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女的調侃聲中,隴上風漸勢大,所有人的衣袂都開始翩翩搖晃,嗚嗚作響,如泣如訴。襯托得那名年輕騎士越發丰神清朗。也許稱讚句“好一個天上謫仙人”也不爲過。無形中難免讓人驚訝貧瘠且彪烈的涼地水土,竟然也能養育出這般能讓江南名士也要自慚形穢的風流子。
因此便是晉寶室這般心高氣盛的奇女子,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不速之客,不管武道修爲的斤兩有多少,最不濟賣相是極佳的,若是身在最重品第風儀的江南士林,此人很容易成爲那些高門大戶的座上賓。
老人似乎已經辨認出年輕人的身份,眼神複雜,有長輩的慈祥,局外人的憐憫,還有看待同道之人的欣慰。
在一大片打量審視的視線中,揚言要在數千北莽騎軍馬蹄下盡那地主之誼的年輕騎士,嫺熟掉轉馬頭後伸出手,示意馬車先行。韓穀子點了點頭,充當馬伕的宋新聲輕揮手中馬鞭,“籲”了一聲,再次驅馬啓程。
韓穀子總共收了八名入室弟子,首徒於嵩陽,訥於言而敏於行,是上陰學宮極富盛名的稷上先生,註疏功力極深,但是也“勇於改經”,與理學宗師姚白峰有過一樁名動士林的義理爭辯,兩位儒家賢者書信來往各自十八次,於嵩陽也有了“十八筆鋒先生”的綽號,在離陽文壇譭譽參半。接下來是行事荒誕的詩壇巨匠“酒中仙”常遂,然後分別是與龍驤將軍許拱是遠親的兵法大家許煌,寒族出身的縱橫家司馬燦,北涼徐渭熊,琅琊晉氏的晉寶室,陽陵劉氏嫡孫劉端懋,最後一位,相對不爲人熟知,正是那個持銀瓶赴西域最終死在鐵門關外的皇子趙楷。韓穀子的弟子中男女皆有,溫文爾雅嚴謹守禮者有,將綱常禮樂棄如敝履的狂人也有,寥寥八人,就涉及儒兵法陰陽縱橫五家之多,關鍵是韓穀子門下弟子俱是當之無愧的人中龍鳳,所以這位老先生在離陽朝野也有“避一頭”的無上美譽,意思是說韓老先生不論出現在何時何地,無論帝王卿相還是販夫走卒,見者都理當避讓致禮,至於是誰率先說出避一頭的綽號,則無據可查,有人說是西楚老太師孫希濟或是國師李密兩人中的一位,也有人信誓旦旦說是黃三甲最是眼高於頂的老神棍,總之韓穀子在離陽王朝的名頭,隨着琳琅盧氏兄弟二人盧道林盧白頡、北涼姚白峰和齊陽龍先後入京爲官,始終閉門謝客不問政事的老人,越來越響亮,所有人都在掰着手指頭計算老人哪天會被召赴京,到時候一個不但清貴至極而且權柄漸重的禮部尚書肯定是跑不掉的。
爲了照顧韓穀子的年邁身軀,車隊依舊緩慢前行,但是北面在北莽騎軍馬蹄下已經是塵土飛揚,很快就要奔殺而至,這邊氣氛就開始有些微妙。哪怕是天不怕地不怕也沒心沒肺的韓國秀,也有些慌張,時不時轉頭北望,好像都感受到了地面的劇烈震動。先前借刀殺人拿司馬燦冷嘲熱諷那個年輕騎士,可惜沒有得到半點回應,那人既不出言反駁也沒有惱羞成怒,這讓在上陰學宮威風八面慣了的少女很是不滿,她都已經想好許多自認精妙絕倫的後手後招了,結果對手是個比“木頭伯伯”於嵩陽還無趣的傢伙,她有些憋出內傷了。韓國秀
朝忍不住對那騎背影喊道:“北邊來的那可是幾千騎北莽蠻子,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就趕緊說,別連累我們到時候被你坑了,手忙腳亂!”
