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探脈
離得並不算遠,從這裡過到東景閣去也不費多少功夫,只是夜間行路,隨行侍婢不敢少,前前後後十幾人,各挑琉璃燈照亮,光影輝煌。
東景閣原是納涼休憩的處所,各處構築頗爲匠心,院牆上每隔幾步就有一扇鏤空雲紋漏窗。踏進院門,便見一片青瓦屋舍,重檐翹角下,立着十二根漆紅擎檐柱,底座飾蓮花柱礎。
幾個丫鬟進進出出,忙着端水熬熱湯,打手巾把子,見到謝琳琅進來,便都立刻恭身請安。謝琳琅頜首,進到內室,繞過一道人物繡屏,看見濯盈躺在拔步牀上,形容虛弱。
謝琳琅見她臉色蒼白,伸手幫她掖了掖被子,道:“姐姐不必起來,這副形容又何必講那些個虛禮,合該以保重身子爲要。被窩裡暖和,再一起來,少不得還要見着涼風,如今天氣雖暖,但入夜涼意更甚,鑽入了肌骨,可不要加重病情麼!”
濯盈牽脣緩緩笑道:“多謝王妃娘娘關懷,我實在沒什麼大礙,不過就是身子無力些,倒將各位照顧我的姐姐們嚇了一跳。還令王妃娘娘在夜裡走過一遭,王妃娘娘有孕,還要爲着我折騰一回,是我的罪過。”
謝琳琅見她說得無關緊要,言語間客氣的不見絲毫親近,便只得問她身邊伺候的丫鬟,“溫姑娘是怎麼回事?近來身上都有什麼不好?”
近身伺候的那個丫鬟名喚春茸,主子身上有什麼不適,近身的丫鬟若不知情那就是過失了,她忙垂首道:“回王妃娘娘,近來溫姑娘並無不適,只是今日姑娘下午歇了晌,起來後胃口便不大好,奴婢們勸着,姑娘好歹用了些粳米粥,還有一小碗鮮菇雞湯,奴婢們看着心裡也開懷,收拾下去後,回身就見姑娘暈厥在了地上,無知無覺的,奴婢們嚇壞了,這才趕緊回王妃娘娘知道。”
謝琳琅微皺了眉,吩咐道:“將小廚房所有人以及凡經手過粥湯的人都捆起來,粥湯可還曾剩下?都端來,放着一會兒待太醫驗明,再做處置。”其實她覺得濯盈中毒的可能性不大,至少王府中人沒有這樣的動機,若是濯盈在王府中出事,蕭慕與她便第一個逃不脫嫌疑。但濯盈既是用過飯之後暈倒的,這一道步驟便不能輕省。
春茸聞言一凜,忙下去辦了。
濯盈越發不好意思起來,輕聲道:“王妃娘娘實在不必麻煩,爲着我反倒折騰得大家都不安生,我心中不安。我覺得現在自己好多了。”說着神色赧然道:“我自己的身子我心中有數,我覺得可能是晌午睡太多了,先頭是手把着炕桌的,後來驀一鬆手,便一時沒站住。”
謝琳琅安撫道:“姐姐實在不必這麼客氣,暫不論其他,單說姐姐在王府住着,但凡出了事,我們又豈能不理?姐姐只管放寬心就是,一會兒等太醫來,就都明瞭了。若是真有些小症候,吃兩付藥也就好了,白日裡讓丫頭們扶着多出去外頭曬一曬,大日頭底下,什麼病症就都沒了。”
過了半盞茶時候,青杏來回話,宮裡已經落了鑰,再請太醫要層層上報,耽誤功夫不說,若驚動了聖上,萬一他要出宮來探病,可不好辦。
謝琳琅便命人繞了個彎兒,去襄國公府請了小墨神醫來。
小墨神醫飯才吃了一半,來得不情不願,又嫌棄夜裡上了霧,走在外頭臉上粘浸浸,嘮嘮叨叨一路,進來先扶了扶頭頂上的紗羅四方巾,給謝琳琅請了安。
謝琳琅知道他的脾性,便笑道:“有勞墨神醫了,若是尋常人必不會在這個時候打擾墨神醫,只是溫姑娘這症候來得突然,我心中一直擔憂,放不下,這才請墨神醫來瞧瞧。”
小墨神醫嗯了一聲,就過去給濯盈掌脈。謝琳琅靜候半刻,問道:“溫姑娘身上如何?”
