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更確切地說是梟狼來了。
梟狼來的時候我們已經斷糧了一個月,草根、樹皮都挖得差不多了,每天都有肚子痛得打滾的士兵,痛得厲害時甚至將頭往樹碰,撞得頭破血流,讓人慘不忍睹,也有痛脣都咬破了,滿口鮮血,但更多的士兵痛的時候,找一個偏僻的地方打滾,默默忍受。
但痛過之後還是飢餓,活了這麼多年,第一次發現飢餓是如此可怕,但只要一聽到戰鬥的號角聲響起,無論是頭破血流的,還是滿地打滾的,像一下不疼了,拿起自己手中的刀劍衝鋒殺敵。
“孃的,一打完又痛了。”每次從戰場撤下來,總有士兵這般吼。
“大小姐別看我們了,痛痛又不會死的,但奶孃的,真是痛死了。”看到這樣的士兵,既心痛又束手無策。
“別老是想着痛,想想家裡的美嬌娘就沒那麼痛了。”我說,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變得輕鬆一點。
“對呀,老在這裡打滾,倒不如想想怎麼跟自己的婆娘在牀上打滾?要不說說給兄弟我聽聽,也學着點。”
“要不想想怎麼親嘴也行。”
男人果然是男人,一說起這事,個個興奮得不行,啥話都說了出來,雖然我也聽慣了,但這羣傢伙越說越離譜,都沒一個正形了。
“不好意思,忘了大小姐是女人了。”小營咧開嘴笑,黑瘦的臉顯得牙齒更是雪白,好在精神都還很好,他不說還好,說了所有弟兄都那眼看我,什麼表情都有,我本來沒有什麼不自在,但被這麼多人,用這樣的目光看着,臉有點掛不住了。
而就在這時,在遠處放哨的兄弟飛奔回來稟告,說前方沙塵滾滾,馬蹄疾疾,有一支人馬正朝這裡飛奔而來。
“孃的,又哪來的王八蛋。”大軍呼啦一下立刻背馬,準備戰鬥。
“先不要罵王八蛋,說不定是冷大少爺派來支援。”有人一邊上馬一邊嚷,這話如一簇火光亮了衆人的眼。
“別胡亂猜測,做好迎戰的準備。”我低低喝道,如今冷家軍面對的是強大的西凌軍隊,他那邊的情況應該比我這邊難多了,哪還有軍隊派過來支援我們?真是屋漏兼逢連夜雨。
我無暇多想,帶了一部分士兵埋伏在道路兩旁,然後死死盯着前方,梟狼就在這樣一個夜晚進入我的眼簾,看到他那一刻,我猛地站了起來,心中百感交集,鼻子酸酸的,他竟然真的肯來了。
“是三狼幫的大當家。”有士兵低低地喊了起來,聲音帶着振奮。
“蠢蛋,別嚷嚷,還不知道是忠是奸的。”情急之下,這傢伙的聲音也不是很輕,也難怪這段時間大家被雲清弄得草木皆兵。
“楚家兄弟,我是忠的。”梟狼笑着說。離得那麼遠,他竟然聽到了,話落他猛地拽一下繮繩,馬兒更似離弦之箭朝我們奔來,衆兄弟全都看着我,估計是等着我說是忠的他們才放心。
“是自己人。”我說,聽到我這話,衆士兵都鬆了一口氣。
“還不把刀放下,你沒聽到大小姐說嗎,是自己人。”古舟眯縫起眼睛,那黑瘦的臉帶着曖昧的笑,但整個人顯得精神抖擻。
看到梟狼出現那一刻,我感覺有點像在發夢,他竟然真的來了?我掐了掐自己的手,很痛,他真的來了。
馬兒很快,梟狼拋離他的隊伍一大段距離,一下子出現在我眼前,突然離得那麼近,我竟然不知道說些什麼,心砰砰地跳,跳得比平常快速。
“我來了。”梟狼說,聲音低沉而醇厚,身軀挺拔而偉岸,讓人無端安心,他靜靜看着我,似乎世間萬物只剩下我一人。
“怎麼瘦成這樣,像猴兒一樣,差點認不得了。”聲音自然而親暱,毫無掩飾眼神透出的愛意,這樣的語氣,這樣的腔調又一下子變成了龍七,我似乎也慢慢適應了梟狼就是龍七,龍七就是梟狼這一事實。
“大當家,就你敢說我們大小姐像猴子,要是我們說準揍得連娘都不認得。”衆人鬨笑,我有那麼兇嗎?