年輕騎士扭頭一笑,打趣道:“姑娘問我行不行,我從來都是說行的。”
聽出弦外之音的司馬燦艱辛忍着笑意,生怕被韓國秀這個刁蠻的小姑奶奶當作出氣筒。
晉寶室皺了皺眉頭,對此人的印象急轉直下,迅速把他劃入無良浪蕩子之列。
心思單純的韓國秀有些懷疑,“真的假的?別打腫臉充胖子,到時候北蠻子騎軍殺過來,沒人救你!”
看上去心情不錯的年輕騎士一笑置之。
晉寶室轉身叩指敲了一下女孩的額頭,輕聲道:“傻丫頭,別說了。”
韓國秀迷糊糊問道,“晉姐姐,幹嘛打我?”
韓國秀猛然恍然大悟,笑眯眯在晉寶室耳邊輕聲說道:“晉姐姐,你是不是看上這個瞅着還挺人模狗樣的北涼人了?唉,不是我說你,這傢伙皮囊是不錯,可比起我的未來夫君謝西陲,還是差了十萬八千里,我娘說啦,看男人可不能只看相貌和家世,品性比什麼都重要……北涼男人,尤其是那些將種子弟,常年殺來殺去的,脾氣肯定不好,又胸無點墨,晉姐姐,我可事先說好,你要是敢嫁給北涼人,咱倆就絕交!”
哭笑不得的晉寶室惡狠狠擰了一下這個口無遮攔傻閨女的耳朵,“謝西陲是你的嗎?是誰哭着鼻子着跟我說給他寫了幾十封信,一封都沒回?!”
就在兩個女子相互撓癢打鬧的時候,那騎已經跟韓穀子告辭一聲,向北策馬遠去。看到一騎絕塵的那幕後,韓國秀瞪大眼眸,“這傢伙失心瘋了?還是真被我說中了,是急着投胎?”
女孩嚷道:“爺爺,他到底是誰啊,你肯定已經知道了,對不對?”
老人懶洋洋靠着車廂外壁,笑而不語。
韓國秀幽怨道:“小氣!”
馬車一旁的許煌輕聲問道:“是他?”
老人嗯了一聲,眯眼望着天空,感慨道:“常遂有首詩怎麼寫來着,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北蠻騎。試拂鐵衣如雪色……”
晉寶室下意識握住腰間佩劍的劍柄,豪氣橫生,跟着老人默唸道:“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
但是接下來的事態讓韓穀子之外所有人都懵了,在疾馳出去一里地後,依稀看到此人停馬不前,然後北莽斥候中一等精銳的幾十騎黑狐欄子驟然轉身,再然後晉寶室等人已經可以勉強看到鐵甲森森的北莽大隊騎軍,沒來由就放慢了衝鋒,緊接着毫不猶豫繞弧轉身就走,瞬間就跑得一乾二淨。怎麼都有兩三千騎的大軍,就這麼雷聲大但別說雨點小而是根本沒有雨點地跑了。
正是得到拂水房諜報緊急折道趕來的徐鳳年,也沒有單槍匹馬追殺過去,而是勒馬掉頭,返身馳向車隊。他之所以來此充當護衛,一來是北涼五百精騎未必能護住所有人,老人畢竟是二姐的授業恩師之一,於情於理,他徐鳳年都應該出現。二來也想着親眼見識一下“避一頭”韓老先生的風采,試着確定能否招攬到清涼山,只可惜在自己見到韓穀子第一面後,就清楚老人沒有這個意向,只像是一場讀書人的負笈遊學,強扭的瓜不甜,何況以老人只差中書令齊陽龍一線的巨大聲望,他徐鳳年哪怕是四大宗師之一,那也強扭不過來。如果強行扣下這一行人,那麼好不容易對北涼所有改觀的中原,恐怕就真的要視若仇寇了,退一步說,副經略使宋洞明和青鹿洞書院的黃裳等人,以及那幾千入涼士子,都會造反了。
徐鳳年來到馬車附近,抱拳道:“韓老先生,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希望老先生返程時能去涼州一趟,哪怕是不進城,也有人會主動出城相迎的。”
韓穀子搖頭笑道:“老頭子我好不容易臨了臨了才鼓起勇氣出門遊歷,能多走一個地方算一個地方,所以啊,就不走回頭路了。不出意料此行我們會一直西去,見過青蒼城臨謠鳳翔三城,在爛陀山那裡止步,然後南下,進入南詔見過了南海風光,再北上西蜀,最後沿着廣陵江乘船返回。”