小墨神醫鎮定道:“並非中毒之象,她寸脈沉,尺脈浮,脈象往來流利圓滑如流珠,明顯是喜脈,大約有一個多月了。”他也沒瞧見大家目光中的震驚神色,徐徐道:“她體虛盜汗,肝腎氣不足,日後要好生調理,否則以後月份大了,只怕還要暈厥。我先給她開付方子,照着這個吃,一日兩次,連吃十日,若身子再無其它症候,便可換方子吃保胎藥了。”
他站起身,就去外間提筆開方子。
東景閣伺候的丫鬟們並不知道濯盈的來歷,但想來也是未出閣的,如今卻出了這麼檔子事兒,大家都驚得回不過神來。
這麼些人都聽見了,想瞞都瞞不住。
待小墨神醫開好方子,謝琳琅命人好生送小墨神醫回去,又將屋子裡的人都打發走,才轉身看向濯盈。
濯盈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震動,眼中似悲似喜,過了半晌,她才勉強撐着身子坐起來,臉色像是比初時還要白上一層,她垂首靜靜對謝琳琅道:“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可是既然來了,便是我們母子之間的緣份,我總不能不要他。”
說着虛白一笑,“別人得知有孕,都是萬分歡喜的,可我……卻像見不得人一般。我連聖上都不想告知,王妃娘娘能幫我瞞着他麼?我不想進宮去,他是皇帝,三宮六院必不可少,我不想窩在其中一方天井中,每日梳洗妝扮,坐於鸚鵡架下,連心事都不敢言說,每日所做的,就是盼着他來,從天亮盼到天黑。我這人笨得很,在宮裡頭,活不下去的。我本想着等家人從西北流放之地回來,我便回家去,我也有私心,不怕王妃娘娘笑話,我嫡母與嫡姐待我並不親厚,可我這人沒什麼氣性,她們待我不好,我卻惦記着她們,此番她們回京來,好歹是我求了聖上的,我便是在家一輩子不出閣,想來她們也不會對我太過苛待。沒承想……這個孩子來的這般突然,以前的計劃都要被打亂。”
她將手輕輕放在小腹上,咬着脣,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般,擡起頭,對謝琳琅道:“雖然如此,我依舊會歸家,自己將這個孩子養大,認他做義子,不與任何人相干。總歸我也不會再嫁人,有個孩子,這一生也算有個倚靠罷。”
將皇子養在宮外麼?既便聖上同意,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如果被人探知了,宮內宮外,少不得要起一場軒然大波。
謝琳琅也不知道自己心中此時是何滋味,轉頭看向窗外,夜裡氤着一層霧氣,月亮似乎就掛着檻窗上,隔着紗幔,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隔了許久,她才道:“姐姐也不必說這些喪氣話,姐姐有孕畢竟是喜事一樁,姐姐讓我幫忙瞞着聖上,只怕是不能的,這件事該如何處置,最後還得由聖上裁斷。”她笑不出來,埋頭理了理袖襴,道:“前些日子,禮部已經上奏,因錯過了大選時日,便要從世家女中選出幾人充盈後宮,封妃封嬪。這些事情歷朝歷代皆是如此,聖上也不能拒絕。姐姐與聖上相遇之時,就知道聖上的身份罷,聖上那時是皇子之身,有得繼大統的可能,又已娶了王妃,想來姐姐自那時起就該有心理準備纔是。”
謝琳琅擡頭看向濯盈,目光坦蕩磊落,似乎輕易就能讓人心中那一絲隱藏得極好的野心無所遁形。
濯盈將目光移開,她與蕭宥未成大禮便相居一處,沒有妻禮亦沒有妾禮,這種身份本就十分尷尬,若是此時想入後宮,只怕連個貴人也封不上。她豈想始終頂着罪臣之女的身份,處在這樣一個尷尬的境地?時日久了,她又與後宮之中的那些個女人何異?她沒有信心,這個時代的男人會如何的忠貞不二,如果她唾手可得,隨時能得寵幸,或許漸漸也就令他失了興致了,倒不如在宮外,被他牽掛在心。
她要成大事,必得一步一步穩穩的來。
被子底下的手握緊,面上卻是慘然一笑,“我知道他身份貴重,我這樣的身份,自知夠不上他,如今只想回家安穩度過這一世罷了。”
她不肯透露分毫真實心意,也是情有可原,只怕在她心中,謝琳琅也是要提防之人。謝琳琅站起身,笑道:“既如此,姐姐好生歇息罷,如今有着身孕,萬勿思慮過重,日後如何,也不是咱們一句兩句就能說得算的。”
又囑咐人好生伺候,便告辭回謹蘭院了。
溫府已經修葺完畢,濯盈執意歸家,蕭宥便依她所言,溫府四周重兵把守,即便是府中之人,進出也要先領腰牌。
溫家衆人是在封后大典後兩日到的京城,在苦寒之地住了多年,原本驕矜神色早不見了蹤影。換洗過後,溫夫人便帶着婉盈以及幾位嬸孃去見濯盈。
大家都不是沒有頭腦的人,便是婉盈有些一根筋,現在也不敢再對濯盈擺嫡姐的款兒,畢竟濯盈如今可是搭上了天梯的人,這個身份,貴妃當不上,興許還能撈個妃位呢!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她們不知道濯盈心中的算計,只覺得這樣的大好事兒擺在跟前兒,不入宮不是傻麼!
濯盈聽門上通傳,說溫夫人與婉盈到了,她應了聲,命人請進來。