一定會要。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可能照顧她一輩子。
他已經是有女朋友的人了。
他都沒怎麼給嶽靈珊花錢,怎麼能給甄甄花錢呢?
他知道就算自己對甄甄再好,靈珊也不會吃醋的,可時至今日,有些事到底不一樣了。
他們都長大了。
長大了得顧忌男女之別,還得顧忌很多事。
“哎!”
驀地,李成功長嘆了一口氣。
突然就想到秦遠了。
心裡有點怨他。
先前大家關係那麼好,甄甄明顯也是很在意他的,他既然喜歡她,幹嘛不表白啊?
這下倒好了,甄甄和學神在一起了,在一起又分手了,兩個人先前在學校裡那麼轟動,感情又處的很深,這一分手將她整個人都改變了不少。
遠哥呢,還要出國,一出國這輩子都沒機會了!
機會都是爭取來的!
想到這,李成功也不知自己哪來的一股子衝動,直接給秦遠撥了一個電話。
“喂。”
“遠哥你在哪呢?!”
李成功在電話接通的第一瞬間開口問。
秦遠拿着手機從餐廳往出走,告訴他,“在家呢,怎麼了?”
“家裡啊,”李成功在聽到他聲音的時候,心裡那股子衝動漸漸地消散了一些,話鋒一轉突然問,“那你東西收拾好了沒?什麼時候走?”
“下週一。”
“這都十月了。”
“嗯。”
秦遠只應了一個字,並未解釋。
他本來是想早點過去熟悉一下那邊環境,一開學便不至於手忙腳亂,可眼看着時間一天天過去,心裡生出的不捨卻越來越多,一轉眼,又拖拉了一個禮拜。
李成功倒也沒多問,突然在電話裡嘆了一聲。
秦遠一愣,“怎麼了?”
“就甄甄呀,靈珊說她要去做兼職。”
“兼職?”
“我也不曉得是哪一種,就感覺她做不來那些事,想勸她呢。可眼下她借住在別人家,想要自己獨立一些不依靠別人,我也沒辦法打電話勸她呀。”
秦遠耳聽他說話,全程沉默。
心裡生出一些無法言喻的難受……
李成功又說:“你說你當初要是早點表白多好,甄甄和你關係那麼好,哪怕沒有那種心思,說不定也會爲了給你面子試着在一起呢,那還有學神什麼事呀。”
秦遠笑了,“沒你想的那麼簡單。”
當初他要是表白了,兩個人現在就能開心嗎?
甄家敗落的事情說難聽點是咎由自取,可無論如何,那是她的家和她的爸爸,且不說她會不會毫無芥蒂,就是他們家這些人,肯定也會用盡辦法讓他們分開。
現在這個毫無能力的他,能護住她嗎?
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有那個能力。
他護不住她,她肯定也沒指望和現在一樣考上雲京大學,那樣不比現在更糟嗎?
哪怕他不想承認,他也不得不承認,程硯寧於甄明珠,冥冥之中好像一種救贖,她因爲他開了竅努力學習,在家庭敗落之後進了名校,有了相對光明的未來。不然,她也許像朵花一樣,敗落在傾覆的大廈裡,又怎麼可能像現在這樣,一夕之間跌入塵埃,偏偏從塵埃裡又頑強地立起來,綻放出比以前還要清豔的光輝。
程硯寧帶給她的一切,他都做不到。
一時間,秦遠又陷入沉默。
“我看你就是把什麼事情都想的太複雜了。”李成功難得說教,“人得爲自己爭取呀,機會在眼前的時候,不爭取怎麼知道成不成呢?你說甄甄剛開始追學神的時候,咱們都覺得她在玩呀,也根本沒想過她真的會追上學神,你說對不?媽的現在回想我還覺得不可思議呢。可你看,這麼不可思議的事情那就是發生了呀,兩個人還好的跟什麼似的。而且你說,擱以前我可能考上這麼好的大學嗎?你可能嗎?甄甄可能嗎?”
“都不可能呀!”李成功的語調都突然間激昂起來了,“那麼多不可能的事情現在都發生了,說明很多事情其實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難!”
“……你怎麼不去演講呢?”
許久,秦遠突然說。
李成功訕訕地笑了一下,沉默了一會,突然問:“其實你在雲京四中見過甄甄吧?”
秦遠安靜半晌,“嗯。”
“我那天看你們就覺得不對勁。”
李成功有些抑鬱地說。
“就見了一面而已。”時隔許久,秦遠總算冷靜下來,給他解釋,“下午放學意外遇見的。分開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我本來想第二天給你們說呢,可等我第二天去學校的時候,她沒去。”
“啊?!”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那之後她又消失了。”
說到這,秦遠突然愣了。
那天,他們兩人見面的時候,甄明珠說了她還和程硯寧在一起的事,可說起程硯寧的時候,她神色間沒有以往那般雀躍歡喜,沒有那一種愛意展現在眉眼間的感覺,她情緒很複雜,還在有意迴避兩個人的話題,甚至連程硯寧將她帶到雲京這種事,都輕描淡寫地略了過去。
她,還喜歡程硯寧嗎?
“消失了?怎麼叫又消失了?”李成功在那邊問。
對啊,爲什麼又消失了?
她應該在那一晚感覺到的,他喜歡她。
然後她消失了。
這件事,有他的原因嗎?
腦海裡一個念頭接一個念頭閃現而過,秦遠突然開口問:“她在哪做兼職?”
“……啊?”
“地址給我一下,我週末有時間過去。”
“哦哦,那我給你問問靈珊。”
“嗯。”
深吸一口氣,秦遠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