徐鳳年點了點頭,微笑道:“那就願老先生一路順風。”
老人突然很有倚老賣老嫌疑地樂呵呵笑道:“怎麼,這就走了?老頭我可不敢確定那北莽好幾千騎軍真撤了,不再送送?要是我們死在這裡,可不是什麼小事。北涼鐵騎擔當得起叩關壓境的北莽百萬大軍,可你未必能承受得起這份罵名啊。”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那個同樣是二姐師父的臭棋簍子王祭酒,怎麼當二姐恩師的,都是這般爲老不尊的嗎?徐鳳年無奈道:“那我就再送行十里路,再多,可真不行了。”
老人使勁擺手道:“當年大將軍爲了讓徐渭熊進入上陰學宮,出錢建造的那條沿湖長堤,都要號稱十里春曉,腿腳夠嗆的老頭子我不管風吹雨打,這麼些年每天都要走上一遭,所以我覺得你這十里相送,誠意不太夠啊,怎麼都得二十里纔算馬馬虎虎。行不行?”
徐鳳年苦笑道:“行,就二十里。”
韓國秀白眼道:“你這傢伙,怎麼誰問你行不行,你都說行?”
連嘴皮子功夫也挺天下無敵的徐鳳年都無言以對。
司馬燦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這個傻丫頭當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懵懵懂懂的就無形中給予對手致命一擊了。
滿臉好奇的少女問出了一個在場很多人都想知道的問題,“那支北莽騎軍怎麼打也不打就跑了?”
徐鳳年一本正經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跟他們說了一句話而已。”
知道那多半是個陷阱的司馬燦和晉寶室幾乎同時脫口而出,“別問。”
可是韓國秀火急火燎開口追問道:“什麼話?”
徐鳳年說道:“我跟他們說天色不早了,柳珪喊他們回家起竈燒飯。”
韓國秀愣了一下,瞪圓眼睛問道:“那幫北蠻子是傻瓜嗎?還真信啊?”
徐鳳年笑意促狹點頭道:“是啊,真信啊。”
司馬燦伸手捂住額頭,這個傻丫頭啊,你一個陷阱還沒爬出來呢,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蹦進第二個了。
晉寶室對這個滿嘴抹油又喜歡故弄玄虛的傢伙是惡感到了極點,冷聲道:“好玩嗎?”
徐鳳年笑了笑,不再說話。
爲了你們這一行人走得雲淡風輕,應付那些被下了死命令的趙勾死士,北涼拂水房已經死了二十六人了,其中大半都死在了北涼境外。
這一次韓穀子率隊西行入涼,於嵩陽作爲幾乎舉家死於那場戰火硝煙中的北漢遺民,自然不會隨行。詩壇大文豪常遂,是唯一一個沒有進入北涼境內的韓穀子弟子,獨自青衫仗劍拎酒壺,無比瀟灑地去了薊北。三名江湖高手,除了“開碑手”宋新聲是韓穀子的至交好友,攜有名刀“禁火”的齊自虎是出於俠義心腸,車隊尾巴上那位相對年輕的陸守溫,身份不俗,出自離陽當年新訂天下族品中高居三品的會稽陸氏,陸守溫雖然是庶出,但是陸家一向文武兼重,不到三十歲就有三品修爲的陸守溫,自然是深受家族器重的驕子人物。拂水房諜報上提及此人與劉端懋一樣心儀那個叫晉寶室的女子,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陸守溫極有可能是一名雙面諜子,明面上投靠了趙毅的廣陵春雪樓,暗中也許是南疆道的諜子。這一路行來,陸守溫拼死親手殺了三名趙勾高手,返程以後是別想安生了,可謂是不愛江山愛美人的癡情種了。