“大當家是當然敢說,大小姐剛剛說了是自己人。”狼雲軍的弟兄對梟狼的印象極好,反之龍七就沒那麼好待遇,不過如果哪天,他們知道梟狼是龍七,龍七是梟狼又該作如何感想?
“是嗎?你們大小姐真的這般說過?”龍七笑着說,故意把那聲音拉得長長的。
“大當家——大當家——”背後有人叫,龍七拿眼瞧着我,似乎充耳不聞。
“嚷什麼,大當家見了楚大小姐魂魄都飛了,哪聽到你喚他?你不見這馬兒都差點被他折騰死了。”身後不知道是他商州的軍隊,還是三狼幫的人,我都不認識,但他們都笑着喊他大當家,語氣輕鬆。
“各位兄弟辛苦了,我們的軍營在前面,今晚紮營好好歇息。”我裝着沒聽到他們的調侃,很大方朝他們拱拱手,上次被火燒了糧草和營帳被褥,好在還有一批備用的營帳,只是被褥就沒了,晚晚冷得發抖,爲了預防對方故技重施,我們的營帳要比以往分散,還有一批弓弩手隨時侯命。
“季風,趕緊帶路——”我說。
“好咧,各兄弟跟我來——”後面的人來齊,我們往軍營方向奔回。
“這是先頭部隊,後面陸續還有五批,這些天都會到齊,知道你們缺糧食,本來叫押糧食的隊伍先來,但我太心急,跑着跑着,就跑到他們前面來了,估計再過半個時辰,他們就到了。”龍七說道。
我呆呆看着龍七,一時不知道說什麼,他不知道在這麼絕望的處境之下,他的出現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麼?
“謝謝——”我對他說,十分誠懇,他輕輕嗯了一聲,不知道有沒聽到,軍中留守的兄弟早已經知曉,一時軍營人人振奮,個個臉帶喜色,早早將另一邊的碎石清理乾淨,好讓三狼幫的弟兄紮營。
三狼幫的人來到之後,狼雲軍的弟兄與他們一起手腳麻利地開始紮營,大家在這樣的夜晚親得像自家兄弟一般,很快右邊就多了很多營帳。
“大當家,你的營帳我給你收拾好了。”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跑到龍七身邊,邀功似的露出絢爛的笑容。
“小丁,你是不是擺錯地方了?我的營帳在這裡?”龍七皺眉毛。
“擺錯地方了?大當家你的營帳要擺在哪?”年輕的士兵摸不着頭腦,一臉愕然。
“呆瓜,這都不懂,這地方風大,你想晚上冷死大當家?擺那裡。”一個年紀稍大的少年跑了過來。
“兩個蠢驢子懂啥?大當家你就直接說,要把你的營帳放在楚大小姐旁邊不就行了?這兩個蠢驢子還不知道女人是什麼味道,哪知道大當家你想什麼?”就在這時,一把粗獷的聲音像打雷那般轟轟響,一下子整個軍營都聽到了,大家鬨笑成一團。
說話的是三狼幫的人,他們大老遠跑來這裡相助,我又發作不得。
“大當家還要什麼營帳,我看直接進大小姐的營帳得了。”有人說。
“我敢保證,今晚半夜大當家會趁黑摸進去,要不打一個賭。”有人接着說,我皺眉,龍七揚脣。
“我那邊比較狹窄,怕委屈了你們大當家,這邊位置空曠,把大當家的營帳安排在這裡,也方便你們找大當家,是不是?”我笑着說。
“不委屈,不委屈,這裡太空曠了,風大,我家大當家不喜歡。”那個粗獷的男子說,三狼幫一干人立刻附和。
“別誤會,把我的營帳設在這裡,只爲了方便我們以後商量軍務。”龍七說得一本正經。
“對、對、對,方便商量軍務,商量軍務。”三狼幫的人又立馬附和,個個都擠眉弄眼的,很快我的營帳旁邊就多了一個營帳,狼雲軍的弟兄也會心一笑,因爲龍七他們的到來,軍營熱鬧了很多,大家似乎都沒了心情睡覺,刺骨的寒風似乎也沒有以前那般肆虐。
而我也等着龍七的那些糧餉,毫無睡意,直到現在,心還是興奮着。
“穿着。”龍七脫了身上的衣袍裹在我的身上,衣服殘留着他的氣息與體溫,只是他的衣服本來就大,而我現在又瘦了整整一圈,感覺就像裹着一張被子,身體一下子暖了起來。
“是牧歌找到你吧,他現在怎樣了?”
