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其實也不算太粗，但因爲出自一位教養良好的小姐之口，所以還是把保羅嚇了一跳。從他認識傑克的那天起，幾乎所有人對他的評價都是非常積極正面的，他自己雖然嫉妒過，但是在瞭解了傑克的爲人之後也不得不佩服他。可安吉拉這句話打破了他之前在心裡默想過的傑克和她的所有浪漫故事，甚至有那麼一個瞬間連他也對傑克的品格產生了懷疑。
但是他平靜下來以後還是決定站在傑克一邊。看安吉拉的表情不像是有意栽贓陷害，她也沒必要故意和傑克找彆扭，如果不是那個安德魯挑撥離間的話，那麼只剩下一種可能，他們發生誤會了。
“我想請問一下，傑克是怎麼得罪您了？”保羅想先把情況搞清楚。
“等他回來的時候你去問他吧。”安吉拉惡狠狠地說道，接着又補了一句，“如果他還有臉回來的話。”
“那我就搞不懂了，既然您這麼討厭他，爲什麼還要到他的房間來，而且還把他的筆記拿走了？拿走了也不看，反倒是跑到大太陽底下騎馬，您的心情恕我難以理解。”保羅本來只是想弄清楚她爲什麼生傑克的氣，口氣也是半開玩笑的，但是忽然想到的一種可能讓他心裡一涼，“你不會，不會把它撕了吧？”
“我纔沒那麼惡劣。”安吉拉哼了一聲，“只不過每次我特別生氣的時候都不會發脾氣，只會照我爸爸教的那樣騎馬跑上幾圈，直到我沒力氣生氣爲止。”
“真是個好辦法。”保羅的語氣不無諷刺，“那您現在感覺怎麼樣，確實已經沒力氣生氣了？”
“本來應該是這樣。要是你不出來搗亂的話。”安吉拉嘴裡並不示弱。
“算了吧，小姐。你本來就沒有生什麼氣，只不過腦子一時轉不過來而已，就跟我認識的一位先生一樣死腦筋罷了。”保羅雖然不懂小女孩的心思，但他想起了瑞特。
“哼，你怎麼知道。”安吉拉一閃而過的慌亂並沒有逃過保羅的眼睛，那是被看穿的人都會有的反應。
“我就是知道。”保羅故意又補了一句，“而且現在更確信了。”
“厚臉皮。”安吉拉罵道，但這句話沒有什麼殺傷力。
“臉皮厚一點，生活纔會更好過一點。”保羅放聲大笑，安吉拉開始還繃着臉，到最後也撐不住笑了起來。
“幫我個忙。”安吉拉可不是白笑的，她收了笑容對保羅說，“待會兒我媽媽回來的時候你可別說我揹着她偷騎馬了，不然肯定又是一頓教訓。”
“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保羅滿口答應，雖然他並不是一個善於保守秘密的人，不過這回不一樣。
不過這回保羅確實沒有幫上忙。當然這其實怪不得他，因爲安吉拉前腳剛溜回自己房間換下汗溼的衣服，斯佳麗和蘭德麗雅後腳就回來了。如果安吉拉只是換好衣服就出來的話也許還不會被發現，但是她偏偏在保羅被兩個人堵住無法脫身的時候從房間裡出來了
，頭上還殘留着沒有擦乾淨的汗水，在看到媽媽皺着眉頭的樣子時就更多了。
“媽媽，斯佳麗小姐，你們這麼快就回來了。”換上裙裝的安吉拉又變回了淑女，可惜還是無法瞞過當媽的眼睛。
“我要是不回來，是不是你在馬上把骨頭顛散了都捨不得下來呢，寶貝兒？”蘭莉一眼就發現了安吉拉忘記換下的鞋子底下粘着的草根和花葉，可是因爲多日不見安吉拉這麼高興的樣子，雖然有點生氣，但語氣卻是嗔怪的。保羅早就放棄了抵抗，很沒義氣地躲進自己房間裡了，所以蘭莉纔會用毫無顧忌地這種寵溺的語氣和安吉拉說話。
看安吉拉低着頭沉默不語，傑克和保羅又不在，斯佳麗只好自己來打圓場：“小安琪，你騎馬在太陽下曬了那麼久也該累了，趕緊去洗個澡吧，不然臉上長了雀斑就不漂亮了。”
安吉拉飛快地溜到浴室去以後，蘭莉無可奈何地看着斯佳麗：“現在真弄不清楚誰纔是她媽了，你比我都慣着她。”
“難道你不心疼自己的寶貝女兒？只不過不好什麼事都依着她罷了，那纔是爲了她好。還是你最心疼她。”斯佳麗笑着說，暫時忘記了煩心事。
不過那只是“暫時”而已。蘭莉看着斯佳麗煥然一新的打扮，臉色卻還沒有外面漸漸西沉的太陽明亮。她已經問了斯佳麗三十一次，但依然忍不住去問她第三十二次：“親愛的，你真的準備要這麼做嗎？”
斯佳麗雖然已經被同一個問題問了三十一次，但還是以罕見的耐心回答了這個問題第三十二次：“我想好了。