韓穀子不知怎麼突發異想,說要嘗試一下策馬嘯西風的滋味,宋新聲許煌等人怎麼勸都勸不動,韓國秀唯恐天下不亂,拍手叫好,給憂心忡忡的晉寶室狠狠收拾了一頓。老人在滿頭汗水的司馬燦的攙扶下好不容易翻身上馬,徐鳳年不得不靠近幾分,防着老人跌落下馬。好在老人沒有什麼要老當益壯策馬揚鞭的意圖,跟徐鳳年兩騎並肩而行,許煌小心翼翼護在另一側,在馬背上晃晃悠悠讓人提心吊膽的老人笑道:“老夫聊發少年狂倒是真的,可惜既沒有左牽黃右擎蒼,也沒錢穿那錦帽貂裘,就這幾十年沒碰過馬鞍的騎術,千騎卷平岡就更不奢望了。再回想剛纔那些北莽蠻子的氣勢洶洶,確實慚愧啊。讀了一輩子的書,也教了大半輩子的書,帶出來的入室門生和不記名弟子,怎麼都有二十來個了,到頭來哪怕算上已經在兩遼邊境上的兵部侍郎許拱,好像也沒一個人親手殺過北莽蠻子。”
老人傷感呢喃道:“一個都沒有啊。”
徐鳳年笑道:“有的。”
老人點頭道:“對,是我老糊塗了,那個徐丫頭啊,可是帶着那支威名赫赫的北涼鐵騎,長驅直入到了北莽腹地。當時在上陰學宮,她的那些個同門,都從我那兒偷走好些壇酒,第二天個個滿身酒氣不成體統,我呢,就只當沒看見。哈哈,當時就連於嵩陽都破天荒沒例外,據說授課的時候差點睡過去。所以說啊,大將軍當年做得沒有錯,你做的,更是很好。否則半截脖子都埋在了黃土裡的我,也不會冒天下大不韙走這一趟。”
徐鳳年說道:“老先生是冒天下大不韙了。”
老人歉意道:“雖然你不說,但我還是要跟你,跟你們北涼說聲對不住了。老頭子不過是一時興起,可是害死了不少人的。結果跟踏春遊玩一般,拍拍屁股就走了,也幫不上你們什麼忙,甚至爲了那點清譽,都到了家門口,卻連徐丫頭也能沒見上一面。”
徐鳳年輕聲道:“上陰學宮的讀書種子,經不起風雨折騰了,老先生並沒有做錯什麼。不管北涼武夫守不守得住西北,這天下終歸是需要讀書人來治理的,說不定有朝一日,還需要他們走出書樓放下書籍,在馬蹄洪流之前挺身而出。”
就在三騎身後的晉寶室,其實一直豎起耳朵,聽到這席話後有些訝異,不得不承認自己對他略微刮目相看了。她忍不住擡頭凝視了一眼那騎的背影,風塵僕僕,穿着很普通的衣衫,揹着一隻棉布行囊,沒有北涼遊騎制式配備的涼刀輕弩。如果說是北涼那種多如牛毛的將種子弟,也不太像,雖說很多北涼將門子孫如今在大勢下都紛紛投軍入伍,但是她實在想不出流州境內有哪個年輕人如此“奇特”,能跟先生心平氣和地閒聊,難不成是那個在江南籍籍無名卻在北涼名聲鵲起的寒族謀士陳錫亮?
韓國秀在晉寶室耳邊小聲道:“晉姐姐,我覺得吧,這個傢伙說不定是那個人哦。”
晉寶室啞然失笑,搖頭道:“不可能的,你不習武,不清楚世間最拔尖的大宗師,擁有何等氣勢。我見過數位一品境界的武道宗師……”
韓國秀連忙出聲打斷道:“我怎麼不知道啊,不就是什麼龍驤虎步淵渟嶽峙嘛,年紀大一些的,就該是什麼仙風道骨氣態巍峨了。”
然後女孩自言自語道:“這麼一說,這傢伙的確不是啥高手,尤其是笑起來特別不像個好人,連那個替你擋下一刀的陸守溫都比不上。”
最後韓國秀唉聲嘆氣道:“無奈啊真無奈啊,本來我還想着這趟來北涼,一定要見識見識那個徐鳳年,咱們學宮裡好些姐妹都自己給自己灌迷魂湯了似的,我要是親眼見過了,回去以後她們還不得眼饞死啊,哈哈!我想好了,我到時候就說見過徐鳳年了,還要跟她們說那傢伙長得身高一丈,虎背熊腰,滿臉絡腮鬍子,胳膊有她們腿那麼粗!什麼龍章鳳姿北徐南宋,那宋茂林反正咱們可是親眼見過的,真是俊,除了我的夫君謝西陲,我看這世上是沒誰能比得過宋茂林了。一想到她們聽到我的描述後,想到她們傷心失望得哭哭啼啼……”
女孩小腦袋抵着晉寶室的後背,自顧自捧腹大笑起來。
晉寶室搖了搖頭,輕聲笑道:“你啊,別這麼壞,小心嫁不出去!好歹給你那些朋友留一點念想。”
韓國秀孩子心性道:“偏不!誰讓她們口口聲聲我的夫君不及那徐鳳年萬分之一!”