“就是牧歌沒去,我也是會過來的,只是古夏那邊情況也比較複雜,一時還抽不出身,我真怕你挺不到來,還好還活着。”龍七的聲音帶着點後怕。
“大小姐,來了——來了——”說話間,押糧餉的車來了,一車又一車,一眼看不到盡頭,將士歡呼。
“兄弟,老實跟你說,我洞房花燭夜也沒這麼激動過。”
“孃的,再不用啃樹根了,這段時間老發噩夢,夢到自己不停地啃樹皮。”
“你那算什麼噩夢,我不但夢到自己啃樹皮,還夢到我家那五歲的小子也跟着啃,我那女人也跟着啃,醒來腸子都痛了。”衆人大笑。
“這次不能再被燒了。”有人擔憂地說,自從糧食被燒了之後,我一直觀察附近的地形,前些日子前方有幾個大石洞,還算寬敞,可以存放糧食,也不怕被火燒,這次他們就是扔天火下來,我們都不怕。
除了糧食,還有衣服被褥,身邊的小兵嚷着終於可以睡一個好覺了,不用被大胖子摟得喘不過氣來。
我知道士兵們已經餓極,吩咐軍中廚子去敖幾鍋大粥,廚子興奮得紅了臉,敖粥的時候,陸彥分派被褥衣服,個個士兵臉上都笑成了一朵花,這樣的夜晚太美好了,都記不清多久沒喝過這樣熱騰騰的粥水了,鼻子酸酸。
“瘦得猴子似的,我叫廚子給你熬了雞湯。”龍七說,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有碗粥水喝已經很好了,雞湯對我們來說是稀罕物。
“軍中有比我小的,也有比我老的,更有比我弱的,我不吃,趕明兒剁絲去熬粥。”軍中將士都沒得吃,我哪好意思吃。
“但這裡只有你一個女人,都瘦得剩把骨頭了,雞湯已經放在你的營帳裡了。”龍七說,目光執拗,似乎再說你不喝,我也得灌你喝,我應了一聲,跑回軍營,這是我一輩子喝過最好味的雞湯。
我喝了一碗,剩下的命人給軍中生病受傷的士兵送去。肚子飽了,身體暖了,整個人說不出的滿足,營帳有了一牀全新的被褥,又軟又舒適,席子上還有一層被子墊着,我感覺自己一下子從地獄回到了天堂似的。
這段時間天天處於緊張焦慮中,無論怎麼努力都是睡不着,我懶懶倒在暖暖的被褥下,好久沒有今晚這般放鬆了,但就在這時,似乎風吹動簾子的聲音,擡頭,我嚇得半死,龍七竟然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我嚇得趕緊坐了起來。
“有軍務要談?”我問。
“沒有。”
“要不我把這邊的情況簡單告訴你?”我問,站了起來。
“剛剛問過陸彥,大致清楚了,不需要了。”他答。
“我涼州的狼雲軍現在怎樣?冷凌風那邊怎樣?”
“這個明天再說,不急。”聽到他這麼回答,我一時找不到話說,是誰說他進我營帳是爲了談軍務的?
“吃飽了?”他問,然後朝我走來。
“嗯,吃飽了。”我說,龍七越靠越近,我覺得呼吸有點困難,我一緊張,往後一退,絆到那小桌子,一個踉蹌,被他順手一把摟住腰,抵在胸前。
“很好,吃飽了我們今晚就好好算算,我今晚不走了。”他看着我,一字一頓地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