蘭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但也沒有再去勸她，她知道斯佳麗的性子有多倔，決定的事除了她自己誰也改變不了，可是她實在看不出迪森提出的這個主意有什麼好的（實際上她覺得這簡直是比靠發動戰爭來解放黑奴更爛的主意）。就連迪森自己也親口承認，寧死也不會讓自己的女人去幹這種事。可是話雖然這麼說，男人們寧可死，可他們的女人卻不會讓他們死，哪怕是爲此做比死更艱難的事。她知道這出於愛情，但是卻未必能收穫到愛情。就算以愛之名，有幾個男人會認同這種犧牲的方式呢，沒有；有幾個女人會願意這麼做呢，所有。她在心裡苦笑，忽然領悟到了一件事：原來男人和女人之所以離不開對方，是因爲他們天生就是對立的。上帝造人的時候，只取下了男人的肋骨，卻忘了取下男人的心：所以他們各自擁有了不同的思維方式和行爲方式，所以纔有了戰爭。戰爭，南方和北方的戰爭都不算什麼了，男人和女人的戰爭纔是最可怕的：永無休止，世代輪迴，花樣翻新，其實卻是演了千百年的老把戲，偏偏有人樂此不疲。她不明白這是爲什麼，一輩子也不會明白。
“也許永遠不明白纔好。”當她把自己最貴重的鴿血紅項鍊戴在斯佳麗脖子上的時候，望着豔光四射的她，不知爲什麼想起了迪森。這個時候的他應該也不好過，跟那些平日裡看不上的達官顯貴套近
乎對他來說比受軍法處置還煎熬。沒來由的，她心疼起他來，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那偉岸的身影，那是她一輩子想忘也忘不掉的。她還記得，當時的陽光很燦爛，可是今天，天氣依然悶熱，天地相連之處卻慢慢變得陰沉，一如她現在的心情，以及斯佳麗的前景。
第四十二章
漸漸加厚的烏雲就像兩隻交戰的軍隊，不動聲色地羣集着人馬。讓人喘不過氣的的沉悶空氣裡包藏着一種壓迫感，壓迫得人頭皮發炸。也足以令萬物震顫。但此時此刻，卻又是最平靜的——平靜得像是一顆即將燒到引線與火藥相接處的炸彈。
巨大的自鳴鐘不緊不慢地敲了九下。也許整個大廳裡只有它是唯一平靜的了。因爲就連那三支病懨懨地燃燒着的蠟燭的火焰——雖然沒有熄滅——也像是得了哮喘一樣亂顫亂抖。儘管房門和窗戶都關得緊緊的，它們卻還是怕冷一樣把三團火焰抖成了一團，連映出的影子也不停地晃動着，根本不成形。
馬上就要下雨了，空氣裡滲透進了淡淡的硫磺味，聞起來讓人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蘭莉拼命把它壓了下去，又不放心地看了看坐在身旁的斯佳麗，卻發現她絲毫沒有受到影響，還是在一心一意地閉目禱告上帝，雖然渾身上下珠光寶氣，卻沒有讓人覺得有任何不和諧之處，那虔誠的樣子簡直讓人心生敬意。
隨便打斷別人的禱告就是對神的冒犯，也是嚴重的失禮行爲，蘭莉從小受到的就是最正統的天主教教育，當然知道這麼做會受到神的懲罰，所以她別說亂動了，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哪一粒塵埃會影響到斯佳麗和神的溝通。已經過去三個多小時了，自從安吉拉和保羅吃完飯被強制性地打發到各自的房間早點睡覺開始，斯佳麗就要她跟僕人說不要點煤氣燈，只點了這一根長蠟燭。當然，“長”的概念現在對這根蠟燭來說已經不適合了，三個多小時過後它只剩下了原來的十分之一還不到，看樣子馬上就要燒完了。蘭莉真害怕等它燒完以後斯佳麗會跟她說：“親愛的，麻煩你再叫人換一根蠟燭。”然後她繼續這樣禱告。雖然是坐着，但是三個多小時一動不動也足夠讓蘭莉的腿發麻了。而且她從小到大都沒有見過這麼古怪的祈禱儀式，卻又不敢去問，急躁的心情更顯得時間被拉長了。
突然間，一道明亮的閃電利刃一樣劃開了淤血般的天空，只是一個瞬間的功夫，雨就像止不住的血液一樣傾瀉而下，還伴着低沉的悶雷聲。那不是什麼天空痛苦的呻吟，那只是血液噴涌而出時發出的聲音。
蘭莉被眼前突然亮起來的一切嚇了一跳，等她鎮定下來之後才注意到周圍又陷進了黑暗，只有那三支蠟燭還頑強地照亮着斯佳麗和自己身前的一小塊地方，在牆上吃力地塗抹着她們的影子。蘭莉發現自己的手還按在自己的胸口，那是人受到驚嚇之後的本能動作，但斯佳麗卻不爲所動——眼睫毛都沒有動。蘭莉看着她，做賊一樣悄悄地把手縮了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