劉端懋剛想要湊上去插嘴,不料陸守溫恰好已經驅馬上前,來到晉寶室身邊,天生那副能夠辟邪模樣的劉端懋眼神哀傷,沒了動靜。眼尖的司馬燦悄悄嘆息,多少次跟這個師弟說晉師妹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女子,可劉端懋愣是次次一見到她便英雄氣短。當年小師弟趙楷還在學宮的時候,倒是成功“拐騙”他在醉酒後去表白了一次,晉寶室雖未心動,但看得出來她其實也不討厭,可劉端懋仍是酒醒後嚇得兩腿直抖索,本來趙楷已經想好如何慫恿劉端懋趁熱打鐵,可是隨着小師弟的突然離開上陰學宮,以及之後那個驚人的噩耗傳來,劉端懋就徹底退縮了,足足半年整日借酒澆愁,最後還是被看不下去的晉寶室狠狠罵醒,才鬆開手那些與他相依爲命被外人取笑爲“酒媳婦”的酒罈酒壺。
本來除了徐渭熊和晉寶室外的同門六個男人,都約好了等到趙楷和劉端懋各自抱得美人歸後,要一起大醉一場,要一口氣喝光師父所有藏酒的。
司馬燦紅着眼睛遙望南邊,小師弟,你我說好了要攜手做那名垂青史的君臣啊。
司馬燦不恨北涼,也不恨當時還是北涼世子殿下的年輕人,他只是很想念那個玩世不恭的小師弟而已。
陸守溫與同乘一騎的晉寶室韓國秀並駕齊驅,卻不是跟一見鍾情的晉寶室說話,望向韓國秀,溫柔笑道:“看到那些北莽蠻子,怕不怕?”
心中當然更親近劉端懋那個膽小鬼的韓國秀白眼道:“怕死了!”
陸守溫有些無奈,也不生氣,其實比起開始給小丫頭處處針對,他當下的處境已經好很多了,視線偏轉幾分,輕聲問道:“晉姑娘,爲何北莽騎軍主動退卻了?”
晉寶室搖搖頭,淡然笑道:“我不清楚,那個人不願意說,先生也不願意道破天機。”
陸守溫嗯了一聲,再沒有在言語上死纏爛打,只是默然騎馬。
回過神的司馬燦不得不感慨劉端懋這個師弟碰上對手了。
在最前方,韓穀子和許煌,一個是知道,一個是最早猜出徐鳳年的真實身份。
三人隨口聊到了廣陵道戰事,韓穀子有意無意言語漸少,多是許煌有條不紊講述他對局勢的見解,徐鳳年沒有一味附和,偶有直言不諱的質疑反駁,許煌也一一解答,但是兩人對江上那場水戰的最終勝負和落幕時間,始終有着差距不小的認知,許煌認爲是勝負立判的速戰速決,有青州水師參戰助陣的趙毅水師,勝出。而徐鳳年則認爲兩到三個月後,曹長卿所在的西楚一方勝出。韓穀子對此僅說兩人對錯各一半,然後就不再對此發表意見。許煌之後詳細詢問了葫蘆口戰事,徐鳳年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最終許煌感慨了一句,當年你們北涼放話說要在葫蘆口吃掉十五萬北莽人,許拱在入京任職前就是不相信的,他說不是多了,而是少了。當徐鳳年和許煌談到涼州要再建一座虎頭城後,老人又順嘴提了句,說許煌在三年前做推演的時候就有這個構思了,當時還被很多人當成是癡人說夢,偌大一座學宮,只有寇江淮和齊神策兩個年輕人認同。
就在許煌看似漫不經心說到北莽中線主力有可能會傾斜一部分兵力到東線流州,這個時候好像委實撐不住馬背顛簸的韓穀子笑問道:“咱們有沒有走出十里地了?”
許煌愣了愣,點頭道:“差不多了。”
老人突然對徐鳳年笑眯眯道:“送十里也好,送二十里也罷,其實心意比路程重要。老頭子我呢,就不耽誤你去往懷陽關了。徐丫頭一旦發起火來,別說她的師兄弟們個個戰戰兢兢,跟老鼠見着貓差不多,其實我也怕的。”
老人嘀咕着老啦真老啦,艱難下馬,上了馬車後,依舊沒有進入車廂,在宋新聲身後盤腿坐下,揮了揮手,朗聲笑道:“無酒爲你送行,老了,有心無力。”
徐鳳年笑着停馬,一騎騎與他擦肩而過,他目送一行人漸漸遠去。
隴上風已大,徐鳳年的衣袖向前肆意飄蕩。
司馬燦給小丫頭韓國秀使了個眼色,可惜女孩根本沒有領會,等到司馬燦估計眼皮子都要泛酸的時候,她終於火冒三丈,“有屁快放!”
老人咳嗽一聲,板起臉教訓道:“國秀,好好說話!”
女孩甕聲甕氣說了句知道啦,然後轉身對司馬燦做了個看本姑娘不打死你的招牌彪悍手勢。
老人望向前方,緩緩道:“你們啊,也別瞎猜了,再等會兒,只要回頭看一眼,就知道爲何北莽騎軍會主動後退了。”
除了許煌和需要小心駕車的宋新聲,所有人都轉頭望去。
老人哈哈笑道:“我韓穀子這個名不副實的‘避一頭’,比起將來可能要讓整個北莽避一頭的年輕人,算是一大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了嘛。不過哪怕如此,我高興啊。”
司馬燦和劉端懋,晉寶室和韓國秀,齊自虎和陸守溫,這些人都轉頭望向那邊,但是隻看到那一騎跟他們背道而馳,僅此而已。
老人閉上眼睛,悠悠然哼唱起在幽州市井無意間聽到的一支歌謠,當時是個總角小丫頭給他爹買綠蟻酒時唱出來的,稚聲稚氣,清脆清脆的,也許是她買到酒後回家能用那點餘錢買些吃食,天真無邪的孩子在唱歌時顯得很開心。
但是此時此刻,塞外黃沙,隴上大風,從嗓音沙啞的老人嘴中哼出,顯得尤爲悲愴蒼涼。
“春復一春,枝頭黃鶯飛。秋復一秋,城頭大雁歸。一年復一年,等了很多年。北涼佩刀郎,馬革裹屍回……”
等了半天也沒能等到答案的韓國秀,脖子都發酸,終於忍不住要埋怨自己爺爺騙人的時候。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驀然瞪大眼睛。
遠處視野中,有如同一線雪白潮頭的無雙騎軍,洶涌而來。
司馬燦駭然道:“是大雪龍騎?!”
許煌始終沒有轉身,沉聲道:“是白馬義從!”
韓穀子睜開眼睛,“遙想當年,所向無敵的大秦銳士,每逢大戰,必有兩字響徹雲霄。”
許煌閉上眼睛,似乎在想象那支虎狼之師勢如破竹的情景,輕聲笑道:“風起。”
熟讀史書的司馬燦呢喃道:“風起。”
在背後韓國秀的震驚中,晉寶室猛然掉轉馬頭,她竟是渾身顫抖,對那個背影扯開嗓子喊道:“北涼!風起!”
韓穀子輕輕呼出一口氣,大聲笑道:“八百年前有大秦風起!但我韓穀子所幸所處的這個時代,又豈會遜色半點!”
因爲八百年後,有北涼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